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东海岸的长堤上,一位穿皮大衣戴皮帽的中年人,只是为了讨取身边女朋友的一笑,就开枪射死了一只回翔在天空的海鸥。一群海鸥受惊远,被射死的海鸥落在海面上,被怒涛拍击漂卷。胜利品无法取到,那位女人请在海面上操作的海带培养:人帮助打捞,工人们愤怒地掉头划船而去。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到房子里,无可奈何地写了几句诗,也终于没有完成,因为契诃夫在好几种作品里写到了这种人。我的笔墨又怎能更多地为他们的业绩生色?在他们的房间里,只挂着契诃夫为他们写的褒词就够了。
惋惜的是,我的朋友的高尚情谊,不能得到这两只惊弓之鸟的理解,它们竟一去不返。从此,清晨起来,白杨萧萧,再也听不到那种清脆的叫声。夏天来了,我忙着到浴场去游泳,渐渐把它们忘掉了。
有一天我去逛鸟市。那地方卖鸟儿的很少了,现在生产第一,游闲事物,相应减少,是很自然的。在一处转角地方,有一个卖鸟笼的老头儿,坐在一条板凳上,手里玩弄着一只黄鹏。黄鹏系在一根木棍上,一会儿悬空吊着,一会儿被拉上来。我站住了,我望着黄鹏,忽然觉得它的焦黄的羽毛,它的嘴眼和爪子,都带有一种凄惨的神气。
“你要吗?多好玩儿!”老头儿望望我问了。
“我不要。”我转身走开了。
我想,这种鸟儿是不能饲养的,它不久会被折磨得死去。这种鸟儿,即使在动物园里,也不能从容地生活下去吧,它需要的天地太宽阔了。
从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想起黄鹏。第二年春季,我到了太湖,在江南,我才理解了“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两旬文章的好处。
是的,这里的湖光山色,密柳长堤;这里的茂林修竹,桑田苇泊;这里的乍雨乍晴的天气,使我看到了黄鹏的全部美丽,这是一种极致。
是的,它们的啼叫,是要伴着春雨、宿露,它们的飞翔,是要伴着朝霞和彩虹的。这里才是它们真正的家乡,安居乐业的所在。
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虎啸深山,鱼游潭底,驼走大漠,雁排长空,这就是它们的极致。
在一定的环境里,才能发挥这种极致。这就是形色神态和环境的自然结合和相互发挥,这就是景物一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吧。这正是在艺术上不容易遇到的一种境界。
1962年4月
原载《运河)1979年
精品赏析
作者久萦于心的夙志,触景生情,奔突而出。从一只小小的黄鸥,引发出了这一篇对人生、对艺术充满哲理的妙文,真不愧是大家手笔!
在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黄鹂的尖锐啼叫,迅若流星的倏飞,俨然像是在召唤征战的勇士迅猛挺进。
在和平的年代,黄鸸的追逐、戏嬉,带给人们的是快乐与宁静。
在江南三月迷人的湖光山色中,在“茂林修竹、桑田苇泊”的环境中,黄鹂展示了它的全部美丽,达到了一种景、物相融,和谐一体,美不可言的境地。由此而自然引中出“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这一哲学命题,层层深入,引人入胜。
文章情随景迁,脉落分明,见解独异精到,鞭辟入里;语言清新明丽,极为传神,标志了作者散文创作的成熟。
亡人逸事
一
旧式婚姻,过去叫做“天作之合”,是非常偶然的。据亡妻言,她十九岁那年,夏季一个下雨天,她父亲在临街的梢门洞里闲坐,从东面来了两个妇女,是说媒为业的,被雨淋湿了衣服。她父亲认识其中的一个,就让她们到梢门下避避雨再走,随便问道:
“给谁家说亲去来?”“东头崔家。”
“给哪村说的?…‘东辽城。崔家的姑娘不大般配,恐怕成不了。”
“男方是怎么个人家?”媒人简单介绍了一下,就笑着问:
“你家二姑娘怎样?不愿意寻吧?”“怎么不愿意。你们就去给说说吧,我也打听打听。”她父亲回答得很爽快。
就这样,经过媒人来回跑了几趟,亲事竟然说成了。结婚以后,她跟我学认字,我们的洞房喜联横批,就是“天作之合”四个字。她点头笑着说:
“真不假,什么事都是天定的。假如不是下雨,我就到不了你家里来!”
