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陶然亭,并不是一个亭,是一个土丘,丘上盖了一所庙宇。不过北西南三面,都盖了一列房子,靠西的一面还有廊子,有点像水榭的形式。登这廊子一望,隐隐约约望见一抹西山,其近处就只有芦苇遍地了。据说这一带地方是饱经沧桑的,早年原不是这样,有水,有船,也有些树木。清朝康熙年间,有位工部郎中江藻,他看此地还有点野趣,就在这庙里盖了三间西厅房。采用了白居易的诗:“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的句子,称它作陶然亭;后来成为一些文人在重阳登高宴会之所。到了乾隆年间,这地方成了一片苇塘。乱坟本来就有,以后年年增加,就成为三十五年前我到北京来的模样了。
过去。北京景色最好的地方,都是皇帝的禁苑,老百姓是不能去的。只有陶然亭地势宽阔,又有些野景,它就成为普通百姓以及士大夫游览聚会之地。同时,应科举考试的人,中国哪一省都有,到了北京,陶然亭当然去逛过。因之陶然亭的盛名,在中国就传开了。我记得作《花月痕》的魏子安,有两句诗说陶然亭,“水近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这要说到气属三秋的时候,说陶然亭还有点像。可是这三十多年以来,陶然亭一年比一年坏。我三度来到北京,而且住的日子都很长,陶然亭虽然去过一两趟,总觉得“水近万芦吹絮乱”句子而外,其余一点什么都没有。真是对不住那个盛名了。
一九五五年听说陶然亭修得很好,一九五六年听说陶然亭更好,我就在六月中旬,挑了一个晴朗的日子,带着我的妻女,坐公共汽车前去。一望之间,一片绿荫,露出两三个亭角,大道宽坦,两座辉煌的牌坊,遥遥相对。还有两路小小的青山,分踞着南北。好像这就告诉人,山外还有山呢。妻说:“这就是陶然亭吗?我自小在这附近住过好多年,怎么改造得这样好,我一点都不认识了。”我指着大门边一座小青山说:“你看,这就是窑台,你还认得吗?”妻说:“哎呀!这山就是窑台?这地方原是个破庙,现在是花木成林,还有石坡可上啊!”她是从童年就生长在这里的人,现在连一点都不认得了。从她吃惊的情形就可以感觉到:陶然亭和从前一比,不知好到什么地步了。
陶然亭公园里面沿湖有三条主要的大路,我就走了中间这条路,路面是非常平整的。从东到西约两里多路宽的地方,挖了很大很深的几个池塘,曲折相连。北岸有游艇出租处,有几十只游艇,停泊在水边等候出租。我走不多远,就看见两座牌坊,雕刻精美,金碧辉煌,仿佛新制的一样。其实是东西长安街的两个牌楼迁移到这里重新修起来的。这两座妨碍交通的建筑在这里总算找到了它的归宿。
走进几步,就是半岛所在,看去,两旁是水,中间是花木。山脚一座凌霄花架,作为游人纳凉的地方。山上有一四方凉亭。山后就是过去香家遗迹了。原来立的碑,尚完整存在,一诗一铭,也依然不少分毫。我看两个人在这里念诗,有一个人还是斑白胡子呢。顺着一条岔路,穿过几棵大树上前,在东角突然起一小山,有石级可以盘曲着上去。那里绿荫蓬勃,都是新栽不久的花木,都有丈把高了。这里也有一个亭子,站在这里,只觉得水木清华,尘飞不染。我点点头说:这里很不错啊!
