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队指挥被首先开刀,而且他不会只对其艺术作一般性的讨论。他毫不留情地指责本城或邻近诸城的同事,或者用了明显的隐喻,而且让人不言而喻。比如,每个人都认识那个官廷乐队指挥,阿洛伊?洪?范尔奈,这个老人小心谨慎,满身荣誉,但以胆小敷衍著称,不敢指摘乐师们,而只会毕恭毕敬地模仿他们的动作。他有二十年的声誉和至少经过学士院的什么大官盖过章 的作品,但绝不敢在节目中加入新作。克利斯朵夫用挖苦的口吻表扬他大胆,赞颂他发现了加德、德沃夏克、可夫斯基;表扬他乐队演奏准确,节拍完全吻合,表现淋漓尽致;他提议下次音乐会,配上器乐演奏车尔尼的《速度练习曲》,又说他过于操劳过于热情有损身体。——接下来,克利斯朵夫对于他指挥的贝多芬《英雄交响曲》的作风给予了猛烈的抨击:
“滚吧,滚吧!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你们难道从不知道战斗是什么吗?不知道对人类的荒谬和野蛮的战斗是什么吗?——还有那种欢笑着对抗他们的力量,噢,你们全不知道。那种力攻击的对象正是你们啊,可是你们可贵地听着,或者忍着呵欠在演奏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既然你们厌烦这个曲子,那么爽快地说出来罢,说你们讨厌那曲子,烦得要命!——你们的勇敢要等到什么时候表现?是在等光着头驼着背,忍着路边狂风而恭候大人物的时刻吧?”
至于那些音乐界老前辈演奏以前的名作而用的“古典”风格,他一味冷嘲热讽,没有一句好话。
“古典!这个可以囊括全部的词。所有应有的自由的热情全被如学校的课本一样删改过了!古典学院关进了一切生命自由,那受着长风吹打的广袤平原。那一颗颤动的心本应有激烈的节奏,如今却被奏成钟鼓的摇动,安安静静又循规蹈矩,被迫踩着四拍子,又在重拍那儿加强一下!……如果你们存心要将大海装入小玻璃缸,那么就放些金鱼进去,这样才可能鉴赏大海。也只有等到生命被扼杀之后,你们才懂得生命是什么。”
对于这帮被他称为“打包匠”的乐队指挥,他虽然一点儿不留情面,但对“马戏班骑师”式的名指挥们他更加不客气,——周游各地的他们,演出手舞足蹈的姿势供人欣赏,又踩着大名家的背卖弄本领,那人人皆知的作品被他们搞得面目全非,难以辨别,在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中施展他们矫捷的身手。克利斯朵夫给他们的评价是:卖弄风情的老妇,流浪江湖的吉普赛人,走绳索的卖艺人。
与此同时,他开始嘲弄演奏家。他批评他们卖弄手法的音乐会时,说自己不是内行,认为那些机械练习应交给工艺学院的去干,例如时间的长短,音符的数目,耗费的精力等,只有通过图表才能表现,才能估量它们的价值。但是如果音乐只顾及作品物质的一方面,认为艺术的价值只存在于那机器的英勇壮烈,那么他认为这未免太丑恶太可耻。他无法忍受所谓的“钢琴之狮”,“钢琴之豹”。——同时对于德国那出名的老学究们,他也严厉批评,因为他们顽固不化地保持原作的文字,一点儿不接受奔放的思想,并且如汉斯?冯?彪洛夫(为德国十九世纪最大的钢琴家和指挥家之一)一样把一阕热情洋溢的奏鸣曲演奏成教大家上朗诵课的台词一样,令人昏昏欲睡。
歌唱家他也不放过。那些粗俗笨拙的歌唱和浮夸的唱腔,他早就有话要说。这不仅源于他和那位蓝衣太太的争执,而且还有那让他无法忍受的歌唱。到了这步田地,他已分不清他的眼睛和耳朵哪个更难受些。谈到俗气的舞台、难看的服装和火爆的颜色,克利斯朵夫因为缺乏比较而不敢妄加评论。他更厌恶的是那肤浅的人物、举动、态度以及不自然的演唱,还有那不能感染观众的表情,那些演员冷漠地从一个角色换唱到另一个角色,只管音域相仿。那些得意洋洋的妇人,从伊索尔德唱到卡门,一径只顾显卖自己。居然会把安福太斯唱成是费加罗!克利斯朵夫最痛恨的乃是恶劣的歌唱,尤其是那些古典作品一直以音乐旋律为美。十八世纪末期那完美的音乐已无人会唱,也无人肯再潜心研究。如今再也没人会想到音乐和诗,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甚至细节的疏忽和错误的音符,却又借口说只有作品的全体才重要,思想才重要。
“思想!那么就来谈谈思想。好像你们颇懂思想!……不管你们懂不懂,起码要尊重思想表现的形式。让音乐成为音乐!”