二
虽然是封建婚姻,第一次见面却是在结婚之前。定婚后,她们村里唱大戏,我正好放假在家里。她们村有我的一个远房姑姑,特意来叫我去看戏,说是可以相相媳妇。开戏的那天,我去了。姑姑在戏台下等我。她拉着我的手。走到一条长板凳跟前。板凳上,并排站着三个大姑娘,都穿得花枝招展,留着大辫子。姑姑叫着我的名字,说:
“你就在这里看吧,散了戏,我来叫你家去吃饭。”姑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看见站在板凳中间的那个姑娘,用力盯了我一眼,从板凳上跳下来,走到照棚外面,钻进了一辆轿车。那时姑娘们出来看戏。虽在本村,也是套车送到台下,然后再搬着带来的板凳,到照棚下面看戏的。
结婚以后,姑姑总是拿这件事和她开玩笑,她也总是说姑姑会出坏道儿。
她礼教观念很重。结婚已经好多年,有一次我路过她家,想叫她跟我一同回家去。她严肃地说:
“你明天叫车来接我吧,我才走。”我只好一个人走了。
三
她在娘家,因为是小闺女,娇惯一些,从小只会做些针线活,没有下场下地劳动过。到了我们家,我母亲好下地劳动,尤其好打早起,麦秋两季,听见鸡叫,就叫起她来做饭。又没个钟表,有时饭做熟了,天还不亮。她颇以为苦。回到娘家,曾向她父亲哭诉。她父亲问:“婆婆叫你早起,她也起来吗?”
“她出我起得更早。还说心痛我,让我多睡了会儿哩!”“那你还哭什么呢?”
我母亲知道她没有力气,常对她说:“人的力气是使出来的,要伸懒筋。”
有一天,母亲带她到场院去摘北瓜,摘了满满一大筐。母亲问她:“试试,看你背得动吗?”
她弯下腰,挎好筐系猛一立,因为北瓜太重,把她弄了个后仰,沾了满身土。北瓜也滚了满地。她站起来哭了。母亲倒笑了,自己把北瓜一个个拣起来,背到家里去了。
我们那村庄,自古以来兴织布,她不会。后来孩子多了,穿衣困难,她就下决心学。从纺线到织布,都学会了。我从外面回来,看到她两个大拇指,都因为推机抒,顶得变了形,又粗、又短,指甲也短了。后来,因为闹日本,家境越来越不好,我又不在家,她带着孩子们下场下地。到了集日,自己去卖线卖布。有时和大女儿轮换着背上二斗高梁,走三里路,到集上去果卖。从来没有对我叫过苦。
几个孩子,也都是她在战争的年月里,一手拉扯成人长大的。农村少医药,我们十二岁的长子,竟以盲肠炎不治死亡。每逢孩子发烧,她总是整夜抱着,来回在炕上走。在她生前,我曾对孩子们说:“我对你们,没负什么责任。母亲把你们弄大,可不容易,你们应该记着。”
四
一位老朋友、老邻居,近几年来,屡次建议我写写“大嫂”。因为他觉得她待我太好,帮助太大了。老朋友说:
“她在生活上,对你的照顾,自不待言。在文字工作上的帮助,我看也不小。可以看出,你曾多次借用她的形象,写进你的小说。至于语言,你自己承认,她是你的第二源泉。当然,她瞑目之时,冰连地结:人事皆非,言念必不及此,别人也不会作此要求。但目前情况不同,文章一事,除重大题材外,也允许记些私事。你年事已高,如果仓促有所不讳,你不觉得是个遗憾吗?”
我唯唯,但一直拖延着没有写。这是因为,虽然我们结婚很早,但正象古人常说的:相聚之日少,分离之日多;欢乐之时少,相对愁叹之时多耳。我们的青春,在战争年代中抛掷了。以后,家庭及我,又多遭变故,直至最后她的死亡。我衰年多病,实在不愿再去回顾这些。但目前也出现现一些异象:过去,青春两地,一别数年,求一梦而不可得。今老年孤处,四壁生寒,却几乎每晚梦见她,想摆脱也做不到。按照迷信的说法,这可能是地下相会之期,已经不远了。因此,选择一些不太使人感伤的断片,记述如上。已散见于其他文字中者,不再重复。就是这样的文字,我也写不下去了。
我们结婚四十年,我有许多事情,对不起她,可以说她没有一件事情是对不起我的。在夫妻的情分上,我做得很差。正因为如此,她对我们之间的恩爱,记忆很深。我在北平当小职员时,曾经买过两丈花布,直接寄至她家。临终之前,她还向我提起这一件小事,问道:“你那时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去啊?”我说:“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她闭上眼睛,久病的脸上,展现了一丝幸福的笑容。
1982年2月12日晚
选自《孙犁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精品赏析
“不思量,自难忘……”读完此文,苏东坡的词句不禁涌上心头。是的,它们的神韵是何等的相似!
