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两个孩子来说,晚餐的乐趣完全被每次都得来一下儿的这套玩艺儿给破坏了——要是两个人合作的话情况还好些——特别是巴尚的《中国旅行》或韦伯的小曲,因为姐弟俩配合很好。可是要他们独奏,那就不太好办。安多纳德还比较勇敢——因为她明知躲不过——虽然她很烦,还是勉强坐在钢琴前开始弹她的回旋曲,弹得七零八落的,然后掉过头向大家点一点:“啊,我忘啦……”说着又跳过几拍重新开始,终于弹完后,在客人的赞叹声中坐回去。因完成了任务而如释重负,然而又笑着说:“错了不少呢!……”
可奥里维就没有这样的好脾气,同别人谈话,他就已经很难受了,他根本受不了被别人瞩目,还在人前献技——更何况,是为那些听不懂——甚至其实觉得厌烦而这么做只是出于习惯的人,他拼命地拒绝——虽然,他知道拒绝也没用。但他有的晚上为了躲避,宁可躲在一间房里或走廊里,甚至躲到阁楼。可是,他越是抗拒,别人越是请求,话也越俏皮反而让父母不快。有时,因过分执拗还得挨几个耳光,最后的结果他还得弹。过后他很伤心,因为他是真正爱音乐的,而弹奏的结果却理所当然是坏得很的。
幸运的是,小奥里维也有点儿音乐食粮:那就是外曾祖收藏的意大利歌曲。
奥里维经常自弹自乐,虽然对于所弹的东西,他并不理解,只知道一味消极地体会,但他却深深地受到触动,这或许是受母亲的影响吧——那些司法界中的人一脑子的人文主义,遇到一个算术题就会弄昏头,据说她有个远房兄弟进了经纬局——当他们认为他是个奇人时,她的远房兄弟却为那份工作发了疯。而在父亲方面——内地出身的布尔乔亚讲求实际,可是因为太过于休闲,或日子过得太容易:以为人情世故是行事准则,世界上的一切问题都可靠它解决。所以他们把科学家与艺术家混为一谈,惟一的区别是,科学家比较实际,而艺术家比较高雅。原因就是艺术家是一无所用的,而一无所用就有点儿高雅味,而科学家则有学问且有些疯颠,口头上相当能干,但一出数字的工厂便完了——这就像耍手艺的工人——似乎不大体面。所以,他们全家认为要是没有精通人情世故、又有经商经验的人来领导科学家,科学家肯定没有成就。所以一切科学在他们家是陌生的,并没有人想到教他学和声。
但是,刚才提到的经商经验只是因循守旧,所能只能应付简单事,而并不像他们认为的那样可靠。倘若出了件意外,必须做出果断决定,他们则无能为力了。
而对于银行家耶南这一等人,因为什么事都在意料之中,都是生活细节的重演,所以在业务上没碰上过麻烦。安东尼一直认为自己较为聪明,因为他虽不具经商头脑,但接手后却一帆风顺,他预备将家业传给儿子,因为一个人只要认真踏实便行了的思想在作怪,他并不关心儿子的爱好,也不培养他经营的能力,让孩子们自由生长。因为疼他们,他尤其希望他们幸福。奥里维姐弟俩根本不懂生活的残酷,他们以为可以永远这样:环境安定,在一个受人尊重的富贵家庭里,有一个慈祥的、爱他们的、有身分的父亲,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太明媚了。
奥里维举行初领圣体的大典时,他仍昏沉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梦里。而那年安多纳德刚好十六岁,当她听到暖人心的希望之歌时,她感觉好似走在四月的春风里,而身心则如鲜花般地怒放。这十六岁的小姑娘心情特别愉快:她知道自己长得很美丽——更重要的是听到别人也如是说,特别是父亲无尽的赞美,更让她不知所指。
安东尼特别宠爱他的女儿,当看到安多纳德举镜自赏、卖弄风情或天真娇媚地耍小手段时,他感到一阵阵快乐。那时,他就会把她抱在膝上,和她开玩笑,说她迷倒了多少个男子;然后列出那些人的姓名:都是些老成的布尔乔亚,又老又丑。安多纳德就会急得大叫,然后大笑着抱住父亲的脖子,那刻,安东尼就吻着她的手唱起那支老山歌:
俏姑娘要什么?