西角便是真正陶然亭了。从前进门处是一个小院子,西边脚下,有几间破落不堪的屋子。现在是一齐拆除,小院子成了平地,当中又栽了十几棵树,石坡也改为水泥面的。登上土坛,只见两棵二百年的槐树,正是枝叶葱笼。远望四围一片苍翠,仿佛是绿色屏障,再要过了几年,这周围的树,更大更密,那园外尽管车水马龙,一概不闻不见,园中清静幽雅,就成为另一世界了。我们走进门去,过厅上挂了一块匾,大书“陶然”二字,那几间庙宇,可以不必谈。西南北三面房屋,门户洞开,偏西一面有一带廊子,正好远望。房屋已经过修饰,这里有服务处卖茶,并有茶点部。坐在廊下喝茶,感到非常幽静。
近处隔湖有云绘楼,水榭下面,清池一湾,有板桥通过这个半岛。我心里暗暗称赞:“这样确是不错!”我妻就问:“有一些清代的小说之类一说起饮酒陶然亭。就是这里吗?”我说:“不错,就是我们坐的这里。你看这墙上嵌了许多石碑,这就是那些士大夫们留的文墨。至于好坏一层,用现在的眼光看起来,那总是好的很少吧。”
坐了一会,我们出了陶然亭,又跨过了板桥,这就上了云绘楼。这楼有三层,雕梁画栋,非常华丽。往西一拐,露出了两层游廊,游廊尽处,又是一层,题日清音阁。阁后有石梯,可以登楼。这楼在远处觉得十分富丽雄壮,及向近处看,又曲折纤巧。打听别人,才知道原来是从中南海移建过来的。它和陶然亭隔湖相对,增加不少景色。
公园南面便是旧城脚下,现已打通了一个豁口。沿湖岸东走,处处都是绿荫,水色空蒙,回头望望,湖中倒影非常好看。又走了半里路,面前忽然开朗,有一个水泥面的月形舞场,四周柱灯林立。舞池足可以容纳得下二三百人。当夕阳西下,各人完了工,邀集二三友好,或者泛舟湖面,或者就在这里跳舞,是多好的娱乐啊!对着太平街另外一门,杨柳分外多,一面青山带绿,一面是清水澄明,阵阵轻风,扑人眉发。晚来更是清静。再取道西进,路北有小山一叠,有石级可上,山上还有一亭小巧玲珑。附近草坪又厚又软。这里的草,是河南来的,出得早,枯萎得晚,加之经营得好,就成了碧油油的一片绿毯了。
回头,我们又向西慢慢地徐行。过了儿童体育场,和清代时候盖的抱冰堂,就到了三个小山合抱的所在,这三个小山,把园内西南角掩藏了一些。如果没有这山,就直接了当地看到城墙这么一段,就没有这样妙了。
园内几个池塘,共有二百八十亩大,一九五二年开工,只挖了一百七十天就完工了,挖出的土就堆成七个小山,高低参差,增加了立体的美感。
这一趟游陶然亭公园,绕着这几座山共走了约五里路,临行还有一点留恋。这个面目一新的陶然亭,引起我不少深思。要照从前的秽土成堆,那过个两三年就湮没了。有些知道陶然亭的人,恐怕只有在书上找它的陈迹了吧?现在逛陶然亭真是其乐陶陶了。
选自《我热爱新北京》北京出版社1957年版
精品赏析
张恨水是一位多产作家,文学功底厚实,特别善于从中国古典文学、古代汉语中吸取养分,形成自己的风格。这一篇游记散文就写得颇具古文的气韵。
首先,作者采取了平淡、自然、随便的叙述口气。这正是我国古代散文家、特别是山水游记散文家常取的态度。作者写陶然亭的变化,按说,是可以大发一套议论、说明变化的原因,提升主题,强化教育作用的。可作者没有向前走这一步,他只说陶然亭变了,和从前一比,不知好到什么地步了。为什么?他只字未提。有人会说:这是不对的,主题在哪里?思想性在哪里?可我以为,这正是作家的高明处。古往今来,想靠“载道”而传世的作品速朽了,那些聊以自慰自得其乐的小说、笔记、游记却流传久远,《红楼梦》、(聊斋志异)、《浮生六记》、《唐人传奇)、《世说新语》、《水经注》等就是。可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擂柳柳成荫”。个中道理,与作者的态度不无关系吧。
