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快乐的夜……外面的雨下得很大。一簇簇的金星从炉火中往烟囱里送。他们坐了一圈儿,人影在墙上晃动。面粉师用手做出各式各样的影子逗孩子笑着,萨皮纳把身子弯着,手拿一根铁棒随手玩弄,她有些困了,在那里胡思乱想。嫂子跟她谈论些家常,她只是点着头,可并没有听进去。克利斯朵夫坐在黑影里,看着萨皮纳满脸的微笑。她知道他在看她,他知道她在对着她笑,整个夜晚他们没有谈一句话或是相互看一眼。
晚上他们早早地就分开了。两人的卧房是连在一起的,里面有一扇门连着,克利斯朵夫知道在萨皮纳那边上了锁。他上床想睡觉。雨点儿击打在窗户上,烟囱里风呼呼地吹,楼上有扇门在那里咿咿哑哑,大风把窗外一株白杨树吹得格格作响。克利斯朵夫无法入睡,他想到自己就住在她的旁边,中间隔的只不过是一堵墙。他忍不住了,马上从床上跳下来,摸黑走过去,他不愿把门打开,他的手碰到门钮,门竟然开了……
他愣了,轻轻地将门关上了,然后又推开,又关上了。刚开始不是锁住了吗?对,的的确确上了锁的。那么是谁打开的呢?……他心跳得快要窒息了,他靠在床上,坐下来喘了喘气,情欲包围着他,他浑身直打哆嗦。盼了八个月的,从来不曾领略过的快乐,就摆在面前,什么阻碍也没有,然而他却有一种害怕的感觉。这个脾气古怪的、被爱牵制的少年,对突然实现的欲望觉得惊恐、厌恶。他觉得那些欲望很卑鄙,为他想要去干的事情感到害臊。他爱得发狂了,甚至不敢去享受他所爱的,反而害怕得很,竟然想什么都不理会地躲避快乐。
他又走到门口,爱情与恐惧使他浑身哆嗦,他把手放在门钮上,心里拿不定主意。
而在门的另一边,萨皮纳也站在那里,光着脚踏在地板上,冷得也发抖。
他们就这样等着,几分钟过去了,几小时过去了。他们彼此伸着手臂,她叫着他,等着他,但又担心他真地进来……而当他下定决心进去的时候,她刚下定决心把门给锁上了。
于是他认为自己已经疯了,他使劲儿推着门,在锁孔上哀求:“开开门吧!”
他小声地叫萨皮纳的名字,她听得到他的喘息声。她站在门旁,丝毫不动,牙齿格格作响,她已经没有力气开门了,也没有力气回到床上。
克利斯朵夫等到能够移动身体的时候马上起了身。他急于上路,怕一个人见到萨皮纳。主妇说萨皮纳病了,昨天在外面受了风寒,今天不能走了,他松了口气。
回来很是凄凉。他不想坐车,便一个人走回去。田里湿湿的一大片,大地被尸衣一般的黄雾笼罩着。生命仿佛日光似地熄灭了,全都如幽灵一般。他回去时发现每个人都不高兴,他和萨皮纳晚上睡在外面,鬼知道在哪个地方,大家因此都很生气。第二天萨皮纳回家,躲在房里不出门,他们小心翼翼地躲着对方。天气寒冷,雨不停地下,两人都足不出户。他们互相只能在关着的玻璃窗中看到,两个人隔着窗子冷淡地点着头。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彼此怨恨,气自己,恨一切。农庄上那夜的情欲,他们一想到就惭愧,可不清楚是为了他们的情欲而惭愧,还是为了没有向情欲屈服而惭愧。他们感到相见十分痛苦,因为会想到那些事情,他们希望能忘掉对方。然而那是不可能的,萨皮纳冷淡的脸上所呈现出的怨恨,克利斯朵夫看见了就永远不能拂去。她对这些想法也感到同样的痛苦,想把它们压下去,不承认它们,然而行不通,不管怎样她都丢不开。
有人请克利斯朵夫到科隆与杜塞尔多夫去演出,他接受了邀请。他十分高兴能外出,为了准备音乐会,克利斯朵夫拿出全部精力,忘记了那些尴尬的记忆。萨皮纳也恢复了以往那种迷迷糊糊的生活,昔日的事情逐渐淡了下来。两人想起对方的时候,甚至可以无动于衷,他们的确爱过对方吗?现在两人都产生了怀疑。克利斯朵夫将要启程了,压根儿没向萨皮纳道别。
