奥里维的话终于得到了验证。朋友死了以后,克利斯朵夫的内心的创作激流没有马上枯死,只是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有时突然奔泻一阵,然后又潜入地下,克利斯朵夫对此根本无所谓。悲痛与蠢蠢欲动的情欲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但是风暴过后,他回头再去找泉源想解渴,但找不到一滴水,只有一片沙漠,心灵枯竭了,他尽力在沙土中挖掘,想掘出地下的潜流,一味地要不惜任何代价地创作,奈何精神不受他控制。他不能向习惯求援,而习惯事实上是忠实的朋友,有时我们可能丢掉一切的生活意义,只有习惯保持不变,永远忠诚地跟着我们,睁着眼睛,紧抿着嘴,它用自己稳定的、从不颤抖的手,带我们穿过危险地带,直到光明再现,我们对人生重新鼓起勇气。克利斯朵夫那么孤单,他的手在黑夜里碰不到任何一只可以能给他帮助的手,他再不能爬上山顶去迎接太阳了。
这是最危险的关头,他想自己肯定疯了。有时,他跟自己的头脑进行激狂又迷乱的斗争,因为他像狂人一样,有些固执的念头、数目纠缠着他:他总是数着地板,数着森林中的树木,有时,根音(和声学专有名词。)的数字与和弦上的度数在他的脑海中徘徊,有时,他虚脱得像死过去了一般。
没有一个人关心他。他住在一间偏房内,与正屋分开的。卧室由他自己整理——并且不是每天都整理,每顿饭有人送到楼下。他谁也看不见,房主是个不爱说话自私吝啬的乡下老头儿,根本不理他。克利斯朵夫不管吃不吃东西,那都是他自己的事,甚至连克利斯朵夫晚上是否回来也没人注意。有一次,他在林子里迷路了,陷进雪里几乎没命回来,他竭力让自己疲劳,免得思想,可是办不到,能不胜困倦地睡上几个小时成了他最大的奢求。
惟一关心克利斯朵夫的是一头圣?裴那种的老狗:他在房子前面坐着,它就走过来瞪着血红的眼睛把脑袋靠在他的膝上。他们俩互相望着,大半天动也不动。克利斯朵夫让它陪着他,像病中的歌德一样,并不为这双眼睛心里不安,也不想对它们说:“走开!……你这是白费心机,鬼家伙,你不能抓到我的!”
他听任自己受着这一对表示哀求的、睡意朦胧的眼睛的注视,同时他想帮助它,觉得它是一个被囚禁的心灵,在向他求助。
因为他自己受着痛苦的磨炼,已摆脱人生,受着自私自利的人类的欺侮,他才看见那些受到人类残害的牺牲者,看见人类残忍地屠杀别的生物,心中对它们怜悯又厌恶,即使在他感到幸福的时期,他也一向喜爱动物,不忍看人虐待它们。他对于打猎一向痛恨,只是因为怕遭人耻笑而不敢明白地表示出来罢了,或许他对自己也不愿承认。但他之所以不愿意亲近某些人,骨子里确实是为此,他从来就无法跟一个喜欢残害动物的人做朋友。这倒不是出于温情主义,他非常清楚生活的基底是痛苦与残忍,一个人只要活下来就会让其它的生物受苦,那绝不是闭上眼睛,说几句空话就可以避免的,也不能因此不生活,像小孩子一样哭泣。
平时,这些思想只是深埋在克利斯朵夫的心中,他不愿意去想它,想又能如何呢?有什么用呢?他就是克利斯朵夫,必须完成他的事业,不顾一切地求生存,哪怕为此必须牺牲一些弱者也顾不上……世界不是他造的……别想了罢,别想了罢。
可是等到他受到打击,吃了败仗,就会想到了!从前他责备奥里维,不该看到人家受苦就给以同情,自己为之黯然神伤更是没必要,如今他却比奥里维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精力充沛,所以冲动之下,对世界上的悲剧就感触更深。
