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岁月的流逝,安多纳德的储蓄居然可以租起一架钢琴,而若干年月后,这架钢琴的所有权就归了奥里维,这桩事为他们添了不少幸福快乐——在艰苦的日子里,音乐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堂。他们陶醉其中,忘了所有的一切,安多纳德因为过分操劳,音乐确实让她放松,可钢琴的付款却拖垮了她。但,劳累了一个礼拜,姐弟俩相聚在小屋,音乐会是他们惟一的安慰。有时,他们顶着风雪,等了许多时间才买到票,随着拥挤的人群——那儿拥挤闷热——进入音乐会,在贝多芬和瓦格纳的大作品放出来的光、爱的影响下,也体会着自己的快乐。
安多纳德还在热诚地信仰宗教,每日做着长久而虔诚的祷告,每周日亦去做弥撒。当她受磨难时,始终相信上帝与其同在,亦相信上帝那仁慈的爱终有一天会来安慰她。但她理性很强,依着法国女孩子的性格,她永不放弃她自由的判断;她为爱而信仰,而非为了服从,故她从来独来独往,不与旧教徒来往,而她们恶意地看她,认为她肯定是自由思想者或正往这方面发展。但无论对宗教如何地信仰,她对亲人的思念比神灵要亲密得多,每当磨难到达时,她首先想起他们。
可奥里维拒绝信仰了,巴黎的社会氛围早把他的信仰冲淡,他亦因此痛苦。不信仰者有两种:一种为强者,一种为俗物。他既非强者也非俗物,但无论怎样,同在屋檐底下,他依然像以前那样爱遐思,而思想则最接近姐姐。经历了一整天的分离,晚上回到家,尽管屋里狭小,又冷又寒酸,可它依旧是他们栖息的港湾,是他们的安全庇所,而纯洁的小屋亦让他们远离了巴黎的腐败……
他们在晚上时不太爱谈话:两个人累得没有力气,再也不想谈白天好不容易推过去的事。他们本能地去遗忘,尤其是刚回家时他们尽可能避免询问。有时吃饭时,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当奥里维对饭发呆时,安多纳德便会微笑着说:“喂,勇敢些。”那时,奥里维便会笑笑,接着吃饭;直到休息够了、感到被对方温存深沉的爱暖透了心、渐渐忘了白天的屈辱时,他们的话才会多一些。
奥里维开始弹琴:他在音乐方面很有天赋——他的性格很接近女性,仿佛他天生不会创业而只会爱人,他很能把他的精神和音乐结合在一起,故他能把细腻的层次演奏出来——至少在他敏感的神经所容许的范围以内,像莫扎特和格路克的音乐——那也是安多纳德最喜爱的。而像《特里斯特》和贝多芬后期作品那强劲的音符,他却无力表达,而安多纳德为了让他独自享受——那是他仅有的消遣,故把弹琴这个习惯给“戒掉”了。但她有时也唱歌,唱些简单的调子,声音低而柔和,而且她的胆子很小,从来不敢在众人面前高歌,纵使面对奥里维,也不能放开歌喉。她最喜欢《忠实的琼尼》那曲子——细腻温柔的作品——正像她的为人,奥里维总是会听着听着掉下泪来。
但安多纳德更喜欢听兄弟弹琴,她要赶紧把家务做完,一方面要关上厨房门——其实,她特想打开,但无论她怎样小心,奥里维也会抱怨她弄出响动——收拾好家务后,她才坐在一边,并不靠近琴,那会使奥里维受不了的,他不愿在弹琴时让别人靠近,她是坐在壁炉前,背着琴,听着那流畅的音符,瞅着那些跳动的火舌,然后默默出神。当九点时,她得勇敢点儿告诉奥里维时间到了——因为奥里维还要看书,且不宜迟睡——但要使奥里维或是自己从幻境之中醒来,都不是容易的事,特别是奥里维,他常陷得太深,往往九点半后还在胡思乱想。安多纳德坐在桌子的一旁做活,知道他在发呆,可不敢说他。
他正处在青春时期,喜欢懒散闲适。他额角长得很清秀,眼睛女性化,因为经常的熬夜,眼睛周围常有黑影,一张阔大的嘴巴有些虚肿,常挂着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浓密的头发时不时掉在前面;虽然姐姐每次帮他缝上去,可上衣扣是留不住的,衬衣则不用衣袖——领带松松地垂着;他的手较大,腕骨突出,他总露出一种懒洋洋的神气。他有时望着天空发呆,有时眼睛骨碌碌地把安多纳德屋里的东西瞧个遍:书桌里是他的书,象牙十字架挂在小铁床的床头上,有时亦瞧父母的肖像,瞧旧像片——是故乡的钟楼和小河。等眼睛转到姐姐身上,看到她默默地干活,脸色苍白时,那刻,他便会因可怜她而对自己恼火,认为自己不应闲荡,应振作精神,加紧学习。