一定要个丑丈夫。
那刻,安多纳德就微笑着摸着父亲的胡子接唱下去:
不论丑,还是美,
就请太太来做媒。
她决心自己挑选丈夫,因为她知道自己会有钱的:父亲已经告诉她,她是会有一份极丰富的陪嫁的。而当地有儿子的大户人家已为她做了许多准备,极力地奉承她,准备捕捉那条美丽的小银鱼。但那条鱼早已识破了他们的用心,只是觉得好玩——有人捉让她觉得高兴,却不愿被人捉住,更何况她早已有了心仪的对象。
当地贵族中有个人叫鲍尼凡,长得很英俊,并很强壮,只是相当胖。他整天就会打猎、吃喝、睡觉,但他人很聪明,举止很文雅,而且很会跳舞,更重要的是他家在郊外有座城堡,在大森林的围绕中,中间还有几口养鱼的池塘。他正在向耶南家献殷勤,鲍尼凡不时找借口登门拜访:他穿着长靴、骑着马或坐着双轮马车从古堡向城里进发。有时,他还会带些野味或送花给太太们——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耶南小姐。有时,他们会在花园里一同散步,愉快地谈天,他把踢马刺蹬得咔咔地响,因为他的极力巴结,满足了安多纳德的骄傲,她觉得他非常可爱,并感觉初恋的岁月是何等的温柔——她完全陶醉在温柔乡了。而奥里维却讨厌他,因为他一直觉得这个身强力壮的家伙很粗鲁蠢笨,并且他的手那么有力,笑声张狂,还爱拧他的脸。当然,更重要的是,那个陌生人爱他姐姐……爱属于他的姐姐……当然,这种思想是不自觉的。
然而,和其他布尔乔亚家庭一样,大祸降临了耶南一家。几百年来,布尔乔亚就立在这一方土地上,吸尽了养分,他们自认为和他们的土地定会永存,却不知脚底下的泥土早已死亡。他们的根须早断了,只消一铲子便会崩塌,从来不知树身要是坚固的话,即使风吹雨打,也只能打断几枝树丫,而动不了根本。银行家耶南同老布尔乔亚一样,是个虚荣又易轻信别人的人物。他以为表面就是实际,他对金钱的控制能力不是很强,纵使在商业方面,他也不知谨慎;他从来不拒绝朋友向他借钱,而且借了钱他从来也不写张收据,对人家所欠的账目登记得不清楚,别人不还,他也不要——他认为别人相信他的善意,他也该相信别人。
而且,他表面上很决断,实际上却是胆小怕事之辈。他从不敢怀疑别人的偿还能力,不敢回绝别人的请求。反正,他谁都不愿得罪——仿佛那会受到侮辱似的,因此,他就不停地让步。为了骗自己,他很热情——好像别人借钱是在帮他。然而,这种事情却未博得债务人的好感,因为感激应像果子一样及时地采摘,否则在树上老了,就会腐烂、变质——过了几个月,受过耶南恩惠的人,都以为理所应当,他们甚至认为,耶南先生之所以会帮他们,是含有一定的目的,即使是有心人也以为送过一头野兔或一篮鸡子给银行家,就算是还了债务或还了情分。当然,以上的一切对于银行家来说是小数目——由于世代相传的俭省及懊悔,自己太挥霍,这还不致使他的财产受到严重的损伤。所以,大体上,银行家过得还是挺舒畅的。
然而,不幸的是,有一天耶南遇到一个办大企业的阴谋家。他在了解耶南的底细之后,知道耶南是那种驯服的绵羊。天生是该被人家剪毛的,便拿出他的一贯伎俩:先证明他的身分,拿出一般阔朋友写给他的信——内容是一般的应酬,或别人请他吃饭,或他请别人吃饭——因为法国人向来是讲究客套的,并不会因为认识一个人不到半个小时而拒绝饭局——只要这个人不开口借钱的话;然后又称他朋友中间有三个部长,一个总主教,一大批参议员,一群文艺界与金融界的名人。因为那家伙好摆架子,又挂着荣誉团勋章且口气威严,所以对付耶南这种被他看中的人是相当有效的。
一般来说,如果一个聪明人想让有钱的邻居帮助时,一定会找只领头羊跳下去,然后再引其它羊下水,耶南便是那只领头羊——他完全被来客的辞令、交际方式,及其风度迷惑了。他首先用一点儿钱去搏,结果正如所有骗局的序幕一样,他成功了。于是他把所有的钱,并且连存户的钱都放了下去——他以为肯定能成,想得意地告诉人家他挣了不少,所以,他对客户是隐瞒的。然而,正如所有骗局的结局一样,他失败了。一位根本未想到耶南也是受害人的巴黎商号在给耶南的信里提出一桩新的倒闭案。耶南的轻率举动——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他把这事瞒得很紧,没有向消息灵通的人打听一下,只是相信自己绝不会错的。
