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直用这样的语气争执着,那位太太总是慷慨激昂地高唱着。终于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冷然说道他总算看明白了,她的天性如此,无法改变。但既然她的歌唱不好,那就干脆不唱,把它从节目中删掉。但是,那时已是音乐会的前夜:众人都已知道音乐会上有她的歌,而她也在外宣传过。况且她也有一定的音乐天才,能够欣赏歌中的一些优点,因此,克利斯朵夫临时改节目对她是一种侮辱。然而当她考虑到第二天的音乐会或许可以奠定青年音乐家的声誉,也就不想同这颗明日的新星伤了和气。故而她突然妥协了,在最后一次预奏会上,完全依克利斯朵夫所说的去唱,不过她暗下决心在下一天的音乐会中一定要以自己的风格演唱。
这一天到了。克利斯朵夫毫不着急,他脑中满是自己的音乐,无法对之批评丝毫。他明白作品中总有些要被人笑话,但那又何妨?人若怕被讥笑,就写不出伟大的作品。要想深刻,就要敢于把体面、礼貌、羞耻以及压迫心灵的社会谎言全部抛开。若不想惊动任何人,就只能毕生替庸人们搬弄那些他们所能承受的庸理,就永远无法跨入人生。只有将这些顾虑尽踏于脚下,一个人才能变得伟大。克利斯朵夫这样做了,可能人们会讽刺他,而他有把握不让他们安静。想到熟人们在听到曲中的一些大胆的部分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时,他心中暗自好笑。他准备遭受尖锐的批评,故而先在心里暗作准备。但不管怎样,谁也不能否认他作品中的力量——除了聋子。当然人们是否喜欢这一力量又是另一回事。但那又何妨呢?……讨人喜欢?……有力量就够了,就让它如莱茵河一般把所有东西都卷走吧!
大公爵的缺席使他碰了壁,爵府包厢中只有几个无关的人,以及在府中作随从的太太们。克利斯朵夫愤愤不平,想道:“这家伙同我怄气,他不知怎样对待我的作品,他怕为难,故而他不来了。”他耸耸肩假装无所谓。然而看见了的人却很在意;这是克利斯朵夫的第一个教训,而对他的前途也有威胁。
听众也不比主人热情,三分之一的座是空的。克利斯朵夫不由得想起童年音乐会的盛况,心中一酸。他若有些经验就会明白:演奏上品音乐时听众人数当然少于演奏一般音乐时。大多数人感兴趣的是音乐家而非音乐;而且一个与常人无甚分别的音乐家自然不如一个穿短裤的儿童音乐家有趣,能让傻子们开心。
克利斯朵夫等了一会儿,决定开场。他让自己相信这样更好,认为“朋友虽少却都是知己”,然而这种乐观情绪并不持久。
音乐一曲又一曲地奏着,场里寂静无声。有一种寂静是大家极度激动,感情即将涌出的缘故,然而眼前的寂静却什么也不是。人们仿佛熟睡了,每一个音符都坠入了漠然的深渊。克利斯朵夫背对听众,全神指挥,但他依然能感觉到场内的情况。真正的艺术家都有精神上的直觉,能知道听众是否对他的作品有所共鸣。他照常指挥,很兴奋,然而来自池子和包厢的沉闷气氛让他心凉如水。
《序曲》奏完了,大家冷淡有礼地鼓了掌,而后便是静寂无声。克利斯朵夫宁愿受人嘘斥,哪怕是怪叫一声也好!至少对他的作品有点儿活的表示,有些反响!……然而什么也没有。他看看观众,观众也彼此互看,互相从目光中探寻意见却又毫无所得,于是又现出漠不关心的神色。
音乐重新开始,到交响曲了。克利斯朵夫几乎不能等到终曲,多次想扔下指挥棒甩头就走。他也被人们的麻木传染,竟然不知所指挥的为何物了;他觉得坠入了烦闷的深渊,连他预想的到某些段落时听众会交头接耳议论的俏皮话也没有。人们都专心地翻阅节目单,他听见了纸张哗啦啦的声音,之后又是静寂无声,直至曲子终了;之后又是一阵有礼的掌声以示明白一曲奏完。众人静下来后还有几下零星的掌声,由于无人回应而不好意思地停了。愈加空虚了,而这一小事故更显得听众何其厌烦。
克利斯朵夫坐于乐队中,不敢东张西望。他想哭,气得直哆嗦。他真想起身大喊:“你们太讨厌了!……都给我滚!……”
听众清醒了些,等女歌唱家登台,那是他们听惯、捧惯的。那些新作就像大海,没有指针的他们只得彷徨;而她则是德国的陆地,不致令人迷失。他了解众人的想法,轻蔑地一笑。女歌唱家也知道听众都在等她,他去通知她时,她傲气得像个王后。他俩敌视地对望了一眼。按理克利斯朵夫应搀着她,但他却双手插于袋中,让她自个儿上场。她怒冲冲走过去,他极不高兴地尾随着。她一出现,立刻就满堂喝彩。众人都松了口气,脸上放光,来了精神;所有的眼睛都瞄准了她。她对自身魔力满怀信心,开始歌唱,无疑是按自己的方式,全不听从克利斯朵夫头天的吩咐。他脸色剧变,这种捣乱未出他所料。一发觉她走了腔,他立刻敲着钢琴,怒道:
“不是这样!”