启程的前一天,不知为何他们又有机会在一起了。那是全家外出的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克利斯朵夫为了筹备旅行事宜也外出了,萨皮纳正在晒太阳。克利斯朵夫回到家中,十分匆忙,看见她点下头就打算走开。但在将要经过的时候,不知为何他停止了:是因为萨皮纳脸色苍白呢,还是因为说不清楚的感情:悔恨,害怕,温情……他转过身子,对萨皮纳问了一声好,她没说话,只把手向他伸过来。她笑得十分温柔,她伸过手来的意思仿佛是表示:“我们和好吧……”他抓住了她的手,弯下腰去亲吻,她没有缩回去的意思。他有一种扑倒在她脚下对她说“我爱你”的冲动……两人沉默不语地彼此凝视,但并没有任何解释。然后她把手抽回去,转过头去,他也转过头去,掩饰心中的不安。接着,他们又互相凝视,眼睛都显得轻松了。她用素有的姿态,紧了紧披肩。
“你还好吧?”他问。
她微微抿了抿嘴,没说话。他们仍在那儿彼此凝视,十分快乐,仿佛两人经过一度的失散而在此刻重逢……
最后他打破了静默,说道:“我明天就要走了。”
萨皮纳惊讶地说:“你要走?”
他赶忙说:“哦!只有两三个星期。”
“要两三个星期!”她有点儿六神无主了。
他说他是去参加音乐会的,回来后便整个冬天都待在家里。
“冬天,”她说,“那还很遥远……”
“噢!那只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
她摇摇头,停了一会儿又说:“我们何时才能再相见呢?”
他对这句话有点儿疑惑,他不是早就给了她答案吗?
“一回来就能相见,不过是半个月,顶多二十天。”
她神色还是那么失魂落魄,他想跟她说句轻松点儿的话:
“你不会觉得时间太长的,一睡觉不就过去了吗?”
“没错。”
她想强装笑容,但嘴唇在哆嗦。
“克利斯朵夫!……”她喊了一声。
她说话的音调透着些许悲痛,似乎在说:“不要去了吧!不要走吧……”
他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不明白她何以把半个月的旅行看得这么重,但她一旦说出要他留下的话,他便会当下回答:“那好,我留下……”
她正要开口说话,大门开了,是洛莎。萨皮纳抽出手,马上走进屋子里。在屋门口,她再次回头看了他一眼,接着不见了。
克利斯朵夫准备晚上再见她一面,但伏奇尔一家人围着他,母亲也形影相随。行李还是老样子,没收拾好,他竟没有时间溜出屋子。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启程了。经过萨皮纳的门口,他很想去敲一下她的窗户,因为没和她道别就离去他会非常难受。但他想到此时她还在睡梦中,把她叫醒肯定会让她不高兴,况且见了面又能怎样?……最终,他决定了,要对她试验一下自己的魔力,他并不把萨皮纳和他离别的痛苦看得很重,只是想到她或许的确还爱着他,那么这次小别还可以增进他们的感情。
他走进车站,心里总有些歉意,但是车子一动就什么也记不起了。他感觉到一阵愉悦。朝阳把古城中的屋顶和钟楼全染上一层粉红色,他欣然和它们道别,又以出门人那种无所牵挂的心思,对一切留下来的人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他们。
他在科隆与杜塞尔多夫的那段日子,从未想过萨皮纳。预奏会、音乐会、饭庄、聊天,他一心只想着许多新鲜的事,演奏的成功使他意气风发,再没时间去想过去的事。仅有一回,音乐会后的第五夜,他突然从恶梦中惊醒过来,发觉自己在梦中思念着她,而他就是因为想到她才醒的,但他忘了是怎么想到她的,他既悲痛又躁动。那也不奇怪,晚上他在音乐会散会后被人请去吃宵夜,喝了几杯酒。既然睡不着,他便起床了,一段音乐老是在他脑中纠缠不清。他以为睡不着就是因为这个,他写下了那段乐曲,然后又看了一遍,他不由得大吃一惊。他写的时候并没有这么伤感的意味,至少他自以为是。内心中这种料想不到的表现,他虽然不大明白,但也习惯了。他马上又熟睡了,到第二天早上,又什么都记不起了。