克利斯朵夫看到德国艺术家对于深刻思想的关心不亚于开玩笑。所谓表情、思想,他们全用上了。他们可以从一双羊毛靴子和一座弥盖朗琪罗的雕像中找到思想,——不多也不少,他们用同样的精力演奏不同的作家不同的作品。大多数人只关注音乐的音量,只要不是杂声就行了。德国人对于唱歌的关注只是为了声带的运动,他们还要在此过程中尽量鼓气,尽量放出去,有力而持久地同时打着拍子。克利斯朵夫甚至说可以送某个女歌唱家一份健康证明。
他斗志昂扬地从台上跳到台下,把那些观看他叫喊的群众怒斥了一番。群众被他骂得哭笑不得,他们真是太委屈了:他们小心地不加入任何艺术论战,留神地不参与任何棘手的问题,惟恐犯错而对一切都喝彩。克利斯朵夫恰恰看不惯他们的喝彩。连恶劣的作品也认可,可恨!但克利斯朵夫又说,最不该拍手的反而是那些伟大的作品。
“太轻薄了!你们只作出热烈的表象!……算了吧,这恰好成了反证。你们还是等音乐闹剧结束时再喝彩吧。那些段落是写给如莫扎特所说的‘驴子的耳朵’,不懂音乐的人的。你们随便拍手吧,本来你们的叫嚷也是音乐会的一部分。但是跑到贝多芬的《弥撒祭乐》之后鼓掌,你们不觉得可笑吗?你们一无所知,一无所见,一无所感,一无所悟!你们却把艺术家的痛苦当作一出戏,把贝多芬临终的血泪描写看作演戏!对着耶稣的十字架你们竟喊:‘再来一次!’这个圣人痛苦挣扎的一辈子结果被你们愚蠢地作为一个小时的消遣。”
不肯就此罢休的克利斯朵夫头脑一热,越过群众如一颗炮弹直轰那个圣坛,那个禁地——庸才俗人避难的批评界了。同行被他骂得面目全非。有一个人胆敢攻击最有天才的作曲家,最前进的乐派代表,哈斯莱。这个天才写过的标题交响曲有些偏激,但毕竟是才华横溢的作品。克利斯朵夫因为自己小时候见过那人,而且对他保留有纪念,一直心怀感激。现在那愚蠢的批评家竟来批评他心中的天才,他被气得大声反抗:
“反了!反了!这世界上除了王法还有别的法纪。天才不仅不会因你的批评而走庸俗的道路,他还会自创法纪,使其成为大家的规律。”
有了这段专横的开场白,克利斯朵夫就狠狠抓牢这倒霉的批评家,把他近来写下的荒谬文字一一指出,加以痛快淋漓地批评。
受侮辱的是整个批评界。对于论战他们总不去沾染,不愿笨头笨脑地去舌战;对于克利斯朵夫他们很了解,知道他内行而且没有耐心,至多不过是有几个人含蓄地说这样优秀的作曲家跳出本行乱撞真太可惜了。不论意见怎样,他们认为他与他们一样享有批评家的特权:可以批评一切而自己不受批评。但由于克利斯朵夫破坏了同行间的默契,他立刻被看成公敌。在他们看来,胆敢冒犯为国增光的宗师的一个青年必须给予剧烈回击。不过他们不会写那些有系统的辩论文章 。——新闻记者虽有他们特殊的本领,可不顾对方评论而照例自弹自唱,现在他们也不愿与有充足实力的敌人在阵地上对垒。
——在他们经验的指导下,他们知道报纸的读者只喜欢报纸实事求是,若有辩论的口气,反而会降低威信,不如直接肯定一切或否定一切,而更有力的是否定。重心定律不也这样教导大家吗:一粒石子抛下来比抛上去容易得多。这样一来他们便逐日在显著的位置用阴险、挖苦和侮辱的短文无所不至地批驳克利斯朵夫,把傲慢的他形容成可笑的傻子,却从不指名道姓。他的言论被他们改得荒唐滑稽;又讲他的轶闻秘史,一大半凭空捏造且编得很精致,借此来批驳克利斯朵夫和城里的人,尤其是与宫廷方面的关系。他的外表、面目、服装被勾勒出一幅漫画,这种传播频繁出现,大家终于认为克利斯朵夫真是这副模样了。