然而她不管,他就在后面用沉重而生气的声调提醒她:
“不!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这些愤怒的嘟囔,台下不知,但乐队的人却句句能听到;她一急,拼命拉慢节奏,不该停时也停。而他并未注意,兀自弹奏,以致歌和伴奏差了一节。听众毫无所知:他们早已认定他的音乐既不悦耳,拍子也不准。然而克利斯朵夫不这样想,他脸扭作一团,像疯子一般,终于发作。他突然中止,嚷道:“住嘴吧!”
她一口气收不住,唱了半节后停住了。
他又粗暴地嚷道:“得了!”
全场为之一震,一会儿,他冷冷地说道:“咱们再来!”
她愕然了,看着他,双手哆嗦,想把乐谱摔到他头上;事后她不明白当时为何未那样做。然而她迫于他的威严,只好从头开始。她全唱完了,一个拍子都没敢变动;因为她认为他会毫不留情,而一想到会再受侮辱她就吓得全身发抖。
她唱完后,台下掌声不断,并非捧她的歌(她唱别的作品也会博得同样的掌声),而是捧这位著名的老资格的歌唱家:赞赏她是不会错的。同时大家还想补偿她所受的羞辱。他们隐约察觉她刚才唱错了,但认为克利斯朵夫当众指出实在没有礼貌。大家喊“再来一次”,而克利斯朵夫则坚决地盖上琴盖。
她并未发觉这一新的侮辱,心乱如麻的她根本不想再来一次。她匆忙下台,躲到化装室里把郁积的恼恨、愤怒一齐发泄出来,又哭又叫,骂了克利斯朵夫一刻钟,狂叫声传到了门外。据进去探望她的朋友们说,克利斯朵夫用对下等人的态度待她。众人的议论在戏院中飞传开来。因而当他登上指挥台,演奏最后一曲时,场中颇为骚乱。而这曲子不是他的,而是奥赫的《欢乐进行曲》。听众喜欢这平凡的音乐,故而也不必嘘斥克利斯朵夫,就极简单地表达了他们的不满:他们故意替奥赫捧场,鼓掌热情要求作者出场了二三次;奥赫自然不放过如此机会,而到此音乐会也完了。
大公爵以及宫廷中人,那些百无聊赖而又好说长道短的内地人,清楚地知道音乐会的情形。而和女歌唱家有关系的几家报纸都绝口不提那件不快之事,只一道恭维她的技艺,在报道她所唱作品时仅只顺便提及了那些歌。关于克利斯朵夫的其它作品,却只是只字片语。所有报纸都相差无几地评论:“……对位学很有水平,风格烦琐而缺乏灵感,没有旋律。只是头脑而不是心灵的产物,不真诚,只想独树一帜……”——下文则是讨论真正的独创,抬出那些故去的大师,“不刻意追求却自然独树一帜的”,如莫扎特、贝多芬、吕威、舒伯特、勃拉姆斯等人的作品来作证。之后笔头一转又谈到不久当地剧院将重演克莱采尔的作品,于是便把那出“永恒的清新美丽的歌剧”长篇大论地描述一番。
总之,即便对克利斯朵夫最为欣赏的评论家也全然不懂他的作品;而毫不喜欢他的人自是表现得阴险敌视;而大众,由于没有批评家,无论善意或是恶意的领导,就只能默不作声。需要大众自主思考时,他们干脆不去思考。
克利斯朵夫心灰意冷极了。
其实他的失败并不奇怪,他的作品不受欢迎的原因不止一个,而是三个。其一,它们不够成熟;其二,它们太新奇,不能让人顿时领悟;其三,教训这无所顾忌的青年是众人都很高兴的事。然而克利斯朵夫不够冷静,不承认失败是必然的。真正的艺术家在长期被人误解后,看透了人类无可挽救的愚蠢后会心胸开阔;然而他却还谈不上这一点。他相信群众,相信成功,认为那是一触即发的,毕竟他具备条件:这种幼稚的信心现在破碎了。有敌人他认为很正常,但他颇以为奇的是一个朋友都没了。他觉得可信的,一向对他的音乐颇有兴趣的人,在音乐会后再无一句鼓励之辞。他设法试探他们,而他们却总含糊其辞。他一再追问,欲图知晓其真正思想:结果是最真诚的人把他从前的作品,那些幼稚的东西拿来与之比较。