他把归期延长了四天。那是他心血来潮,因为他明白只要自己想回去,马上就能回去,但他并不着急。直到上了回家的车,他才想起了萨皮纳。他没有给她写信,还那样漫不经心,连上邮局问问是否有她的信也不耐烦。他对自己这种无声无息的态度感到痛快,因为他心里明白那边有等他、爱他的人……有爱他的人?她还从未对他说过这种话,他同样也没对她说过。没有问题,两人都明白,可是再也没有比听到对方的心曲更宝贵的事了。他们为什么一直不说呢?每当他们要倾诉衷肠时,总有意外的、不如意的事打断他们。为什么呀?到底为什么?他们耗费了多少日子!……他迫不及待地想听到那张嘴说出几句心爱的话,他也迫不及待地想说出那些话给她听。在空空如也的车厢里,他高声地说了好几遍。越是快到家,他的心越急,竟成了一种悲痛的郁闷了……快点儿吧!快点儿到家吧!啊!再过一小时他就可以看见她了。
清早六点半,没一个人起来,萨皮纳关着窗子,他踮起脚尖走过院子,不想惊醒她。他想给她一个惊喜,他笑了起来。他跑上楼去,母亲还没醒来。他悄悄地洗了洗脸,肚子很饿,到食柜里找吃的又怕惊醒母亲。他听到一阵脚步声自院子里传来,便轻轻地打开窗子,看见洛莎在扫地。他轻声地叫了她,她一瞅见就表示出又惊又喜的动作,接着又庄重地沉下了脸。他以为她仍在生他的气,但他心情愉悦,便下楼走到她旁边:
“洛莎,洛莎,”他高兴地说,“给我弄些东西吃吧,否则就只好吃你了!我饿得不行了!”
洛莎笑了笑,领他走到楼下的厨房里,替他倒了一碗牛奶,同时忍不住对他的旅行和音乐会提出一大堆问题。他很高兴地回答了,因为到家使他很快乐,就连洛莎的唠叨也喜欢上了;然而洛莎在问这问那的时候突然沉默起来,沉下了脸,眼睛瞪着别处,似乎有什么心事。接着她又说了起来;但她好像在同自己的多嘴生气一样,又突然停住了。他终于注意到了,问道:“你怎么啦,洛莎?还在生我的气吗?”
她狠命地摇头,表示否认,接着转过身来朝着他,按她的举动常出人意料的习惯,猛地两手抓住了他,说:“唉,克利斯朵夫!”
他大吃一惊,手里的面包也掉了下来:“怎么?有什么事?”
她又说:“唉!克利斯朵夫!……大事不好呀!……”
他猛地推开桌子,不敢相信地问:“这儿?”
她指着萨皮纳的屋子。
他叫道:“啊!萨皮纳!”
洛莎哭起来:“她死了。”
克利斯朵夫眼睛一黑,他站起来,感到又往下跌,赶忙扶住桌子,桌上的东西都打翻了。他想狂呼,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
洛莎吓坏了,跑上前去,抱着他的头哭了。
等到能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说:“那一定是骗人的!”
他明知不假,但他要听听事实,要已发生的事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看到洛莎泪流满面,于是他相信了,放声大哭起来。
洛莎抬起头来叫了声:“克利斯朵夫!”
他用手捂住脸,她喊道:“克利斯朵夫!……你妈妈过来了!……”
克利斯朵夫站了起来:“啊!不,我不能让她看见我。”
他摇摇摆摆的,泪眼朦胧,她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一间靠着院子的柴房。她关上门,里面一团漆黑。外边的声音在这里已听不太清,他可以尽情大声叫嚷,不用担心让人听到。于是他又嚎啕大哭起来。洛莎从未见他哭过,甚至没想到他会哭,她原以为只有她那样的女子才会哭泣,一个男人的绝望让她又是惊奇又是怜悯。她对克利斯朵夫一片真情;而这种爱完全是无知的,只愿全心全意地为他牺牲,为他受苦,代他受折磨。她像母亲一般把手臂绕着他,说:“可怜的好克利斯朵夫,不要哭了!”
克利斯朵夫转过头去,回答说:“我宁愿死!”
洛莎合上双手:“别这么说,克利斯朵夫!”
“我宁愿死,我活不下去了……不想活下去了……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克利斯朵夫,可怜的克利斯朵夫!你并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人在爱你……”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一切我都不会爱了。别人的生死与我没有关系,我什么都不爱,我只深爱着她,只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