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征服大海,我记起今年四月在广东时,汕头地委李书记陪我去饶平县,参观他们几年前搞的围海造田。小汽车沿着围堤跑了一天,看到了围下来的一百几十万亩稻田,看到一条全长五千多米,全部用石头垒起的防海大坝。雄伟的工程使人想到当年围海时的艰苦。据说,除了动员饶平和澄海两个县的几十万民工,还有几万解放军和干部参加了劳动,所用的石方,全靠广东农民兄弟用自行车驮运。我看到一张照片,一块重约三百来斤的石头,捆在车上的后轮货架上。广东同志骑车技术实在高超,驮这么重的石头,仍然可以骑在上面飞跑。在当时向海要粮的口号下,出现了许多英雄故事,我们听了,至今深为感动。但事隔几年之后来看围海造田的结果,到底如何!群众议论纷纷,毁誉不一。实际情况是围田中,只有十几万亩能种谷,另外几十万亩却没有围成,淤积着几米深的海水。而且围堤大大破坏了自然界的生态平衡,沿海群众捕捉不到鱼、虾,反而减少了经济收入。看来,向海要粮这个口号是利少害多的。不按规律办事,主观上想征服海洋,结果却破坏了海洋。海洋研究所的同志们,包括张福绥同志,他们才是真正征服海洋的力量。所以我们才刚刚见面,便觉得很熟悉了。张福绥是研究贻贝的,目前侧重攻研贻贝(又名淡菜)的繁殖,和扇贝(俗名干贝)的试验配种。今年各地提出“靠山吃山、靠办吃水,发展多种经营,发扬优势”的口号,在胶州湾沿海,开辟了大量养殖场,不少公社纷纷饲养经济价值很高的对虾,可惜缺乏喂养对虾的饲料。于是有人提出发展淡菜,用淡菜来喂养对虾。这一来,对张福绥他们研究淡菜大量繁殖的工作,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那天,张福绥邀请我们几个人参观了他们楼下的小小试验室。设备很简单,一个用水泥筑的小水池,只有半人高,大约四、五米长,这就是培殖小贻贝的地方。他们通常把一些橡胶绳子扎成一把,让贻贝的卵依附在绳子上,然后放在水里孵化、培育。等它生长出来,便放到海上养殖场去。孵养出来的小贻贝,有多大呢?密密麻麻地附着在胶绳上,只有西红柿里面的籽那么大小。张福绥说:
“你们要有兴趣,可以到我们海上养殖场去看看。”接着他又说,“现在有人提出开辟‘海上牧场’,这是一个大胆而又充满理想的海上养殖事业。当然实现起来还有一些条件要解决。但是海上牧场,却是对海洋最大限度的利用,每一亩水面都不会荒芜。如果选择像胶州湾这样的海面,出口小,养殖的海产不会外流,是很适宜的。”
他说的“海上牧场”,就是指在沿海划出相当的水面,辟为牧场。每年不只是消极地在沿海打捞、捕捉水产,而且积极地在水面养殖、放牧各种海产如海带、贻贝、扇贝和各种鱼虾。这样,使海水成为水产源源不竭的耕地。……像我这样的外行人,对他描画的海上牧场远景,当然还有许多地方不懂,不过,按照海洋出产的规律,订出科学的计划,进行细心的经营和管理,这样来向海要粮(这自然是海中之粮,不是陆地上的粮)才是真正的征服海洋呢。
这一天,阳光真是美好极了。张福绥同志和养殖场的张技师陪同我们来到了海水养殖场上。一片蓝天,一片绿水,我们几个坐在场里的小木船上,除了轻轻的摇橹声,四周是如此的静寂。水面上浮起的一个个排球大小的玻璃浮标圆球。一行一行像是运动场上跑道的划线,起码有五、六百米远。这是海带的繁殖架。眼下海带已经收割了,只看见埋在海水中的绳子。放眼看去,这广阔的养殖场大约有六七百亩水面。远处有两三只小木船,上面有三四个养殖场的女工正在往海里放一把把轮胎剪成的绳子。
“她们在胶绳上培殖牡蛎苗。”海水养殖场的张技师在向我们解释,“我们这个场过去只种殖海带。每年收获的海带,拿去做碘。现在用碘,不用进口了。我们在海带收割后,还养殖贻贝、牡蛎。”
我听他讲起牡蜗,便记起西欧许多小说中,描写的外国宴会上常有这一道名菜。我没有见过这种牡蜘苗,便想把小船摇过去看看。
“不行,现在的牡砺苗,小到用肉眼看不见!”