逸事从“天作之合”的婚姻说起,作者特记“天作之合”,或正是因为妻子带来了爱、幸福、宽慰,甚至写作的灵感、语言的源泉。与其说作者在谢天,毋宁说是谢妻,愈增思念之情。
文章最感人处,要算末尾一节,在字面之下,我们可想见,因了那两丈花布,妻子对丈夫又增了多少爱与体贴。及至“久病的脸上,展现了一丝幸福的笑容。”
夫妻四十年的风雨年华,作者只择取了几个镂心刻骨的片断,使亡妻的音容笑貌,脾气秉性,含辛茄苦跃然纸上。
文章的感情是深沉蕴藉的,它像陈年的村够,香气醇厚悠远;文章的白描又是多么娴熟,它得心应手,朴实无华。
真诚与朴实,对于散文而言,犹如水土之于花木,是个根本正是在这一点上显示。
报纸的故事
1935年的春季,我失业家居。在外面读书看报惯了,忽然想订一份报纸看看。这在当时确实近于一种幻想,因为我的村庄,非常小又非常偏僻,文化教育也很落后。例如村里虽然有一所小学校,历来就没有想到订一份报纸。村公所就更谈不上了。而且,我想要订的还不是一种小报,是想要订一份大报,当时有名的《大公报》。这种报纸,我们的县城,是否有人订阅,我不敢断言。但我敢说,我们这个区,即子文镇上是没人订阅过的。
我在北京住过,在保定学习过,都是看的《大公报》。现在我失业了,住在一个小村庄,我还想看这份报纸。我认为这是一份严肃的报纸,是一些有学问的,有事业心的,有责任感的人,编辑的报纸。至于当时也是北方出版的报纸,例如(益世报》、《庸报》,都是不学无术的失意政客们办的,我是不屑一顾的。
我认为《大公报》上的文章好,它的社论是有名的,我在中学时,老师经常选来给我们当课文讲。通讯也好,有长江等人写的地方通讯,还有赵望云的风俗画。最吸引我的还是它的副刊,它有一个文艺副刊,是沈从文编辑的,经常登载青年作家的小说和散文。还有小公园,还有艺术副刊。
说实在的,我是想在失业之时,给《大公报》投投稿,而投了稿子去,又看不到报纸,这是使人苦恼的。因此,我异想天开地想订一份《大公报》。
我首先,把这个意图和我结婚不久的妻子说了说。以下是我们的对话实录:
“我想订份报纸。”
“订那个干什么?”
“我在家里闲着很闷,想看看报。”
“你去订吧。”
“我没有钱。”
“要多少钱?”
“订一月,要三块钱”
“啊!”
“你能不能借给我三块钱?”
“你花钱应该向咱爹去要,我哪里来的钱?”
谈话就这样中断了。这很难说是愉快,还是不愉快,但是我不能再往下说了。因为我的自尊心,确实受了一点损伤。是啊,我失业在家里呆着,这证明书就是已经白念了。白念了,就安心在家里种地过日子吧,还要订报。特别是最后这一句:“我哪里来的钱?”这对于作为男子汉大丈夫的我,确实是千钧之重的责难之词!
其实,我知道她还是有些钱的,作个最保守的估计,她可能有十五元钱。当然她这十五元钱,也是来之不易的。是在我们结婚的大喜之日,她的“拜钱”。每个长辈,赏给她一元钱,或者几毛钱,她都要拜三拜,叩三叩。你计算一下,十五元钱,她一共要起来跪下,跪下起来多少次啊。
她把这些钱,包在一个红布小包里,放在立柜顶上的陪嫁大箱里,箱子落了锁。每年春节闲暇的时候,她就取出来,在手里数一数,然后再包好放进去。
在妻子面前碰了钉子,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向父亲要,父亲沉吟了一下说:
“订一份《小实报》不行吗?”
我对书籍、报章,欣赏的起点很高,向来是取法乎上的。《小实报》是北平出版的一种低级市民小报,属于我不屑一顾之类。我没有说话,就退出来了。
父亲还是爱子心切,晚上看见我,就说:
“愿意订就订一个月看看吧,集晌多粜一斗麦子也就是了。长了可订不起。”
在镇上集日那天,父亲给了我三块钱,我转手交给邮政代办所,汇到天津去。同时还寄去两篇稿子。我原以为报纸也象取信一样,要走三里路来自取的,过了不久,居然有一个专人,骑着自行车来给我送报了,这三块钱花得真是气派。他每隔三天,就骑着车子,从县城来到这个小村,然后又通过弯弯曲曲的,两旁都是黄土围墙的小胡同,送到我家那个堆满柴草农具的小院,把报纸交到我的手里。上下打量我两眼,就转身骑上车走了。
我坐在柴草上,读着报纸。先读社论,然后是通讯、地方版、国际版、副刊,甚至广告、行情,都一字不漏地读过以后,才珍重地把报纸叠好,放到屋里去。一我的妻子,好象是因为没有借给我钱,有些过意不去,对于报纸一事,从来也不闻不问。只有一次,带着略有嘲弄的神情,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