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忽然凉了,我起身去寻披肩把自己裹住。
一钵青藤在廊角执意地绿着,我大部分的时间都不肯好好看它,我一直搞不清楚,它到底是委屈的还是悲壮的。
我决定还要坐下去。
是为了跟夜僵持?跟风僵持?抑是跟不明不白就要消失了的暮春僵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要去睡。而且。既不举杯,也不邀月。不跟山对弈,不跟水把臂,只想那样半认真半不认真地坐着,只想感觉到山在,水在,鸟在毒林在,就好了,只想让冥漠大化万里江山知道有个我在就好了。
我就那样坐着,把长椅坐成了小舟。而四层高的公寓下是连云公园,园中有你纠我缠的榕树,榕树正在涨潮,我被举在绿色的柔浪上,听绿波绿涛拍舷的声音。
于是,渐渐地,我坚持自己听到了“流水绕孤村”的潺援的声音,真的,你不必告诉我那是巷子外面新生南路上的隆隆车声,车子何尝不可以“车如流水”呢?一切的音乐岂不是在一侧耳之间温柔,一顾首之间庄严的吗?于无弦处听古琴,于无水处赏清音,难道是不可能的吗?
何况,新生南路的前身原是两条美丽的夹堤,柳枝曾在这里垂烟,杜鹃花曾把它开成一条“丝路”,五彩的丝,而我们房子的地基便掘在当年的稻香里。
我固执地相信,那古老的水声仍在,而我,是泊船水湄的舟子。
新生南路,车或南,车或北,轮辙不管是回家,或是出发,深夜行车不论是为名是为利,那也算得是一种足音了。其中某个车子里的某一把青蔬,明大会在某家的餐桌上出现,某个车子里的鸡蛋又会在某个孩子的便当里躺着,某个车中的夜归人明天会写一首诗,让我们流泪,人间的扯牵是如此庸俗而又如此深情,我要好好地听听这种水声。
如果照古文字学者的意思,“媚”字就是“水草交”的意思,是水跟岸之间的亦水亦岸亦草的地方,是那一注横如眼波的水上浅浅青青温温柔柔如一带眉毛的地方。这个字太秀丽,我有时简直不敢轻易出口。
今夜,新生南路仍是圳水,今夜,我是泊舟水湄的舟子。
忽然,我安下心平下气来,春仍在,虽然这已是阴历三月的最后一夜了。
正如题诗在壁,壁坏诗消,但其实诗仍在,壁仍在,因为泥仍在。曾经存在过的便不会消失。春天不曾匿迹,它只是更强烈地投身人夏,原来夏竟是更朴实更浑茂的春。正如雨是更细心更舍己的液态的云。
今夜,系舟水媚,我发现,只要有一点情意,我是可以把车声宠成水响,把公寓爱成山色的。
就如此,今夜,我将系舟在也是水湄的地方。
精品赏析
暮春的夜晚,燠热已把夏的消息传来。在四周已变得寂静的时候,“我”坐在楼顶的廊下,看着远远近近的景物,想着前前后后的变化环境,感慨良多,思绪缕缕。这篇散文记下的就是作者的感慨和思绪,特异而有深情。
在这一天难得的闲憩工夫里,想起那种种“似乎每一件事都被什么阴谋规规矩矩安特好了”的工作及生活琐事,不免生出些许厌倦的情绪。但是,人的生活就像大海中的襄头一样,风起浪涌,无风三尺浪,即使不想为浪,只想是浪的自,也无可奈何的。作为一个女人,更是多一些负担,尽管可能会有一件羽衣,且也只能将其锁在箱底。对自由的想望,对超脱的企慕是如此强烈,如此深情,可临终依然不能彻底摆脱人生的羁绊。居身的这块地方,原是一条河,两岸的柳枝垂烟,河水哗哗地流,但几度沧桑变化,这里已成了车流如水,人声嘈杂的街市,昔日的清静,悦目的景观都全消失,唯能勾起人愉悦的只不过是一种美好的记忆。“我”不愿把自己汇入这匆忙的人流,只想回到那秀丽的河岸边去,但是,这一切只能在想象中去实现了。肉体也许无法超尘脱俗,但灵魂却可以任意飞动,所以,我愿泊舟水湄。
生命也是一条河,每一个真实的人生,只不过是如水中行舟,有时航行,有时泊岸。它既割不断同水的联系,也割不断与岸的联系,而湄正好为这两种联系提供了极好的条件。所以,当劳累一天之后,才可以得到少许的清静和歇息的时候,可以使灵魂和感情从烦琐的生活中解脱出来的时候,人亦就像船暂别了航行,泊舟岸边一样的让人有一种亲切,舒适感。因之,这段少许的时刻,对于生命,对于人来说,“也是水湄”。
