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提防女人,”他一本正经地对奥里维说,“小心她们,特别是有钱的女人!女人们也许是真地爱艺术;但她们总把艺术家压得窒息。有钱的女人会毁掉艺术和艺术家。财富是疾病,女人比男人更受不住这种疾病,所有的富人都不是正常的……你笑?你笑我吗?哼!难道一个富翁会懂得生活?他们跟艰苦的现实一点接触都没有,他们没有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更别说感觉到自己胼手胝足去垦植的土地的气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小时候,我曾有几次被人带着坐了大公爵的马车出去玩,车子经过我熟识的草原,穿过我心爱的树林。可是坐在马车上,我根本看不清。所有那些可爱的景致,都变得面目僵硬,不自然。要想感觉到大地母亲般的胸怀,就必须脚踩进泥土里,扑进它的怀中。
财富斩断了大地跟人类之间的联系,斩断了大地的子孙们的联系。有了财富,你怎么还可能成为一个艺术家?艺术家要聆听的是大地的声音,一个有钱的人是不可能成为一个大艺术家的。如果能够,在不适宜生长的环境里发展起来,那他一定是天之骄子,而且即使是成功了,也是温室里的花受不了风雨。就像伟大的诗人歌德也免不了这种结果,他的心灵伟大,四肢却萎缩,他缺少能最直接深切地感悟艺术的主要器官。你没有歌德的气魄,势必被财富吞掉,被那个有钱的妻子吞掉,而这一点,歌德总算幸免。单身的男人能躲掉祸殃,而女人,不但容易中毒,还会传播毒素。她们感受财富的气息,一旦有了资财,她们要能够保持心灵的健康则几乎是奇迹,就像一个百万富翁竟有了才情一样……我不喜欢妖魔,凡是财产多过原本的需要的人都是妖魔——是致命的病患。”
奥里维笑道:“但是,我总不能因为雅葛丽纳太富有就不爱她,当然,我也不能要求她为了爱我舍弃财产。”
“你要是不能救她,至少还要记着救自己!这也是救她的最佳选择。你要保持纯洁,就得自食其力,得工作!”
无需克利斯朵夫告诉,奥里维都明白。他比克利斯朵夫更敏感,并不是说他相信克利斯朵夫对财富的诅咒,他自己也出身于有钱人家,对财富,他绝不鄙薄,不但如此,他还认为,财产与雅葛丽纳漂亮的脸蛋非常相配。他受不了的是别人对他爱情的猜疑,认为他纯为图利的猜疑,所以他要求重进教育界。他正努力进内地一所中学。这便是他惟一能献给雅葛丽纳的新婚礼物。他心存愧疚地对她谈到此事。雅葛丽纳先是不肯同意他所说的理由,她以为他这种自尊是受克利斯朵夫影响,是十分可笑的:一个人真爱一个人,就会和她同甘共苦,那不是很自然吗?拒绝自己的爱人提供的方便,不是矫情又是什么呢?……不过最后,她还是首肯了奥里维的计划;她之所以下那么大的决心,是因为这计划带有悲苦、牺牲的意味,让她觉得这倒是符合她的精神。姑妈的死激起了她对外界的反抗,而爱情,让她更加兴奋。自己的天性中凡是跟神秘的热情不相容的成分,她全部否认;她就像一张拉满了的弓,要把自己直射向理想,而理想就意味着纯洁,极艰苦,却无比幸福的新生活……将来的阻碍与困苦,对她似乎都成了欢乐。那会多美啊!……
朗依哀太太心中只顾着自己,根本没留心别的。最近她忙于考虑健康问题,整天治疗根本不存在的病,医生换了一个又一个,每个新医生都是一颗救星,只是没多少光亮。她有好几个月都住在昂贵的疗养院里对自己进行悉心的治疗,把女儿和丈夫统统丢在脑后。
朗依哀先生比较关心家庭,他觉察到女儿的心思,那是作父亲的天生的嫉妒心理提醒他的。他对雅葛丽纳怀有特殊的温情,像许多父亲一样。那是一种神秘的、肉感的、神圣的好奇,在这细腻的心情中,有个影子黯淡地存在,让人隐隐地担心。在这以前,他觉得女儿让青年们那么着迷实在是好玩,他喜欢她卖弄风情,想入非非,而又像他自己那样头脑清楚,但现在他看到事情弄假成真,便开始不快。他开始当着雅葛丽纳的面取笑奥里维,后来尖刻地批评奥里维。雅葛丽纳先是笑笑,说:“别这么说他,爸爸,如果他成为我的丈夫,你一定会发窘的。”
