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说明天会再来,便向他们告辞了。他知道要是告诉他们他当晚动身去法国的话,那么不到列车开动时他们是不会让他出门的。在黑夜里,他把重见弥娜的厌烦丢开,恢复到愉快的印象中去了。难堪的夜晚一下子就从记忆中消失,莱茵河的声音似乎将所有的不痛快都吞没了。他走到河滨,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出生的屋子。窗户紧紧地关着,里边的人已经睡熟了。克利斯朵夫在半路上停下了脚步,他相信要是现在去敲门,那些好人一定会为他殷勤地把门打开的。他踏上屋子周围的草原,走到河边曾跟舅舅说话的地方坐下。以往的日子一下就复苏了,那个和他陷入甜美初恋之梦的,自己心仪已久的小姑娘也复活了。他将少年的温情,甜蜜的眼泪以及无穷的期翼都温习过一遍后,便自己取笑自己说;
“我根本没受到教训,明知故犯……明知故犯……永远做着一样的梦。”能够永恒不变地爱,不离不弃地信仰是多么好啊!只要是被爱过的,就都会是长生不死的。
“弥娜,陪伴着我的——而不是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的……小弥娜,永远年轻的弥娜!”
克利斯朵夫终于离开了故乡,登上火车走了,同时,还将那些从乡土里冒出来的爱的火花和旧时神圣的灵魂一起抱在怀里带走了,就像古时候从行将毁灭的城中救出守护城的保护神的英雄似的。
有一段时间,雅葛丽纳与奥里维比以前更贴近了一些。那是在雅葛丽纳的父亲死后,父亲的死让雅葛丽纳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痛苦,让她明白了以前的无病呻吟是多么地无聊。此时只有奥里维在安慰她,他的温情重新点燃了她对他的感激。她觉得世事仿佛倒退了几年,倒退到了玛德姑妈刚死的那些有点儿凄凉而爱情接踵而至的日子。她明白是自己对人生贪得无厌,幸运的是人生并没有将它赐予她的那一点点儿恩赐收回。她现在知道了那些恩赐的价值,便拼命地抓住,生怕它们会长了翅膀飞走。医生劝她出去散散心,省得老想着丧事而心情抑郁,她便和奥里维作了一次旅行,到他们新婚时住的地方小住了一阵儿。回想当年,他们愈加感动,彼此的心又暂时贴紧了。在那儿,生命的旅程拐了个弯,他们不胜感慨地看着那已经消失多年的爱情姗姗而来,他们知道它还会像以前那样隐退,——要隐退多少时间呢?也许是一辈子!——于是两人便无可奈何地死死抓住爱情……
“留下来啊,不要抛弃我们,和我们呆在一块儿啊!”
但他们很清楚它还是会永远消失的……
回到巴黎时,雅葛丽纳日渐发现自己身上有了一个被爱情点燃的小生命,但此时,爱情已消失了。这个逐渐成长的负担,并没有让她与奥里维更加相爱。她以为自己会快乐,但却只能很担心地一个劲儿追向自己。以前她很苦闷,以为生个孩子就可以减轻苦闷。可是现在孩子是来了,苦闷却一丁点儿也没减少。她惊骇地发觉:它只是一株植物,已经深深地扎根在她心里,靠着吃喝她的血而日渐茁壮。时常,它都传来一种模糊的、柔和的、令人睡意渐生的、令人悲痛、令人晕眩的声音。但她深夜都会从梦中忽然惊醒,——汗流浃背,寒噤不止,她想要反抗,就像是掉进了“自然”的罗网,她不停地挣扎。她要生活,她要自由,她觉得自己上当了,但随后又觉得不该这样想,这样太残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跟别的女子一样,自己的心地是不是比她们更坏。就这样她又慢慢地平静下来,迷迷糊糊地想着未来和孩子。
它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呢?……
一听到它出生以来的第一声哭喊,一看到它那可怜柔软而又动人的小身体,她的心全部化了,母性的光荣和欢乐环绕着她,那是世界上最强烈的欢乐;她竟从痛苦中制造出一个小生灵,一个人!推动宇宙运转的爱的巨浪,将她从头到脚紧紧裹住,连推带搡地,挟着她飞向快乐天堂……噢!上帝!女人和你一样能够创造生命,她跟你是平等的。而你却领略不到她所尝到的欢乐,因为你制造生命时并没有尝到她所尝过的痛苦……
随后,浪头落下去了,她的心又一次见到了海底。
奥里维瞧着孩子,激动得浑身直发抖。他冲雅葛丽纳傻傻地微笑,他极温柔而又带点儿厌恶地将嘴唇凑了上去亲了亲那张小皱脸。雅葛丽纳望着他,妒嫉地将他一把推开,她抱起孩子,拼命地亲吻。都把孩子亲吻得哭了,她马上把孩子放下,掉过头去自顾自地哭了。奥里维走过来拥抱她,温柔地替她抹着眼泪。她也还他一个安慰性的拥抱,勉强笑了一笑。然后她要求他将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叫他让他们俩好好休息一下儿……唉!没有了爱情,根本无法挽回!男人是一大半交给智慧,一小部分交给爱情的。只要曾经有过强烈的爱情,就决不会不在脑海中留下一点儿痕迹,他们至少会留爱情这么一个概念。他也许不会再爱上别人,却决不会忘了他爱过的人。但对一个整个儿都献给爱情的女人来说,一旦爱的理由丧失,就会手足无措了,让她祈祷祝愿?让她自欺其人?但万一她不懦弱而不能祈祷祝愿,万一她太真诚而不能自欺其人,那又该怎办呢?……