大概是为了补偿这个希望吧。张技师提出把培殖的扇贝,拿出给我们看看。张福绥说:“好!我们正要看看扇贝长得怎么样了!”他转身告诉我,“扇贝苗是前年十月放下海的,到现在快三年了。如果长得好,也正到了产卵的时候,我们要拿到试验室去繁殖。”
小船在海带的绳架上滑过去。张技师从海里扯起一个长圆形的绳网。这种绳网就吊在海带架的绳子上,他们叫它做养殖笼。把它从水里提起的时候,上面结集了不少野生贻贝,和一些黄色的泥沙。把它放在船板上,便听见里面贝壳撞击的响声。掂掂分量。听听响声,再看看上面的记号,张技师笑了。他从网笼里取出了七、八个扇贝,大的已经有肉包子那么大了。由于外面沾满了各种寄生物,扇贝的外壳变得黑乎乎的,并不好看。张福绥说:“不知到了产卵的时候没有?可以打开来看看。”
我们同行的人拿起一个扇贝,想用手去掰开它,却是紧紧的,怎么也打不开。我想,怕只有把它弄死,才能打开吧?我们在酒席上吃的一道名菜瑶柱海参中的瑶柱,就是这扇贝内壳上的肉柱。这种肉柱又粗又圆,紧紧地把贝壳扣合在一起,是很难打开的。我正在猜疑的时候,张技师从船板上拿起一根绳头,抽出一根麻丝,把它从扇贝下面的一个小洞里伸了进去。只稍微捅了两下,就好像是一把钥匙放了锁中;贝受到轻微的刺激,便自己把紧闭的贝壳打开了。张福绥伸过头来一看,笑着:
“长得很大了,马上要产卵了!”
张技师便用麻丝把十几个扇贝一一打开,告诉我们,里面有一块很美丽的朱红色肉的,是雌的。如果里面只是乳白色,便是雄的。我这时已被他这用麻丝打开贝壳的办法惊呆了。这是实践的经验,也是从劳动中得来的知识。这时候,我猛然记起我看过的一部关于海豹的纪录片,其中有摄影师拍下海豹偷食贝壳的方法。只见海豹胸前抱了一块馒头大小的石头,在海水中游来游去。当它找到贝壳后,便用前爪把贝壳用力往石头上敲打。很快贝壳打烂了,海豹便嚼起鲜美的贝肉来。我笑着想:如果海豹知道用麻丝去捅扇贝的小洞,那它吃起贝肉来就更方便了。同行的人看见我笑,问我笑什么,我没有把我想的告诉她,只说:“生活真美!”她深有所感地接着说:“是呀,你看他们的海洋研究工作,像不像一首诗?蓝天大海,小船在波浪上漂荡。从肉眼看不见的贝苗,经过三年的风风雨雨,海浪的冲击,贝苗生长成熟,又可以繁殖出千千万万,生产出成千上万斤的海鲜!”
“如果实现了海洋牧场,从养殖海带到各种贝类,到各种鱼虾,又做到以海养海,多种经营,这岂不是一首更优美的诗?那时人民从海洋得到更多的享受,改善生活,就更幸福了。”
同行者打断我的话说:
“如果加上人的因素,把海洋研究工作者日夜辛勤的劳动,对未来的希望和梦想,以及在工作中遇到困难、阻力和破坏时产生的动摇和痛苦,再加上个人生活上的遭遇,和感情上的波折,那不就是一串一串的故事?”
我默然未语。回到住所,我把从养殖场带回的一个雄扇贝,洗了又洗,擦了又擦。扇贝显出了大海和阳光赋予它的原有本色:鲜红鲜红的外壳。内壳却在玉白色的光彩中呈现出一层层五色霞光。我觉得它美极了。因为它是三年时间成长起来的希望。我这时的耳边,又响起了那天从海水养殖场回来的路上,张福绥同志一再叮嘱张技师的话:
“后天星期六,一定把扇贝养殖笼全部取出来,送到试验室产卵你不要忘记!”
