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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黑白李(2)

什么老事情被他头次遇上,他总是说这句。对他讲个闹鬼的笑话,也是“很有意思!”他不和人家辩论鬼的有无,他信那个故事,“说不定世上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据他看,什么事都是可能的。因此,他接受的容易,可就没有什么精到的见解。他不是不想多明白些,但是每每在该用脑子的时候,他用了感情。

“道理都是一样的,”他说,“总是劝人为别人牺牲。”

“你不是已经牺牲了个爱人?”我愿多说些事实。

“那不算,那是消极的割舍,并非由自己身上拿出点什么来。这十来天,我已经读完‘四福音书’。我也想好了,我应当分担老四的事,不应当只不准他离开我。你想想吧,设若他真是专为分家产,为什么不来跟我明说?”

“他怕你不干。”我回答。

“不是!这几天我用心想过了,他必是真有个计划,而且是有危险性的。所以他要一刀两断,以免连累了我。你以为他年青,一冲子性?他正是利用这个骗咱们;他实在是体谅我,不肯使我受屈。把我放在安全的地方,他好独作独当的去干。必定是这样!我不能撒手他,我得为他牺牲!母亲临去世的时候——”他没往下说,因为知道我已听熟了那一套。

我真没想到这一层。可是还不深信他的话;焉知他不是受了点宗教的刺激而要充分的发泄感情呢?

我决定去找白李,万一黑李猜得不错呢!是,我不深信他的话,可也不敢要悬虚。

怎么找也找不到白李。学校,宿舍,图书馆,网球场,小饭铺,都看到了,没有他的影儿。和人们打听,都说好几天没见着他。这又是白李之所以为白李;黑李要是离家几天,连好朋友们他也要通知一声。白李就这么人不知鬼不觉的不见了。我急出一个主意来——上“她”那里打听打听。

她也认识我,因为我常和黑李在一块儿。她也好几天没见着白李。她似乎很不满意李家兄弟,特别是对黑李。我和她打听白李,她偏跟我谈论黑李。我看出来,她确是注意——假如不是爱——黑李。大概她是要圈住黑李,作个标本。有比他强的呢,就把他免了职;始终找不到比他高明的呢,最后也许就跟了他。这么一想,虽然只是一想,我就没乘这个机会给他和她再撮合一下;按理说应当这么办,可是我太爱老李,总觉得他值得娶个天上的仙女。

从她那里出来,我心中打开了鼓。白李上哪儿去了呢?不能告诉黑李!一叫他知道了,他能立刻登报找弟弟,而且要在半夜里起来占课测字。可是,不说吧,我心中又痒痒。干脆不找他去?也不行。

走到他的书房外边,听见他在里面哼唧呢。他非高兴的时候不哼唧着玩。可是平日他哼唧,不是诗便是那句代表一切歌曲的“深闺内,端的是玉无瑕”。这次的哼唧不是这些。我细听了听,他是练习圣诗呢。他没有音乐的耳朵,无论什么,到他耳中都是一个味儿。他唱出的时候,自然也还是一个味儿。无论怎样吧,反正我知道他现在是很高兴。为什么事高兴呢?

我进到屋中,他赶紧放下手中的圣诗集,非常的快活:“来得正好,正想找你去呢!老四刚走。跟我要了一千块钱去。没提分家的事,没提!”

显然他是没问弟弟,那笔钱是干什么用。要不然他不能这么痛快。他必是只求弟弟和他同居,不再管弟弟的行动;好像即使弟弟有带危险的计划,自要不分家,便也没什么可怕的了。我看明白了这点。

“祷告确是有效,”他郑重的说。“这几天我天天祷告,果然老四就不提那回事了。即使他把钱都扔了,反正我还落下个弟弟!”