放假了,姐弟俩便各自抱一本书各读各的。虽然他们如此相爱,但怕亵渎书。他们一般不会高声念同一本书,他们以为一本书是一桩妙不可言的秘密,只有静静体会。当遇到特美的章句,他们就会让对方读,当一个人念时,另外一个就端详他的神色,跟他一起品味。
但他们把书放在一边,只是坐着聊天,越是到夜深,他们越是要倾谈,而且也更交心。因为奥里维天生为抑郁型,老是需要别人分担自己的痛苦,那样,他自己便轻松了许多——他没有自信,每当此时,安多纳德便得给他鼓励,赋予他勇气,教他每日斗争。但,这些话倾泄在安多纳德身上时,便传给了她疑惑,消磨了她的勇气,但安多纳德并不露出来,仍旧装作很高兴的样子。其实她的高兴早就没了——当奥里维发现这一点时,为时已晚——有时安多纳德疲乏得实在无法忍受,但她会努力不去想,也不加分析,当然,影响是免不了的,她只能借助祷告。当心灵枯竭连祷告都不奏效时,她就会借故躲进屋里,等心情稍好再出来,出现时她仍抱着痛苦,脸上露出更温柔的笑容,仿佛为了那样而感到内疚似的。
他们的卧室是相连的,两张床隔墙相靠,那一面薄薄的墙使姐弟俩中间似乎没有阻碍,他们完全可以低声谈话。但由于传统的贞洁观念——两间房子的门倒常是关得严严的——除非奥里维病了,而那也是常有的事,要是睡不着的话,两人便问:“你睡了吗?我睡不着啊。”
奥里维身体虚弱,随年月的增长未见好转且越来越坏,老是不舒服:要不是喉头或胸部,要不就是头部或心脏;极轻微的感冒也会发展成支气管炎,他亦因猩红热差点儿丧命,他总会有突发病症,虽然没有危险,而这些却把安多纳德折磨了个够。因为忧急,她不知多少个夜晚起来照看他,以为他要死了,于是哭着祷告:“啊!天哪!别带走他!不,不,——不行!我求你,求你!……噢!好妈妈啊!救救他吧!帮帮我啊!……”
她紧张极了。
“啊!他就快要成功了,幸福已在眼前,难道就要倒下来吗?不,不,这不行的,这太不公平了……”
奥里维又给她新的烦恼。
他像她一样老实软弱,思想自由纷杂,明知不对,不免也有些心动,安多纳德那么纯洁,根本不知兄弟在变——他有了对情欲的幻想;但有一天,她发觉了。
那一天,她如往常一样想去上课,当正要出门时,接到了学生的请假信,虽然说那意味着又要减少几法郎,但她为她那疲惫的身子能躺在床上安心地休息一天感到很高兴。而奥里维则带着一个同学来到家里,他们以为安多纳德不在家,便在隔壁谈了起来,开始时,安多纳德听到奥里维快乐地聊天,脸上满是微笑。但过了一会儿,她不由沉下脸来,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奥里维他们说着一些非常下流肮脏的话,而且还说得兴致盎然——奥里维在笑着,她浑身冰凉了,她无法接受那些脏话是从奥里维那纯洁的嘴中吐出的,那种痛苦是难以言表。奥里维他们谈了很久时间,最后,出去了。她忍不住哭了,心中的兄弟形象被污辱,对她来说是致命的痛苦。当晚上姊弟见面时,她却只字未提,而奥里维也看出她哭过,可却不知为什么,亦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冷淡,而安多纳德过了很长时间才像从前一样对他。
但她最致命的一击是奥里维有一天彻夜未归——虽然在奥里维来说是争取独立,但她等了一夜,那打击着她的道德心的痛苦触动了她隐藏在心灵最深处的东西——她虽然特意蒙上它,不令自己看到,但,这次它暴露了。
当奥里维早上回来——那时,只要安多纳德稍有怨言,为了自由、独立的他会立刻反抗——准备踮着脚尖从她旁边走过而不至于吵醒她时,她却早站在那儿,脸色苍白,两眼红肿,显然是痛哭过,但她却不责怪他,只是像往常一样照顾他,做好早点,预备他吃完上学去。然而,他却觉得很丧气,那无言的责备让他承受不了:他觉得万分羞愧,对在外荒唐觉得厌恶,并感觉到自己要堕落了,他跪在安多纳德的面前,把头埋进她的裙子里,想说什么,却被安多纳德掩住嘴巴。他便吻着她的手,毫无言语,但彼此心已相通。那刻,奥里维发誓不辜负她的期望,可安多纳德却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他们的关系不太自然——这使得奥里维从她的眼中看到些新的恐惧——虽然,她的友爱依然诚挚。