我觉得这几句话就是他们写在贝壳上的诗,一篇还没有写完的富有诗意的故事。他们那灼热希望的眼光,和充满向往的跳动的心,我似乎都感觉到了……
朋友!如果你来到海边,你也会希望能找到贝壳。请你相信:每一个贝壳都是一首诗,一个富有诗意的故事。……
一九八○年九月十二日于青岛海疗
心灵感悟
柯蓝的散文,文思灵秀,词藻绮丽,爱美情深,诗意盎然。这篇《写在贝壳上的诗》是他文风发展到新时期的一篇佳作。它讴歌了自然美、赞扬了劳动,对大海宝藏精雕细描,通篇诗意漾然,文采焕发。
旧唱片
◆文/赵凝
现在那种旧的塑胶唱片差不多已经快被淘汰了,取而代之的是像银子一样闪闪发光的CD唱片。我第一次拿到CD唱片的时候感到很奇异,因为我在唱片中看到了自己的脸,这像是传说中的未来世界里的东西,银亮、洁白,在灯光下折射出一道变幻莫测的七彩光芒。
想不到这么快旧唱片就被淘汰了。
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和几个朋友搬来一台老式留声机,擦干净上面厚厚的一层尘土,然后小心翼翼把唱机打开。我看见唱针上包着红绸子,可以想见当年这台唱机的主人是何等地珍爱这东西。朋友拿来的旧唱片,都东一张西一张不成套的,塑料薄膜的那种唱片,基本是都已经不能用了。塑料薄膜唱片分红绿两种,又薄又软,有点像彩色胶卷的底片,举起来对着天空看看,天空变成一片红色的海。
唯有那种大张大张的黑色密纹唱片不会改变,我用手指一圈一圈地在上面行走,感受到那一轮轮精细的凹槽,那是音乐的轨道,当唱针像犁一样从轨道上走过,美丽的音乐便像清水一般地流淌出来。
那天晚上没有开灯,因为窗子里透进来很亮的月光,朋友们三三两两坐在木板地上,有一个人坐在唱机旁边专门负责放唱片。后来有个女孩站起身来合着音乐的节奏独舞,我看不清她的脸,却看见她的一双袜子雪白雪白地在地板上踏来踏去。她穿了一条质地柔软的长裙子,因为裙子是暗色的,在黑暗中便像隐去了一截似的,白衬衣和白袜子在月光下却显得极其醒目。她指着地板上的影子对大伙道:“看呵,这叫影子舞。”
无形的音乐化成她轻烟般袅袅上升的舞影,成为一种具体的、有形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那一天,我们都陶醉在一张年代不明的旧唱片里,旧唱片把我们带回到一个安祥、静美、缓缓流动着的年代。
在月亮下跳一种影子舞。以后每年夏天,在月亮好的某一个晚上,我们都要聚在一起玩这种游戏。老唱片静静地、静静地往前走,光阴却在轻轻地倒流,过去的人和事一一从眼前掠过,有时候,老唱片唱走了针,我们的记忆也就跟着反复重演某一段落。花儿反复地开了再谢,谢了再开。我们一遍遍地恋爱分手然后再恋爱,看来,老唱针再也走不出那个圆圈圈了,跳舞的那个女孩也累了,在角落里不声不响地坐下来。
唱针终于停在某一个地方不动了,一切都归于平静,连月亮都藏到云彩后面去了。
心灵感悟
在月亮下跳一种影子舞。
挥手之间
◆文/方纪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八日清早,从清凉山上望下去,见有不少的人顺着山上大路朝东门外飞机场走去。我们《解放日报》的同志也纷纷下山,加人向东的人群,一同走向飞机场。
人们的心情很不平静。两个星期来形势的发展真如天际风云,瞬息万变,表现了一个历史转折时期特有的复杂关系。记得八月十日夜间,新华社的译电员带着刚刚收到的日本投降的消息,一路喊着从我们的窑洞门前跑过,不到天亮,这个消息便像一阵风传遍了延安。第二天晚上,南门外新市场上便出现了群众自发的庆祝集会。卖水果的农民把一筐一筐的花红果子抛向空中,喊着让人们吃“胜利果实”,有些学校的学生把棉袄里的棉花掏出来,扎在棍子上,蘸着煤油点起火把来,在大路上游行。
当时群众对抗战胜利的热烈心情是谁也不会觉得过分的。但是过了两天,令人激愤的消息接连传来,蒋介石下令不准八路军、新四军受降……新的内战危机忽然又迫在眉睫了。毛主席八月十三日做了报告(即《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指出“内战危险是十分严重的,因为蒋介石的方针已经定了”。
那几天,不要说那些烧棉花的人不免后悔,大家心里也都憋了一肚子气,把胜利的欢喜化为对蒋介石的愤怒了。
八月二十七日,延安飞机场上飞来一架美国飞机,那是美国特使赫尔利和国民党政府的代表张治中将军来了。来做什么?“还不是缓兵之计!”人们私下这样议论。当天夜里,党支部忽然传达了中央关于和国民党政府进行和平谈判的通知,思想上说什么也转不过弯来,何况是毛主席要亲自去重庆!当时心里像压上一块石头,点着一把火,又沉重又焦急,通夜不能入睡。
那天夜里,延安的许多同志,各个解放区的许多同志,也许都是在焦急和不安当中度过的吧?谁不知道蒋介石是个最无信无义的大流氓?谁不知道美帝国主义在支持蒋介石政府挑动中国的内战?赫尔利假惺惺地跑到延安来,显然也是心怀叵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