日常看惯了的平凡现实,现在他再也不能忍受:一头牛棚里哀鸣的小牛,大眼睛突着,眼白中有点暗蓝,红色眼皮,白的眼睫毛,耸在头上的卷毛,面部发紫;一头羔羊被绑着四脚倒提着,拼命地往上仰着脑袋,不停地哼哼哧哧,吐出灰色的舌头,咩咩地哀叫;挤在笼中的母鸡;或是一头被送去屠宰场的猪在哀号;躺在厨房的桌子上剖开肚皮的鱼……人类残忍地对待无辜的动物,深深地震痛他的心。假定它们也有理智,世界对于它们来讲会是一场十分恐怖的恶梦!那些麻木不仁、不闻不问的人,割开它们的喉管,剖着它们的肚子,把它们从腰斩断,活活地烧死,看着它们痛苦地挣扎,连非洲吃人部落也没有做这么残忍的事。
克利斯朵夫铅一般沉下去,但他不再肯束手待毙,让自己溺死,他心中存着死念,事实上却在拼命挣扎着活下去。莫扎特说过:“有一种人注定要奋斗的,除非实在束手无策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就是这种。他感到自己快要灭亡了,所以一边往下掉,一边拼命挥动双手,在四周乱抓,想要找一个依靠,让自己活下去。他以为找着了,他突然想到奥里维的孩子,立刻把所有生存下来的欲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拼命抓住他。对啦,他要去找这个孩子,要人家给他,让他来养育,让他来爱,让他来做他的父亲——他要使奥里维在儿子的身上重新活过来,既然痛苦使他变得自私了,为什么没早一点想到他呢?于是他写信给赛西尔,万分焦急地等着回音,他一刻不停地想着这个念头,让自己镇静下来:啊,至少还有个希望呢,而且他对此很有把握,因为他知道赛西尔的心肠很好。
回信来了。赛西尔在信上说:奥里维死后三个月,一位穿着孝衣的太太找到她说:“把孩子还给我!”
这就是抛弃了奥里维和孩子的女人——雅葛丽纳,可是如今她已变了模样,她那疯狂的爱情早就耗光了,情人还没有厌倦她之前,她先对情人感到厌恶了。她回到娘家,十分丧气,对一切都厌烦不已,人也老了。由于那件传遍全城的桃色事件,许多朋友都同她断绝了来往。平时行为放荡的人反而最不宽容,连她的母亲都明显地说出对她的鄙夷,使得她再也住不下去了。她看破了人世的虚伪,奥里维的死更沉重地打击了她。她那副憔悴的样子,让赛西尔不忍心拒绝她,把一个非常珍爱的小娃娃还给人家当然很痛苦,但对于一个比你更有责任并且更不幸的人,这种分隔不是更痛苦吗?她打算写信给克利斯朵夫,想问问他,但克利斯朵夫从来不回信,她已经不知道他的地址,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再度失去人生的快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好隐忍罢了,只要孩子能够得到幸福,有人爱就好……
回信是傍晚时收到的。无尽的冬天又送来一场雪,下了一整夜,枝条长出新叶但被积雪压断了,噼噼啪啪地响着,像战场上的枪声。克利斯朵夫独自在卧室里,不点灯火,在雪色微亮的黑影中每听见林中悲壮的声音都吓一跳,他也像那些树木一样,被沉重的担子压垮了,他想:
“现在什么都完结了。”
一夜之后,白昼又来,树木并没有断,以及后来的几昼夜,树木继续受着重压,不停噼啪作响,却始终没断。克利斯朵夫失去了任何生存的意愿,但还是照旧活着,他再也没有奋斗的理由了,却照旧奋斗,拳打脚踢,同那腐蚀他精神的无形的敌人搏斗,好比雅各与天神的苦斗,他对斗争不抱胜利的念头,只是在等结局。他永远在那儿苦斗,嘴里喊着:
“你打倒我呀!怎么不打倒我呢?”
