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米西尔的死
一转眼克利斯朵夫已经十二岁了,他跟祖父的朋友圣·马丁寺的博学的管风琴师弗洛李昂?霍才学和声,老师教他,凡是喜欢的和弦,他听了都会身心陶醉,那些让人发抖的和声是不好的,千万不要用。孩子追问理由,老师说就是这样,和声学的规则就是如此。他最得意的是在人人佩服的大音乐家的作品中找出这一类例子,拿给祖父或老师,让他们看。祖父回答说,那些大音乐家了不起,对贝多芬或巴赫则没有禁忌。老师可不这么说,他挺生气地说那不是他们所作的最优秀的作品。
克利斯朵夫有时间便到音乐会和戏院里去,他每样乐器都学一点儿,小提琴拉得相当棒,父亲便在乐队里给他找了个位置。他实习了一段时间,非常称职,便正式被任命为宫廷音乐联合会的第二小提琴手。他可以挣钱了,而这也正是时候了,因为家里的境况比原来还糟。曼西沃酗酒比以前凶多了,祖父也更老了。
克利斯朵夫体会到生活的艰辛,他打起精神干好他的差事,由于毫无兴趣,戏院再也不能让他激动了。人家要他演奏的多半是他不喜欢的,他不敢下断语,他只是觉得它们无聊,要是偶然演奏些美丽的乐曲,他又看不上别人那种态度。他最爱的作品也像乐队里的同事们一样让人讨厌。他从前垂青的那个金发赤足的歌女,这会儿又看到了,中间休息时,他会在餐厅里碰到她。她知道他喜欢她,于是也乐意拥抱他,可是他一点儿也不高兴,他讨厌她的打扮、气味、粗大的胳膊和她的胃口。
大公爵没有忘记他,克利斯朵夫常常被召进府,有时是有贵宾到了,有时是爵爷们想听他弹琴,总是在晚上,正当克利斯朵夫想独自清静一会儿的时候,他不得不丢下一切,急急忙忙地赶去。有时,晚餐没有终席,他必须在过道上等着。然后他被带进灯火辉煌的客厅,那些酒足饭饱的人毫无礼貌地盯着他。他必须去亲吻爵爷们的手,自尊心也受了伤害。
随后他坐在钢琴前,替那些笨蛋弹奏音乐。那种冷漠的态度简直让他受不了,差点儿要停下来,他快闷死了。奏完以后大家夸奖一番,介绍他认识一些人。他觉得自己像个怪物,赞美词都是对主人而不是对他说的。他自以为受了羞辱,却又不敢表现出来,所以他觉得很痛苦。
他的父母可没想到这些,他们只是因为他受到亲王的优遇而高兴。儿子能在爵府里跟那些漂亮人物一起消磨夜晚,是多么光荣的事啊!最快乐的还是祖父。他独来独往,说话也不忌讳,骨子里对金钱、权势、荣誉、声望十分羡慕。看见孙子能接近那些人,他得意极了,他装作若无其事,却掩不住脸上的喜悦。凡是克利斯朵夫进爵府的晚上,老约翰?米西尔总找个借口呆在媳妇那里。他等孙儿回家,克利斯朵夫一回来,他先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提问题,好比:“嗯,今天弹得还行吧?”或者做个暗示,比如:“哦,我们的小克利斯朵夫回来了,一定有些新鲜事要说给我们听了。”或者用恭维话捧捧他:“少爷在上,我们这厢有礼了。”
可是克利斯朵夫沉着脸,冷冷地回答了:“您好!”老人继续问,孩子的回答只有支支吾吾,家里人也插进来问这问那,克利斯朵夫眉头拧着,最后约翰?米西尔发火了。克利斯朵夫也毫不客气地顶撞他,结果不欢而散。老人带上门走了,这些可怜虫所有的乐趣都被克利斯朵夫破坏了,而他们根本就不了解他恶劣的心绪。他们这副样子,并非他们的过失!他们也不想这样的。
于是克利斯朵夫变了,他总觉得自己跟家人隔着一道鸿沟,他们不了解他。
来家里作客的有曼西沃的朋友,有乐队里的乐师,有单身汉。他们都不坏,但都很俗气;他们的笑声和脚步声让屋子都震动。他们爱好音乐,但议论音乐时胡说八道让人很生气。孩子遇到他们用这种态度来评论他心爱的音乐时,仿佛是他自己受了侮辱,便浑身哆嗦,脸都气白了。曼西沃说他:
“这个没有心肝,没有感觉的家伙,不知他像谁。”
祖父也有朋友:管风琴师、地毯匠、钟表匠、低音提琴师,全是些老头儿,说着笑话,无休止地讨论艺术、讨论政治,或是讨论当地世家的家谱。他们的兴趣并不在于讲什么,只要能说,只要找到说话的伴儿就知足了。
至于母亲,她只跟几个邻居的妇女来往,听街坊说些闲言碎语。
所有这些人中,克利斯朵夫最讨厌的是丹奥陶。他是约翰?米西尔前妻克拉克祖母和她的前夫生的儿子,跟人合伙做非洲远东贸易。他算是新派德国人中的一个典型,一方面对氏族古老的理想主义冷嘲热讽,一方面他又特别崇拜强权与成功。他们是暴发户,最近才领略到强权与成功的滋味,但要让他们彻底改变思想也是不可能的,他们是良心与利害得失混合到一起的结果。