朗依哀先生大叫一惊,骂她是疯子,他叫她千万别嫁给奥里维。她却说她非他不嫁,天窗打开了,他发现自己的地位降低了,这令他这个做父亲的不由得大为恼火。他赌咒说再也不让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踏进家门半步,雅葛丽纳被气得浑身发抖。有一天早上,奥里维打开门来,迎面碰上狂风一样卷进屋子的雅葛丽纳,她脸色苍白,高声而坚决地说:“带我走吧!爸爸妈妈不同意,可我就要这样。我再也不回去了。”
奥里维又惊又喜,想就这样走,幸好克利斯朵夫在家,他平常总是最没理性,可那天,他倒劝他们冷静下来。他告诉他们这样会弄出丑闻,那以后就会更痛苦了。雅葛丽纳咬着嘴唇,愤怒地说:“那我们就以死殉情得了。”
这句话不但没有吓住奥里维,反而更坚定了他的决心。克利斯朵夫好不容易才劝服了两个疯子;他说把这作为最后的办法,但要先看看有没有别的方法,他让雅葛丽纳先回家,由他去作说客劝说朗依哀先生。
奇怪的说客!克利斯朵夫才开口,朗依哀先生,便要把他赶出去;然后他便觉得整件事都很荒唐。来客的严肃、诚实及深信不疑的态度,连石头都会感动;但是朗依哀先生却始终丝毫不动,他还在继续说些讥讽克利斯朵夫的话。对这些话克利斯朵夫充耳不闻,只是听到对方口中射出一根根冷箭时,停下来,一声不吭地犹豫着;然后才继续往下说,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他用力地捶了一下桌子,说道:
“请你相信我,只一句话:这次拜访对我而言并非是一件轻松有趣的事,我必须尽量控制住,才能避免站起来挑剔你的某些指责。只不过我认为自己有权利向你说这些话,我才说的。先生,请你像我一样,客观一些,好好考虑一下我所说的话。”朗依哀先生确实在听着,当他听见有关自杀的计划时,只是耸耸肩膀,装作不在意;可是他确实有些害怕。他很聪明,知道这绝不是玩笑,他知道一个痴情女子的疯狂是很可怕的。他从前有个情妇,平常很温和平淡。
他以为她决不可能用行动去实践她的大话,可是事实上她却当着他的面给自己来了一枪,那一枪并未结果她的性命……那一幕一幕犹在眼前……对付那些疯疯癫癫的女孩子真是毫无办法。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阵心酸……“她自己要吗?那么好吧,只能任由她!……”当然,他完全可以使点手段,先假装应允,尽量把日子往后拖,然后慢慢地让雅葛丽纳疏远奥里维。不过这样,就得费一番工夫,而他根本不愿这么费力。更何况他的心也是人肉长的;就算他曾凶巴巴地对雅葛丽纳说过一声“不”,让她伤心,现在也只好同意了。归根到底,世界的事又有谁能说清?也许孩子们是对的。最重要的是两个人相爱。更何况朗依哀先生也知道奥里维的确是一个正人君子,也许还是一个颇有才气的正人君子……因为种种原因,他同意了。
结婚前一天晚上,两个好朋友一直厮守了大半夜,他们都想珍惜他们在一起的最后的几个钟点,可是他们只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时间过去。就像那些凄凉的离别,在列车开走以前,大家都执意要留在月台上,双眼睁着,不停地说着话,但心却早已不在月台上了;朋友已经远去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话还没说完,便看到了奥里维根本没听,于是便停下话头,笑着对奥里维说:“亲爱的,你已经不在这里了!”