几天过去了,克利斯朵夫的苦斗终于告了一个段落,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可他仍旧支撑着,走出门去。
他在两个土洼中间的一条脊上走着,又走下一条满是尖石头的小径,石头中生长着些盘根错节的橡树根,他并不知道自己去往何方,但脚步却比神志清醒的人更稳健。他没有睡觉,几天以来没有吃过什么东西,眼睛迷蒙,走向下边的山谷,那时正是复活节前后。天阴沉沉的,冬季的最后一次寒潮退下去了,和煦的春天快走来了,下面的小村子里传来阵阵钟声……克利斯朵夫停下来,几乎要晕倒。那些声音似乎在对他说:
“来我们这儿罢!我们这里有和平,没有痛苦,不仅没有痛苦,也没有思想。我们让你的灵魂沉沉睡去,让它睡在我们的怀中。来吧,休息吧,你从此不再需要醒来……”
他觉得好疲惫!真想睡觉,可是他摇了摇头,回答:
“我不是在找和平,而是生命。”
他又继续走,无意识地走了很远,由于身子虚弱,头晕目眩,最单纯的感觉也引起了意料之外的反响。他的思想迸出许多奇异的微弱的光。在他前面,阳光下荒荒的路上闪过一个突然出现的影子,吓了他一大跳。
走到树林的边上,他发觉不远处有个村子,因为不想见任何人,他马上往回走,于是经过了村子高处的一座孤单的屋子:它靠着山腰,像一所疗养院的样子,被围绕在一个向阳的大花园里,零星地有几个步履蹒跚的人在沙地上走着。克利斯朵夫没怎么留意,但在小路拐角处,他迎面遇到一个眼睛惨白的人,浑身无力地坐在两株白杨之间的凳子上,脸色腊黄,眼睛直勾勾地,身旁还有个人陪着。两人都一声不出。克利斯朵夫已经走过去了,又忽然站住,觉得他认识那双眼睛,他又回头瞧了瞧,那人一动不动,瞪着前面,仿佛那儿有什么东西,旁边那个人见克利斯朵夫站住,便走近来。
“他是谁啊?”克利斯朵夫问。
“是一个病人。”那人回答。
“我们好像认识。”
“有可能,他是德国一个著名的作家。”
克利斯朵夫说出一个名字来,克利斯朵夫从前在曼海姆杂志上写文章的时候见过他。那时他们没什么接触,克利斯朵夫初露头角,对方已经成名了。那人个性很强,非常自信,不是自己的作品他统统瞧不上眼,不过,他那些写实的、讽刺的小说,倒不像其它流行读物那样庸俗,克利斯朵夫尽管讨厌他,对于他那种俗气但真诚、狭隘却纯美的艺术,也不由得暗自钦佩不已。
“他得这个病已经一年了,”那个看守的人说,“以前治过,大家以为治愈了,送他回去了。不料又复发了,一天晚上,他竟然跳出了窗子。刚到这儿的时候,他又是乱跑,又是乱嚷,现在却异样的安静,每天就这么坐着。”
“他在看什么呢?”克利斯朵夫问。
他走近他,同情地瞅着这个忍受着病魔折磨的人:脸上毫无血色,半闭着眼。那疯子似乎没看见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叫他,握着他的手——觉得它又软又潮,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像是死了的什么东西,他不敢再把它握在手里。疯子翻着眼睛看了看克利斯朵夫,又瞪着前方,傻笑着。
“你在看什么啊?”
“你等着。”那人低声回答。
“等什么?”
“等复活。”
克利斯朵夫浑身一震,赶紧跑了,这句话如火箭般直射入他心中。
他胡乱地往林子里钻,往回家的方向跑,因为心绪太乱而迷失了方向,走进一个大松林,一片黑暗,寂静无声。几点火红的阳光穿过叶隙射进来,克利斯朵夫迷惑了,觉得四周一团漆黑。他踩着落叶,常绊到像脉管般隆起的树根上,树下没有草和苔藓,枝头上也没有鸟鸣。树身下部的枝条枯死了,所有的生命全向上去拥抱阳光。再往前去,连这点儿生机也没有了,那是树林中间害了神秘的病枯死的部分树木,各种细长的地衣爬上红红的松枝,把它们裹住,高处的阳光暗下去。林中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片雾,包围着克利斯朵夫。一切都消灭了,什么都不见了。他没头没脑地乱跑,雾色越来越浓,变得低沉,直刺他的喉咙,他自以为在直着走,其实是在那儿兜圈子,松树上挂着硕大的蜘蛛网,雾气在上面留下水珠。后来,这片迷阵终于显出一个空隙,让克利斯朵夫走了出来,又看到些生机盎然的树木,松树与榉树沉默地斗争着。四周仍一片寂静,酝酿许久的静默,开始出现了骚动,克利斯朵夫停下来听着。
突然,传来松涛声,从树林深处卷来一阵风,如奔马般来到了树顶上,树梢都如波浪般波动起来。那阵风好比米开朗基罗画中百丈巨涛,在克利斯朵夫头顶上翻滚而过。森林也为之战栗,克利斯朵夫的心也在颤动,那是大地回春的预示……
然后一切恢复平静,克利斯朵夫赶回家中,两腿瑟瑟发抖,走到屋门口像后面有人一样回头看看,天地仿佛死了一般,山坡上的树林都沉睡过去,静止的空气格外的透明。流过岩石的泉水,呜呜咽咽地低吟着,克利斯朵夫睡下了,隔壁的牛棚里骚动着与他一样烦躁不安的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