耶南匆忙地搭上去巴黎的火车,去找那家伙,问清事实的真相。结果人未找到,却发现事实严酷的存在。他心慌意乱地回来,想拖时间,以他的乐观脾气,努力找补救的办法,故外边人一点儿也不知道。为了弥补客户们的损失,他竭力去做种种尝试,但因他的无知和慌乱把成功的机会也丧失掉了。在到处借款而处处碰鼻的情况下,他无可奈何地把仅有的少数资本拿去投机,然而这终于毁了他。于是,他变得易怒、抑郁,外边人还以为他的身体不好——他在外面虽勉强欢笑,可那恶劣的心情却隐藏不住。但在家里,他简直变了一个人:他时常大发脾气,突然冲到一个房间里乱翻,撒一地的纸片——因为东西没找到而火气冲天或者坐在一边发呆,人家问他找什么东西他也答不上来。他再也不关心妻儿,但偶尔含着泪拥抱他们,他终日惶惶,食不甘味。
耶南太太预感大祸临头,但因为她对丈夫的商业一点儿都不懂,故也不过问。有时,纵使过问,也被丈夫粗暴地拒绝了。于是她便不再过问,只是每日提心吊胆。
孩子们看不到危险,安多纳德虽然有所感觉,但初恋的快乐使她不愿去想,对于她来说,乌云自会消散的——即使有不可避免的事,等它发生了再看也不迟。
最能理解银行家的苦闷心绪的应该是小奥里维了,父亲的痛苦也传给了他,因为他什么都不会,故他不敢说,并尽量不去想;他和他母亲和姐姐一样,盲目地认为我们不愿看见,祸事就不会来——那些可怜的人一受到威胁,便像驼鸟似地藏起来,以为灾祸会这样过去。
然而,说银行的资本已全部亏空的谣言终于开始传播了,虽然银行家在主顾们面前仍镇定自若,可是有几个人要求提款,耶南一下子觉得完了。他拼命因别人不信任而发火——这更引起人们的怀疑,于是提款的人纷纷涌来,耶南在绝望中孤注一掷,他作了个糊涂的选择,他携带所有的钞票作了个短期旅行——到附近的一个温泉浴场去赌博,把所有的钱输光。
他的这次旅行引起小城人们的慌张,大家都认为他逃啦,耶南太太费了很大的劲儿应付债主,以求他们再等等。许多人虽不相信这话,却因为耶南家长期的信誉,相信耶南家即使出了乱子,也不至于没法弥补。而耶南明白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他一下火车,虽然疲惫却是非常镇定——这个态度恰好证实了人们的想象,他在火车站大道上跟几个遇到的朋友从容地聊天,谈着有几个星期缺乏雨水,而葡萄长得挺好,还提到晚报上登的倒闭的事。
耶南回到家后,妻子急切地诉说了人们的态度,他装作没事。而耶南太太却因为骄傲什么也不问,只是努力看他的脸色,想知道他这次出门有没有找到解决的方法。可耶南避而不谈那桩事,只是说天气太热,又累又乏而头疼欲裂,随后坐在桌子边吃饭,这可把耶南太太想与他接近,逗他说出实情的意念打消了。
耶南吃的饭很少,很疲倦,眉头紧蹙,想着心事,不时用手指弹着桌子,又讨厌受人注目;两个孩子因为气氛静默而有点儿害怕,而妻子却因为生气而沉着脸,只是暗暗观察他的动作。晚餐快完了,耶南清醒了许多,开始逗孩子们说话:问他出门后孩子们做了些什么——但他却心不在焉,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他们在说,似乎没看见他们。所以,敏感的奥里维说到一半便打住,不想继续下去。而安多纳德有点儿窘,把手放在父亲的手上,或轻轻碰他提醒他注意,唧唧呱呱地说个没完。耶南却沉默着,轮流看着他的儿子和女儿,脸上的皱痕逐渐加深。女儿的话还没说完,他再也坚持不住,走向窗边,以免别人看透他。孩子们在晚饭后,耶南太太打发他们到后园玩耍去了。不到一会儿,便传来他们嬉戏的声音,耶南太太望着丈夫的背影,忽然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哑着嗓子问道:“安东尼,你怎么啦?你是不是有心事……是的!你有些事瞒着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还是只是不舒服?”
“没有,别烦我!”耶南不耐烦地耸耸肩,顶了回去。
耶南太太愤愤地走了,她暗中发誓,无论丈夫遇到什么事,她再也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