由于杂志社还未挨打,克利斯朵夫的朋友们对此满不在乎。外面的攻击现在仅是警告:人家有意把克利斯朵夫与杂志社分清,不想拉它下水。但他不怕声誉被毁着实令人奇怪;于是他们又暗示他:再不检点,编缉部的其它人就难免受难了。亚陶尔夫?梅和曼海姆刚开始受的攻击不猛烈,但社里的人已开始紧张了。曼海姆只觉得好笑,他的父亲、伯叔、堂兄弟以及无数的家族,自命对他的行为有监护义务,现在一定又为之愤慨了。但亚尔陶尔夫?梅却认为事关重大,嫌克利斯朵夫使杂志社受牵连,结果被克利斯朵夫不客气地反驳。其余几个认为是克利斯朵夫替他们在梅身上出了气,竟也不说什么。暗中高兴的是华特霍斯,他说真正的厮杀必须砍破几个脑瓜。当然不把自己包括在砍脑的袋行列中;他以为自己靠着他的门第与社会上的关系位于绝对安全地带,而让他的犹太同志们吃些亏也有好处。不过高特林和哀朗弗尔可是会回敬的。
让他们不愉快的是克利斯朵夫的死心眼儿使他们的朋友,特别是女朋友,跟自己关系弄得很坏。最开始的几篇文章 ,他们认为这种玩笑开得很妙:他们钦佩他捣乱的勇气,也以为只消一句话便可使他降低斗志,至少对他们的男女朋友手下留情。可是他们想错了,克利斯朵夫疯子一样蛮干着,简直让人不可理喻。如果让他肆意妄为下去,大家都不用活了。他们的朋友们已经哭叫着冲到社里来发火了。他们想方设法让克利斯朵夫留点儿情面,而他根本不听。双方都动了气,但克利斯朵夫态度依旧。华特霍斯看着那些着急的朋友很好笑,不动声色地故意袒护克利斯朵夫。他比他们更欣赏克利斯朵夫那股痴劲儿,佩服他不为自己留后路,只顾埋头撞人。而曼海姆则更乐于看这场锣鼓喧天的闹架,他看着克利斯朵夫拳打脚踢,觉得把疯子带入循规蹈矩的人群中来真是好玩儿。受妹子影响,他也开始认为克利斯朵夫有些傻头傻脑,但他更喜欢他了。他要在他喜欢的人身上寻找快乐。这样他和华特霍斯出于不同目的分别支持克利斯朵夫。
他很务实,虽然自以为不实际,为朋友着想,他认为应把他的利害关系与最前进的音乐团体联系起来。
瓦格纳友谊会是这个城市与德国其他城市一样具有的反抗保守思想的代表。现在瓦格纳的声望已被世人公认,作品也进了德国所有歌剧院的节目,现在替瓦格纳辩护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但瓦格纳的胜利也不是大家心悦诚服的,而是硬争取来的;像在这样与时代潮流完全隔绝的小城里,大众骨子里的保守心理仍很牢固。只知道自命不凡地宣扬自己古老的名气。德国人天生对新思想新潮流有顾虑,他们懒得体会那些虽未经过几代人咀嚼的真实而强烈的东西,而且这种恶习比别的地方表现得更厉害。
瓦格纳的作品无人敢非难,但大家也不乐意接受受瓦格纳思想影响的作品,这一点正是上面所说的民族性的表现。倘若瓦格纳友谊会能够热心保护所有艺术界的杰出力量,那么有许多有益的事可供他们做。有时他们也确实尽力做了,鲁克纳和胡戈?沃尔夫便是例子。但瓦格纳成为大宗师之后的自私会波及全会门徒,拜罗伊特既然不演他人作品而成为信仰独一无二的天堂,那么拜罗伊特的小支部成就成为信徒们尊崇的一个上帝的小教堂。充其量他们不过在把几个忠实信徒的神位供在旁边的小桌上,而这些信徒同时必须对多才多艺的圣人、音乐、诗歌、戏剧、玄学等各方面的祖师表现出五体投地的信仰,同时循规蹈矩地服从他神圣主义的一字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