雅葛丽纳半撑起身子,无限温柔怜惜地望着熟睡中的孩子。它是什么呢?不管它是什么,总不会是自己。它还是“另外一半”的化身。而那个“另外一半”,她早已不再爱了。可怜的孩子!亲爱的孩子。她看着这个将她和已经死去的“过去”连在一起的生物感到一点儿恼怒;她低着头,看着它,拥抱它,拥抱它……
雅葛丽纳总是对着真诚的镜子研究自己,但她看到了一些最好是永不知晓的东西。因为她的视线一旦触及这些东西,就再也没有力量移开视线;她不能扑灭,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长大,长得硕大无比,终于挤满了她的眼睛和思想。孩子没有改变她的生活。她不能亲自喂奶,眼看着孩子衰弱下去,只好雇用一个乳母。她开始很难过……但不久就觉得终于放下了担子。在乳母的喂养下,孩子慢慢地强壮了起来,他很乖,不爱哭也不笑闹,,就是爱睡觉。夜里睡了,也难得哭喊上几回。乳母是一个长得很结实的女子,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哺育孩子了,因此她对婴儿有一种出自本能的深沉的爱,好像她才是婴儿真正的母亲似的,雅葛丽纳倒没了发表意见的权利。
乳母只是我行我素,要是雅葛丽纳争论几句,便马上会被驳得面红耳赤,发现自己那么无知。自从产后,她的健康就再也没有恢复过来。初期的静脉炎使她精神颓废,几星期的躺着不动让她更加苦恼。她反反复复地想着同一个问题,心里不停地哀叹:“我还没来得及生活呢,可现在我却快死了……”因为神经过敏她以为自己好不起来了,而孩子是她的病根,因此私下里非常恨孩子。这种心理一般人脑中也常有,只不过是遮上一重厚厚的幕而已。有这种心理的女子潜意识中都认为这是可能的,而不敢承认。但是雅葛丽纳不同,她责备自己,自私和母爱在她脑中激烈交战。一看到婴儿那么纯洁,她的心就融化了;但过不一会儿她又气恼地想:“他可害苦了我。”
同时,她看到孩子一直睡就生气,他的幸福可是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的。直到好了,孩子也长大了一些以后,她还私下里耿耿于怀。但她知道这是可耻的,便暗地里将敌意转到了奥里维身上。她无病呻吟,老担忧自己的健康问题,而那些庸医也在旁边火上浇油,继续鼓励她无所事事,其实她的病根就是无所事事——让她和婴儿隔离,绝对地一动不动,绝对地孤独,几星期几星期地躺着一点儿事也不做,整天吃饱之后就睡在床上,活像一只填鸭。结果,她只关心自己再注意不到别人了。现代的医学治疗真荒谬,它拿另外一种病——自我扩张病代替神经衰弱症!他们为什么不给他们放点血治疗自私症呢?要是他们的血不够多,那正可以将他们头里的血转移一部分到他们心里去呢。
病愈后,雅葛丽纳的身体比以前好得多了,但也发福了,而精神上却比什么时候都要更贫弱。这几个月的孤独将她与奥里维思想上的最后一点儿联系扯开了。只要奥里维还在身边,她就会受到他的影响,因为他虽然懦弱,却还维持着他的信念。而由于偶然的分开,她摆脱了他温柔却清明的目光,而丢掉了他洞悉一切的爱。她又完全获得自由了。但他们之间友善的信心却立马随着崩溃,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深深的怨恨,恨自己曾经倾心相恋,恨自己长时间地受着早已凋零的感情的束缚。他猛然间发觉她对他的恨意,心里觉得莫名其妙。他从前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细微的变化,没有猜疑到她在暗中日积月累起来的恨意,而一旦发现,只觉得慌乱,而不愿意去琢磨这种报复与仇恨的原因。
要挽回这种近乎绝望的越来越冷谈的感情,非得有一个性格与奥里维完全相反的男人才有可能。这个人必须坦率、单纯,同时也更有伸缩自如的弹性。他没有拖泥带水的顾虑,并且有坚定的信心,必要时会采取他的理性根本就不允许的行动,不像奥里维,还没上阵就灰心丧气,自乱阵脚,太能洞察秋毫的目光让他在雅葛丽纳身上辨认出了顽固的遗传性,她的心灵与她母亲的心灵相似。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像母亲一样沉入心灵的深渊里,他想拉住她,但他又软弱又笨,所作的拉她一把的一切努力反而推了她一把。他强作镇静,但她却下意识地不让他保持镇定。她要激怒他,逼他说难听的话。
如果他上了圈套,那她就有理由轻视他了;如果他事后又很惭愧,那她就会鄙夷他。但是他要是控制住自己,不上她的当,那么她便会恨他,更糟糕的是他们会冷战好几天。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怖的沉默,让最温柔的人也受不了;有时,你会感到一种绝望地想做坏事,想大声叫喊,想让别人惊叫的欲望。静默,像漆黑的夜。爱情慢慢而顽固地分解,曾经彼此爱过的人们会像毫无生命的星球一样各自沿着自己的轨道运行,并走向黑暗……他们已经走到了这种阶段,即一切行为,即使目的原本是为了让彼此更加靠近,都会造成加速分离的结果。双方都对对方难以忍受,而任意一桩偶然的事故都会打破暂时的均衡,加速事情的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