奥里维急忙道歉,为自己在这仅存的一段可以亲密的时间里还这样分心,十分惭愧。但克利斯朵夫毫不在意,他握着他的手,说:“算了吧,别勉强自己了,我很快乐。你继续做你的梦去吧,孩子。”
他们互相依偎着,站在窗口,望着黑暗的夜空。过了好一会儿,克利斯朵夫才开口对奥里维说:
“你想逃开我吧!你以为能摆脱我吗?你只想着你的雅葛丽纳。可是我告诉你,我会追上来的,因为我也想着她呢。”
“好朋友,”奥里维回答说,“我也想着你呀!尽管……”说到这儿他打住了,克利斯朵夫笑着接过他的话头,“……尽管要想到我实在太难!……”
参加婚礼时,克利斯朵夫穿着体面,看上去俊逸不凡。他们没有用宗教仪式,奥里维根本不信教,而雅葛丽纳则是存心要反抗,本来,克利斯朵夫写好了一个交响乐体裁的曲子预备在区公所演奏;但到了最后一刻,他终于明白公证结婚是怎么一回事时,便放弃了演奏,并且认为有了音乐是可笑的。一个真正的旧教徒好不容易摆脱宗教,国家是只管登记,不管结合的。
而奥里维和雅葛丽纳的情形,也使克利斯朵夫暗自庆幸没把音乐带到典礼中来。区长的恭维话粗俗不堪,恭维着一对新人。奥里维似乎神游太虚,根本没听进去。雅葛丽纳可完全不听这一套,她偷偷地向旁边冷眼偷觑的西蒙纳吐了吐舌头。她跟她打了赌,说结婚“很轻松”,现在,她快赢了。她简直没有想到正在结婚的就是她自己,即使想到也只是觉得有趣。其余的人都那么做作,朗依哀先生只顾着在来宾面前卖弄,虽然他确实爱女儿,但当时他只顾着是否漏发了请帖。只有克利斯朵夫显得很激动;他就像身兼父母、结婚当事人和区长等种种角色一样。他一直盯着奥里维,尽管奥里维瞧都没瞧他一眼。
晚上,一对新人动身前往意大利了,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先生陪着来到车站。看到新婚夫妇很快乐,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毫不掩饰地盼着他们快走,他们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奥里维像个少年,而雅葛丽纳则像个小姑娘……这类离别通常都令人神伤惆怅,作父亲的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被一个陌生小伙子带走……从此离开他的生活。而他们却只是有种自由的沉醉,所有的束缚和阻碍都消失了,他们自以为到了人生的顶点,万事俱备,什么都不必再怕,可以死而无怨……然而,过了不久,他们就会知道,那不过是人生的一个阶段。拐过这个山峰,摆在前边的又是坎坷的道路,而且这第二个阶段是少有人能达到的……
黑夜里火车把他们带走了。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先生一起回去时,开玩笑说:“我们现在都成鳏夫了!”
朗依哀先生笑了,他们互相道别后就各自回家,他们俩都很难过,但又掺杂着快活。克利斯朵夫自个儿躺在床上时想:“我生命里最美的一部分终于得到幸福了。”
奥里维的屋子里什么也没动。两位好朋友曾经约定:奥里维没有回来搬家之前,他的家具、纪念物等一切物品依然保存在克利斯朵夫那里。所以克利斯朵夫感觉奥里维并没有走远,他还是就在跟前,克利斯朵夫瞧着安多纳德的相片,拿在手里端详着,轻轻地问她:
“朋友,你觉得快乐吗?”
他常常——似乎太勤了——写信给奥里维,很少有回信,即使有内容似乎也漫不经心,朋友似乎与他疏远了。他很失望,但劝说自己本该如此;他并没有为他们友谊的前途担心。
孤独倒可以忍受,以他个人的口味而言,他欢迎孤独。《大日报》的撑腰早已令他厌恶万分,阿赛纳?伽玛希有个坏脾气,自以为由他栽培而出的名流是他的所有物,他们有光荣也应属于他,这让克利斯朵夫觉得这个老板实在可恶。因为这个新闻工作者对艺术一窍不通,只会张嘴汪汪乱咬。——而克利斯朵夫可不会任人使唤,他认为一头蠢驴竟敢在他面前指手划脚,那也未免太好笑了。他断然拒绝了要把一部无聊的脚本谱成音乐的要求,而不管那作者是老板的什么人,而这件事,便是他与伽玛希交情冷淡的开端。
不过,克利斯朵夫反而愿意这样。他刚刚走出默默无闻的生活,便急于走回默默无闻的生活中。因为他觉得“这种显赫的声望,会使自己迷失在人群当中”。关心他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一直玩味着歌德曾说过的一句话:
“一个作家只因一部杰出的作品引起轰动,但大众却想方设法阻止他创作第二部有价值的作品……一个韬光养晦的才华横溢的人,也会身不由己地卷入世间的纷纷扰扰,因为每个认识这位作家的人都自以为自己可以从这位作家的身上沾上一点光。”
于是,克利斯朵夫关上大门,整天呆在家中,除了几个老朋友,谁也不接近,后来他又同疏远了的亚诺夫妇恢复了往来。亚诺太太白天大部分时间都是清闲而孤独的,这使她总有余暇去想着别人的悲伤。她知道奥里维走后,克利斯朵夫会感到空虚,于是她就鼓起勇气,请克利斯朵夫来家吃晚饭,她很愿意没事就来替克利斯朵夫做做家务,只是她不敢。这样也许会更好,因为克利斯朵夫从来不喜欢别人介入自己的生活。不过他还是上亚诺家吃晚饭了,并且黄昏时候还会去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