连续几次,他听人以他的旧作作为尺度评论说他的新作不好。但几年前那些作品还是新的时,他们也认为那不好。新的就不好,这是普遍原理。而克利斯朵夫不懂这些,便惊叫起来。别人不喜欢他可以,他不仅容忍,而且还很欢迎,因为他不愿做众人之友。但别人喜欢他却不让他成长,要他一生都做一个小孩,那可不行!十二岁时是好的作品,到二十岁时就不好了;他希望不总停滞于同一阶段,要变,变,一直变下去……要阻止一个人的生长而不让其推进,那不是混帐吗?童年时的作品有意思就是由于有股无限的潜力在那儿,而非由于它的天真幼稚!而他们居然要把这前程毁掉!由此可见他们从不理解他,从未曾爱过他;他们喜欢的是他的庸俗,是他与庸人无异的地方,而非真正的“他”,他们的友谊实则是一种误解……
或许他夸大了这些情形。一般而言老实人不会喜欢一件新作品,但它若有二十年了,他们就会真挚地喜好——这是常有的。新事物的香味太过浓郁,他们虚脱的头脑承受不了,必须靠时光冲淡这一味道。艺术品一定要积满成年灰尘后才会有人领悟。
然而克利斯朵夫不能容忍别人不理解现在的他,而是等他成为过去后再来了解他,他宁愿别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根本不了解他,故而他十分愤怒。他妄图被人了解,为己辩理,与人争论,然而这徒劳无益,那等同于改变整个时代的品味。但他却很自信,发誓要彻底改变德国人的品味,无论他们是否愿意。事实上他根本不能如此,几次谈话并不能说服一个人;况且他在谈论时总用词不当,面对作为大音乐家的谈话对象他甚至十分傲慢,这自然只会徒增敌手。殊不知他在迫使别人听他发言之前,先得理清自己的思路。
而他的命运,他的霉运,却正好给予他以说服别人的机会。
在戏院食堂,他和几个乐团同事围坐于桌前,听着他的艺术批评,他们惊呆了。他们也并非意见统一,然而却都不满他的大放厥词。拉中提琴的老克罗斯为人忠厚,是个很好的音乐家,且一直真心喜欢克利斯朵夫,于是他假装咳嗽,想找时机说句笑话引开话题。克利斯朵夫却全然不顾,径自越发有劲地谈论,使得克罗斯失望了:
“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天知道!心里这样想可以,可那也不必非说不可呀?”
最困惑的是,他也如是想过,怀疑过这些问题——克利斯朵夫的话勾起了他心中的诸多疑问,然而他不敢承认,一半是怕冒不韪,一半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谦逊。
吹短号的韦格尔则一句也听不进去。无论什么,无论好坏,天上的繁星或是地下的煤气灯他都同等看待,只愿赞美。他的赞美没有差别,只知道赞美、赞美。这于他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一旦受限就会痛苦。
而大提琴师哥赫更加痛苦。他一心一意地喜好一般音乐:凡为克利斯朵夫所嬉笑、怒、骂、妄加批评的,都是他所热爱的。他本能地挑出一些最为陈旧的作品,对它们充满浮夸的、轻易流泪的感情。他对一切虚伪大人物的崇拜完全发自内心。一些勃拉姆斯的信徒认为在他们的上帝身上能找到旧时天才们的感觉:他们在勃拉姆斯身上爱着贝多芬。哥赫则更进一步,他因勃拉姆斯而爱贝多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