我提议喝我们照例的一壶莲花白。他笑着摇摇头:“你喝吧,我陪着吃菜,我戒了酒。”

我也就没喝,也没敢告诉他,我怎么各处去找老四。老四既然回来了,何必再说?可是我又提起“她”来。他连接碴儿也没接,只笑了笑。

对于老四和“她”,似乎全没什么可说的了。他给我讲了些圣经上的故事。我一面听着,一面心中嘀咕——老李对弟弟与爱人所取的态度似乎有点不大对;可是我说不出所以然来。我心中不十分安定,一直到回在家中还是这样。

又过了四五天,这点事还在我心中悬着。有一天晚上,王五来了。他是在李家拉车,已经有四年了。

王五是个诚实可靠的人,三十多岁,头上有块疤——据说是小时候被驴给啃了一口。除了有时候爱喝口酒,他没有别的毛病。

他又喝多了点,头上的疤都有点发红。

“干吗来了,王五?”我和他的交情不错,每逢我由李家回来得晚些,他总张罗把我拉回来,我自然也老给他点酒钱。

“来看看你。”说着便坐下了。

我知道他是来告诉我点什么。“刚沏上的茶,来碗?”

“那敢情好;我自己倒;还真有点渴!”

我给了他支烟卷,给他提了个头儿:“有什么事吧?”

“哼,又喝了两壶,心里痒痒;本来是不应当说的事!”他用力吸了口烟。

“要是李家的事,你对我说了准保没错。”

“我也这么想,”他又停顿了会儿,可是被酒气催着,似乎不能不说:“我在李家四年零三十五天了!现在叫我很难。二爷待我不错,四爷呢,简直是我的朋友。所以不好办。四爷的事,不准我告诉二爷;二爷又是那么傻好的人。对二爷说吧,又对不起四爷——我的朋友。心里别提多么为难了!论理说呢,我应当向着四爷。二爷是个好人,不错;可究竟是个主人。多么好的主人也还是主人,不能肩膀齐为弟兄。他真待我不错,比如说吧,在这老热天,我拉二爷出去,他总设法在半道上耽搁会儿,什么买包洋火呀,什么看看书摊呀,为什么?为是叫我歇歇,喘喘气。要不怎说,他是好主人呢,他好,咱也得敬重他,这叫作以好换好。久在街上混,还能不懂这个?”

我又让了他碗茶,显出我不是不懂“外面”的人。他喝完,用烟卷指着胸口说:“这儿,咱这儿可是爱四爷。怎么呢?四爷年青,不拿我当个拉车的看。他们哥儿俩的劲儿——心里的劲儿——不一样。二爷吧,一看天气热就多叫我歇会儿,四爷就不管这一套,多么热的天也说拉着他飞跑。可是四爷和我聊起来的时候;他就说,证什么人应当拉着人呢?他是为我们拉车的——天下的拉车的都算在一块儿——抱不平。二爷对‘我’不错,可想不到大家伙儿。所以你看,二爷来的小,四爷来的大。四爷不管我的腿,可是管我的心;二爷是家长里短,可怜我的腿,可不管这儿。”他又指了指心口。

我晓得他还有话呢,直怕他的酒气教酽茶给解去,所以又紧他一板:“往下说呀,王五!都说了吧,反正我还能拉老婆舌头,把你搁里!”

他摸了摸头上的疤,低头想了会儿。然后把椅子往前拉了拉,声音放得很低:“你知道,电车道快修完了?电车一开,我们拉车的全玩完!这可不是为我自个儿发愁,是为大家伙儿。”他看了我一眼。

我点了点头。

“四爷明白这个;要不怎么我俩是朋友呢。四爷说:王五,想个办法呀!我说:四爷,我就有一个主意,揍!四爷说:王五,这就对了!揍!一来二去,我们可就商量好了。这我不能告诉你。我要说的是这个,”他把声音放得更低了,“我看见了,侦探跟上了四爷!未必然是为这件事,可是叫侦探跟着总不妥当。这就来到坐蜡的地方了:我要告诉二爷吧:对不起四爷;不告诉吧,又怕把二爷也饶在里面。简直的没法儿!”

把王五支走,我自己琢磨开了。

黑李猜的不错,白李确是有个带危险性的计划。计划大概不一定就是打电车,他必定还有厉害的呢。所以要分家,省得把哥哥拉扯在内。他当然是不怕牺牲,也不怕牺牲别人,可是还不肯一声不发的牺牲了哥哥——把黑李牺牲了并无济于事。电车的事来到眼前,连哥哥也顾不得了。

我怎办呢?警告黑李是适足以激起他的爱弟弟的热情。劝白李,不但没用,而且把王五搁在里边。

事情越来越紧了,电车公司已宣布出开车的日子。我不能再耗着了,得告诉黑李去。

他没在家,可是王五没出去。

“二爷呢?”