这是一篇极具风采的抒情散文,作品描绘特殊的气氛,景物都十分细腻深情。把人生喻为像在水边的舟非常地形象巧妙。作者似乎都在记叙一些耳听眼见的生活情景及记忆中的世态风景,但因为能把这一切都同自己真切的人生感受,人生见解溶为一体,所以,就是这些看似琐碎零乱的描写有了秩序,循序渐进,直至入理。作者的语言及文字描写很准确地表达着人的心境,平朴,淡雅,舒缓,读来十分有味。
梦里梦外三毛
我不很明白,为什么特别是在现在,在窗帘已经垂下,而门已紧紧闩好的深夜,会想再去记述一个已经逝去的梦。
也问过自己,此刻海潮回响,树枝拍窗,大风凄厉刮过零空,远处野狗嗥月,屋内钟声滴嗒。这些,又一些夜的声音应该是睡眠中的事情,而我,为什么却这样的清醒着在聆听,在等待着一些白日不会来的什么。
便是在这微寒的夜,我又披着那件老披肩,怔怔的坐在摇椅上,对着一盏孤灯出神。
便是又想起那个梦来了,而我醒着,醒在漆黑的夜里。
这不是唯一纠缠了我多年的梦,可是我想写下来的,在今夜却只有这一个呢。
我仿佛又突然置身在那座空旷的大厦里,我一在那儿,惊惶的感觉便无可名状的淹了上来,没有什么东西要害我,可是那无边无际的惧怕,却是渗透到皮肤里,几乎彻骨。
我并不是一个人,四周围着我的是一群影子似的亲人,知道他们爱我,我却仍是说不出的不安,我感觉到他们,可是看不清谁是谁,其中没有荷西,因为没有他在的感觉。
好似不能与四周的人交谈,我们没有语言,我们只是彼此紧靠着,等着那最后的一刻。
我知道,是要送我走,我们在无名的恐惧里等着别离。
我抬头看,看见半空中悬空挂着一个扩音器,我看见它,便有另一个思想像密码似的传递过来你要上路了。
我懂了,可是没有听见声音,一切都是完全安静的,这份死寂更使我惊惶。
没有人推我,我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迫着向前走。
前面是空的。
我怕极了,不能叫喊,步子停不下来,可是每一步踩都是空的!
我拼命向四周张望着,寻找绕着我的亲人。发觉他们却是如影子似的向后退,飘着在远离,慢慢的飘着。
那时我更张皇失措了,我一直在问着那巨大无比的“空”我的箱子呢,我的机票呢,我的钱呢,要去什么地万,要去什么地方嘛!
亲人已经远了,他们的脸是平平的一片,没有五官,一片片白蒙蒙的脸。
有声音悄悄的对我说,不是声音,又是一阵密码似的思想传过来走的只有你。
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步伐,觉着冷,空气稀薄起来了,蒙蒙的浓雾也来了,我喊不出来,可是我是在无声的喊不要!不要!
然后雾消失不见了,我突然面对着一个银灰色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弧形的洞,总是弧形的。
我被吸了进去。
接着,我发觉自己孤零零的在一个火车站的门口,一刹眼,我已进去了,站在月台上,那儿挂着明显的阿拉伯字六号。
那是一个欧洲式的老车站,完全陌生的。
四周有铁轨,隔着我的月台,又有月台,火车在进站,有人上车下车。
在我的身边,是三个穿着草绿色制服的兵,肩上缀着长长的小红牌子。其中有一个在抽烟,我一看他们,他们便停止了交谈,专注的望着我,彼此静静的对峙着。
又是觉着冷,没有行李,不知要去那里,也不知置身何处。
视线里是个热闹的车站,可是总也听不见声音。
又是那股抑郁的力量压了上来,要我上车去,我非常怕,顺从的踏上了停着的列车,一点也不敢挣扎。
时候到了,要送人走。
我又惊骇的从高处看见自己,挂在火车踏板的把手上,穿着一件自衣服,蓝长裤,头发乱飞着,好似在找什么人。我甚而与另一个自己对望着,看进了自己的眼睛里去。
接着我又跌回到躯体里,那时,火车也慢慢的开动了。
我看见一个红衣女子向我跑过来,她一直向我挥手,我看到了她,便突然叫了起来救命!救命!
已是喊得声嘶力竭了,她却像是听不见似的,只是笑吟吟的站住了,一任火车将我载走。
“天啊!”我急得要哭了出来,仍是期望这个没有见过的女子能救我。
这时,她却清清楚楚的对我讲了一句中文。
她听不见我,我却清晰的听见了她讲的是中文。整个情景中,只听见过她清脆的声音,明明是中文的,而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不用中文的啊!