奥里维的变化让她害怕,因为每次傍晚回家,特别是饭后去领取或送回抄件的时候,她经常受到别的男人的骚扰,听到粗野的言语,这使她非常痛苦。有时她会强迫自己带着弟弟,以散步为名一同去,但却又怕会影响他的工作,且奥里维心里也不大愿意,所以巴黎的夜对于安多纳德来说就如一个诡异的森林,经常威胁她自身的安全,故一走出去她便心惊胆颤。但她又不得不出去,并且她根本不知如何去对付,只能干着急,而想到小奥里维也像别的男人一样要去追求女性时,她就失去了勇气,而奥里维亦未想到她对男人这么厌恶……
她长得并不美,衣着朴素且老带着孝。但她娇小窈窕,表情也很细腻,她有双迷茫温存的眼睛及小小且清秀的嘴巴,令她想不引人注意也办不到。因为她自有一种独特韵味,有迷人的力量,完全能吸引人家,有时当她发现自己很惹人喜欢时,自己也会很高兴。她的可爱和贞洁的风韵在羞怯躲闪的神色和动作中才略有表现,但显得可爱和动人,当人家对她产生欲念,又看到她是一个清寒且无人保护的女孩时,他们就毫不顾忌地对她说了。
安多纳德在教书时认识了拿端夫妇,拿端家属于小康水平型的家庭。拿端先生是一名教授,富有才华,又是个交际家——一个典型的犹太人——带有真实的好意与浮华共存的混合体。虽然这对夫妇有较多的缺点,但他们待人诚恳,也许只是由于好奇使然,所以,他们永远不会全力去帮助别人。而安多纳德由于为人友善,她的仪表和操守都受到拿端夫人的赏识,故他们对她表示较诚挚的好感,拿端夫人亦自命为安多纳德的保护人——因为他们没有儿女,但却很喜欢年轻人,所以安多纳德经常受到他们的热情邀请。正是如此,安多纳德虽然孤僻,却也一般会去拿端家走动。而拿端他们则鼓励安多纳德溶入社会,多些娱乐。她亦猜到安多纳德的孤僻有相当一部分是由于家境不好,便有心接济她,但被高傲的安多纳德婉言谢绝了,但安多纳德总归抵不住这位恳切的保护人的小礼物,她为此感到惶惑。故每隔许久,便会应邀参加拿端太太家的晚会,因为年轻,她心里还是相当愉快的。
然而这个场所年轻人很多而且人很杂,安多纳德立刻成为两三个油滑少年的攻击目标,他们知道她温柔胆小,以为能很容易得手。有时,甚至用这个打赌。最初她收了几封匿名信:言辞热烈,亦早早把约会定下,再是放肆地威胁她,随后则是用下流的话描述她,随意侮辱,最后恐吓她若不赴约便当众羞辱她。安多纳德为此感到十分痛苦,亦感觉伤害自尊。但她不愿告诉弟弟,免得他担心,最后,她决定结束它:因为她觉得光是躲避是不能保护自己的,因为那无赖是纠缠不清的,亦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最后那封信是通牒式的:要她第二天去卢森堡美术馆相会。她觉得那个人是在拿端家见过的,便带着拿端太太同去,请拿端太太等在外面。当她走进去的时候,那无赖十分得意地向她献殷勤,当他说完一套话后,又无耻地问安多纳德为什么一直盯着他;她则大声说:
“我在看一个只会欺负弱女子的懦夫。”
可那无赖毫不生气,反而更为亲狎,安多纳德气得浑身发颤,提高声音,表示要引起人们的注意;而人们已经注意到他们了,那无赖也许觉得吓不倒她,便放低了声音。后来,安多纳德说了句:
“哼!你这懦夫!”便掉头走了,那无赖不愿认输,跟着她出去,而在马车前安多纳德猛地打开车门,拿端太太马上挥手招呼他,他一时措手不及,溜掉了。而自此之后,那无赖再也不敢去拿端家了。而拿端太太在听到安多纳德的大概故事后——高傲的安多纳德极不愿将她的贞洁受到伤害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也用不着对那无赖下逐客令了,因为他再也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