“出去了。”

“没坐车?”

“好几天了,天天出去不坐车?”

由王五的神气,我猜着了:“王五,你告诉了他?”

王五头上的疤都紫了:“又多喝了两盅不由的就说了。”

“他呢?”

“他直要落泪。”

“说什么来着?”

“问了我一句——老五,你怎样?我说,王五听四爷的。他说了声,好。别的没说,天天出去,也不坐车。”

我足足的等了三点钟,天已大黑,他才回来。

“怎样?”我用这两个字问到了一切。

他笑了笑,“不怎样。”

决没想到他这么回答我。我无须再问了,他已决定了办法。我觉得非喝点酒不可,但是独自喝有什么味呢。我只好走吧。临别的时候,我题了句:“跟我出去玩几天,好不好?”

“过两天再说吧。”他没说别的。

感情到了最热的时候是会最冷的。想不到他会这样对待我。

电车开车的头天晚上,我又去看他。他没在家,直等到半夜,他还没回来。大概是故意的躲我。

王五回来了,向我笑了笑,“明天!”

“二爷呢?”

“不知道。那天你走后,他用了不知什么东西,把眉毛上的黑痦子烧去了,对着镜子直出神。”

完了,没了黑痣,便是没有了黑李,不必再等他了。

我已经走出大门,王五把我叫住:“明天我要是——”他摸了摸头上的疤,“你可照应着点我的老娘!”

约摸五点多钟吧,王五跑进来,跑得连裤子都湿了。“全——揍了!”他再也说不出话来。直喘了不知有多大工夫,他才缓过气来,抄起茶壶对着嘴喝了一气。“啊!全揍了!马队冲下来,我们才散。小马六叫他们拿去了,看得真真的。我们吃亏没有家伙,专仗着砖头哪行!小马六要玩完。”

“四爷呢?”我问。

“没看见。”他咬着嘴唇想了想,“哼,事闹得不小!要是拿的话呀,准保是拿四爷。他是头目。可也别说,四爷并不傻,别看他青年。小马六要玩完,四爷也许不能。”

“也没看见二爷?”

“他昨天就没回家。”他又想了想,“我得在这儿藏两天。”

“那行。”

第二天早晨,报纸上登出——砸车暴徒首领李——当场被获一同被获的还有一个学生,五个车夫。

王五看着纸上那些字只认得一个“李”字,“四爷玩完了!四爷玩完了!”低着头假装抓那块疤,泪落在报上。

消息传遍了全城,枪毙李——和小马六,游街示众。

毒花花的太阳,把路上的石子晒得烫脚,街上可是还挤满了人。一辆敞车上坐着两个人,手在背后捆着。土黄制服的巡警,灰色制服的兵,前后押着,刀光在阳光下发着冷气。车越走越近了,两个白招子随着车轻轻的颤动。前面坐着的那个,闭着眼,额上有点汗,嘴唇微动,像是祷告呢。离我不远,他在我头前坐着摆动过去。我的泪迷住了我的心。等车过去半天,我才醒了过来,一直跟着车走到行刑场。他一路上连头也没抬一次。

他的眉皱着点,嘴微张着,胸上汪着血,好像死的时候还正在祷告。我收了他的尸。

过了几个月,我在上海遇见了白李,要不是我招呼他,他一定就跑过去了。

“老四!”我喊了他一声。

“啊?”他似乎受了一惊。

“呕,你?我当是老二复活了呢。”

大概我叫得很像黑李的声调,并非有意的,或者是在我心中活着的黑李替我叫了一声。

白李显着老了一些,更像他的哥哥了。我们俩并没说多少话,他好似不大愿意和我多谈。只记得他的这么两句:

“老二大概是进了天堂,他在那里顶合适了;我还在这儿砸地狱的门呢。”

原载1934年1月1日《文学季刊》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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