风吹得紧了,我飘浮起来,我紧紧的抱住车厢外的扶手,玻璃窗里望去,那三个兵指着我在笑。
他们脸上笑得那么厉害,可是又听不见声音。
接着我被快速的带进了一个幽暗的隧道,我还挂在车厢外飘着,我便醒了过来。
是的,我记得第一次这个噩梦来的时候,我尚在丹娜丽荒岛,醒来我躺在黑暗中,在彻骨的空虚及恐惧里汗出如雨。
以后这个梦便常常回来,它常来叫我去看那个弧形的银灰色的洞,常来逼我上火车,走的时候,总是同样的红衣女子在含笑挥手。
梦,不停的来纠缠着我,好似怕我忘了它一般的不放心。
夜复一夜,我跌落在同样的梦里不得脱身。在同时,又有其他的碎片的梦挤了进来。
有一次,梦告诉我:要送我两副棺材。
我知道,要有大祸临头了。
然后,一个阳光普照的秋日,荷西突然一去不返。
我们死了,不是在梦中。
我的朋友,在夜这么黑,风如此紧的深夜,我为什么对你说起E面的事情来呢?
我但愿你永远也不知道,一颗心被剧烈的悲苦所蹂厢时是什么样的情形,也但愿天下人永远不要懂得,血雨似的泪水又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为什么又提起这些事情了呢,还是让我换一个题材,告诉你我的旅行吧。
是的,我结果是回到了我的故乡去,梦走了,我回台湾。
春天,我去了东南亚、香港,又绕回到台湾。
然后,有一天,时间到了,我在桃园机场,再度离开家人,开始另一段长长的旅程。
快要登机的时候,父亲不放心的又叮咛了我一句:确定自己带的现款没有超过规定吗?你的钱太杂了,又是马克,又是西币,又是美金和港纸。
我坐在亲人围绕的椅子上开始再数一遍我的钱,然后将它们卷成一卷,胡乱塞在裙子口袋里去。
就在那个时候,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如同潮水似的渗了上来,悄悄的带我回到了那个梦魇里去。有什么东西,细细凉凉的爬上了我的皮肤。
我开始怕了起来,不敢多看父母一眼,我很快的进了入境室,甚而没有回头。我怕看见亲人面貌模糊,因为我已被梦捉了过去,是真真实实的踏进梦里去了。梦里他们的脸没有五官。
我进去了,在里面的候机室里喝着柠檬茶,我又清醒了,什么也不再感觉。
然后长长的通道来了,然后别人都放了手。只有我一个人在大步的走着,只有我一个人,因为别人是不走的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我的朋友,不要觉得奇怪,那只是一刹的感觉,一刹间梦与现实的联想而引起的回忆而已,那有什么梦境成真的事情呢?
过了几天,我在香港上机,飞过昆明的上空,飞过千山万水,迎着朝阳,瑞士在等着我,正如我去时一样。
日内瓦是法语区,洛桑也是。
以往我总是走苏黎士那一站,同样的国家,因为它是德语区,在心理上便很不同了。
常常一个人旅行,这次却是不同,有人接,有人送,一直被照顾得周全。
我的女友熟练的开着车子,从机场载着我向洛桑的城内开去。
当洛桑火车站在黎明微寒的阳光下,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却是迷惑得几乎连惊骇也不会了这个地方我来过的,那个梦中的车站啊!
我怎么了,是不是死了?不然为什么这个车站跑了出来,我必是死了的吧!
我悄悄的环视着车中的人,女友谈笑风生,对着街景指指点点。
我又回头去看车站,它没有消失,仍是在那儿站着。
那么我不是做梦了,我摸摸椅垫,冷冷滑滑的,开着车窗,空气中有宁静的花香飘进来,这不是在梦中。
我几乎忍不住想问女友,是不是,是不是洛桑车站的六号月台由大门进去,下楼梯,左转经过通道,再左转上楼梯,便是那儿?是不是人口处正面有一个小小的书报摊?是不是月台上挂着阿拉伯字?是不是卖票的窗口在右边,询问台在左边?还有一个换钱币的地方也在那儿,是不是?
我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到了洛桑郊外女友的家里,我很快地去躺了下来。
这样的故事,在长途旅行后跟人讲出来,别人一定当我是太累了,快累病了的人才会有想象吧。
几天后,我去了意大利。
当我从翡冷翠又回到瑞士洛桑的女友家时,仍是难忘那个车站的事情。
女友告诉我,我们要去车站接几个朋友时,我迟疑了一下,仍是很矛盾的跟去了。
我要印证一些事情,在我印证之前,其实已很了然了。因为那不是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个车站,虽然我今生第一次醒着进去,可是梦中所见,都得了解释,是它,不会再有第二个可能了,我真的去了,看了,也完全确定了这件事。
我的朋友,为什么我说着说着又回到了梦里去呢?你知道我下一站是维也纳,我坐飞机去奥国,行程里没有坐火车的安排,那么你为什么害怕了呢?你是怕我真的坐上那节火车吧!我的计划里没有火车呢。
在瑞士法语区,除了我的女友一家之外,我没有相识的人,可是在德语区,却有好几家朋友已有多年的交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