克利斯朵夫受不了这种人。他不能作出判断,可是他瞧不起他,把他看作敌人。祖父也不喜欢那种观念,但他说不了几句话就被驳倒了,丹奥陶口齿伶俐得很,可是不管别人怎么样,丹奥陶威风得很,老人向来对这种在国际事务上能干的人都很尊敬,尤其自己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更羡慕。他盼望着孙子之中也有一个能像丹奥陶。曼西沃也有此意,决心要洛陶夫走伯父的路。
克利斯朵夫被伯父当作嘲笑的对象,他可不能忍受。他什么都不说,伯父经常拿他这种不声不响的态度来开玩笑。有一天丹奥陶在饭桌上实在太过分了,克利斯朵夫实在受不了,就唾了伯父一口,那可真是惹了大祸了。伯父愣了一愣,然后破口大骂。克利斯朵夫也被自己的行为吓坏了,连雨点儿般的拳头打在他身上都没有感觉,当家人拉他跪在伯父面前时,他拼命挣扎,逃走了。他在田里过了一夜。天亮了,他去敲祖父的门。老人急坏了,一夜没合眼,老人没有埋怨他。他回家后,大家看他那么紧张,都不提昨天的事了,而且还得敷衍他,因为他晚上要到爵府里去弹琴。至于丹奥陶伯伯,在街上碰到了,他便掉过头去,捂住鼻子,表示痛心失望。
在家里他得不到同情,他只好不呆在家里。加在他身上的束缚使他痛苦,要他尊重的人太多了,又不许他知道理由,克利斯朵夫可是天不怕地不怕。你越想驯服他,让他做个规矩的德国小布尔乔亚,他就越想摆脱你。在乐队里或爵府里,一本正经,无聊透顶地受够了罪,他只想像小马一样在地上打滚,不管穿的是什么,从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滑下来,或是跟野孩子打架,他不常常这么玩是因为没有同伴。他和别的孩子不合,连野孩子也不喜欢跟他玩儿,因为他太认真,下手太重了。他孤独惯了,和那些年纪相仿的孩子格格不入,他自己游戏玩得不高明,所以不敢和他们一起玩。
于是他假装不感兴趣,但心里却盼望人家邀他参加。可是谁也不理他,他难过地走开了。他的安慰只剩下高脱弗烈特舅舅了。他认为舅舅独来独往的性格是对的,现在他懂得了为什么舅舅不肯在一个地方定居。他俩在黄昏时到田野去散步,一味地往前走,总是回去很晚,总遭家人埋怨。最快活的是趁大家睡熟的时候溜出去。高脱费烈特明知不应该,可禁不住克利斯朵夫的哀求,而他自己也欣赏这种乐趣。半夜,他照着约定的暗号吹一声唿哨,克利斯朵夫便偷偷下床,手里抓着鞋子,大气也不敢出,巧妙地爬到临街的厨房窗下,他爬上桌子,舅舅在外边接着他,于是他俩快活得像小学生一样向田野出发。
有时他们去找舅舅的朋友渔夫奚莱弥,他们坐着一艘木艇,慢慢地荡出去。桨上滴下的水珠像一组琵琶音,又像是一连串的半音阶。群星在天空闪烁,两岸的鸡鸣声遥遥呼应,有时听见云雀的歌声。大家都不说话,高脱弗烈特轻轻地唱歌,奚莱弥讲着生活中奇怪的故事;他们顺着河边走。他们必须加紧步子赶回去,像出门时一样,孩子小心地爬进卧室,爬上他的小床,睡熟了,身上有股田野清新的香味儿。
他就这样出去、回来。只是有一天小兄弟恩斯德告密,他的活动被禁止了,克利斯朵夫也受到了监视,可是他仍然能溜出去。他就喜欢跟舅舅还有他的朋友来往。家里的人生气极了,曼西沃说他自愿堕落,老约翰?米西尔嫉妒克利斯朵夫对高脱弗烈特的态度,大家认为克利斯朵夫不应该屈尊俯就。
虽然家里经济状况不佳,但约翰?米西尔活着的时候,生活还过得下去。第一,他对曼西沃还有些影响,使他多少有些顾忌,而且老人的声望也为他弥补了一些过错。还有,家里缺钱时,老人尽力帮忙。凭着前任乐队指挥的资格,他有笔恩俸,此外他收些学生,挣些零钱,这些钱大部分都交给儿媳妇。她虽然瞒着老人,老人还是看出了家里的窘迫,鲁意莎想起他为了他们而受苦感到非常抱歉。曼西沃发现父亲拿钱给鲁意莎,就常常硬抢去,老人一知道这情形,他就大发雷霆,父子之间就有一场争吵,教人直打哆嗦。他们俩的脾气都很暴烈,没过一会儿就口出恶言,互相威胁,差不多要动武了。即使在最冲动的时候,曼西沃也摆脱不了那根深蒂固的敬意,他低下了头,让父亲骂个痛快。然而只要一有机会,他仍旧如此,约翰?米西尔也没有办法。
“可怜的孩子们,”他对鲁意莎说,“我死后,你们该怎么办呢?还算不错,”他摸摸克利斯朵夫的头,“我还能撑到他能养活大家的时候!”
可是他错了,他已经到了生命的终点,这是谁也没想到的。
一个大热天,他喝了许多酒,回到家里在园子里做工。他比较喜欢翻泥巴,那天,他晒着大太阳,因为没辩论过别人而气愤地掘着地。克利斯朵夫看见他突然站起来,弯着腰,手臂乱舞了一会儿,就像石块似地扑倒在地上,他当时想笑,可是看见老人一动不动,他就叫他,跑过去摇他。他害怕了,蹲下身子,想把祖父的大脑袋捧起来,可是它重得很,再加上孩子浑身直哆嗦,没法挪动。后来他看见祖父的脸色惨白,眼睛淌着鲜血,他大叫一声,把祖父的头丢下,往外奔逃,一边跑一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