其次是语言。开头一句:“陶然亭好大一个名声”,要是用现代语法来要求,不通了,当改成“陶然事的名声好大呀!”才成。最后一句:“现在逛陶然亭真是其乐陶陶了。”这“其乐陶陶”就是古语,现代汉语就找不出一个词可以顶替的。有些词语的搭配也是采用古人的用法,“近处隔湖有云绘楼,水榭下面,清池一湾。”“再取道西行,路北有小山一叠”。这“清池一湾”、“小山一叠”就和今人不同,我们的习惯是把量词放在前头:“一湾清池”、“一登小山”。有时还省去量词。“原来立的碑,尚完整存在,一诗一铭,也依然不少分毫。”“当夕阳西下,各人完了工,邀集二三友好……”、“山上还有一亭小巧玲珑。”这一诗、一铭、一亭、二三友好,就省去了量词,现代人的习惯是不这样的。这些都是细微处,却可见作者古文功底之一斑。成语源自古汉语,是最能体现汉语特点的,它多由四字构成,对偶,整齐匀称、节奏和谐。此文所用成语俯拾即是:金碧辉煌、小巧玲珑、雕粱画栋、曲折纤巧、高低参差、车水马龙……有的词虽算不得成语,但也具备了成语的特点:水木清华、尘飞不染、云淡风清、水色空蒙、清静幽雅……这类词语,在这篇短文中,不下五六十个。这些古语以及文中所引的四句古诗,使这篇散文简洁潇洒、风清骨竣。平添了古雅的气韵。
迷路的故事舒婷
之一
连我爸都是出生在小岛上。小岛只有1.7平方公里。而我,就像外子说的:经常在家门口迷路。
这都是真的。
小岛色彩浓烈,由于它的玉兰树、夜来香、圣诞花、三角梅,小岛香飘四季;由于它的龙眼、番石榴,洋桃,甚至还有菠萝蜜。这些大自然的宠儿被慷慨的阳光和湿润的海风所撩拨,骚动不息,或者轰轰烈烈,或者潜移默化,在小岛上态意东加一笔,西修一角,增增减减,让一个拳头大的地方;坠住千万游客的脚,使他们总也走不出去。
幽巷、苔迹的石壁和风格各异的小楼都是同谋。
有人告诉我,退潮时分,沿着栖霞落彩的沙滩步行,环岛一周不过个把来钟。我迷惘地摇摇头。今年春天,我带孩子从邻街的娘家回来。孩子在前面蹦蹦跳跳,我在后面信步逍遥。也不知什么时候,我跟着孩子走错了一个胡同口,结果两腿走酸了,又几次问路,七弯八折才寻到家门口。平时七分钟的路程用了四十分钟。
说起来谁也不信,只有外子照例嘻戳我一指,这类事件他记录在案的不知有多少起。
有如纽约港的自由女神像,巴黎的凯旋门,日光岩是鼓浪屿岛的座标。早起开门,夜来掩窗,我都要和日光岩相互致意。岩顶永远密密匝匝一圈人,远远看去宛如一顶皇冠。有朋自远方来,都得带去晋见。只是岩下小路总是记不住,多少次都迷迷糊糊撞到那“此路不通”的木牌前,才呐呐然返回。因此,有人在公开报道中,椰愉我是不称职的导游。冤!其实,这也是游岛其中一味呀!
现在我已不再越墙偷摘龙眼,听到有人咳嗽便屁滚尿流地鼠窜。但邻童夏夜偷袭成功,每每和我分赃。一把把簇着绿叶的鲜果,看过去那么清凉,多汁的夏天犹把残梦遗留在已不随风颤抖的枝条上了。你不能形容那滋味儿,只知道小摊上的果子决不能相比。直至慨在,一看到硕果累累的老树,我不由得要估量一下篱墙有多高,有没有狗,虽然岛上这些年早不许养狗了。
我儿子也出生在这小岛上。
夜阑,我一手挽着摇篮,一手在稿纸上信手涂鸦。波浪泊泪溅溅,海也在抚拍她的摇篮,直到我们全在她的怀里入睡。梦中,儿子长成一片热烈、优美的小树林,让妈妈心甘情愿一再迷路。
之二
柏油马路忽高忽低,小巷时宽时窄,且极其洁净。许有些落叶、落花、落果、毫无狼藉之状,反生野趣。
呵,小岛,我的家乡。
七二年冬七三年春那些日子,小岛静得有些荒凉。外地人等闲不得进入前沿这个地域。本岛从十四岁到二十岁的男女学生,全到遥远的山区去怀念蕉风葵雨,就这样出了几个又“寒”又“瘦”的不景气的小诗人。在渡口看那些急匆匆上下班的人,忧患很深的脸上个个了无生气,连平日笛音般的海风也肃杀茶毒起来。
渡口四株纤细的假槟榔,像站累了的老不换岗的哨兵。再过去,缆着大大小小的渔船,船尾船舷晾起用树汁染过的、褐红色的男人衣裤和红色的女人短衫。渔女们手脚特别肥厚,眉毛眼睛乌漆生光,哑着嗓招呼孩子。船楼前的甲板上,围着一大锅白粥,每人盛上一海碗,两片大脚丫子八字分开蹲下,大口吸溜吸溜起来。人人惬然自得,浪兀自晃晃,船兀自摇摇,锅里碗里不见漾出点粥沫来。
海岸上行人寂无,快到戒严时间,我爱在沿海一带流连,常常被跟踪,有时以为我是心碎的绝命女郎,有时怀疑我胸怀异端。
久不受刀剪之苦的相思树,无法无天,把通往海滩的小路一一封锁起来,只露出一角木牌,粗重地喝叱:军事重地!人自然望之却步。只有我那迷迷糊糊老毛病常常带我走人禁区,又安全地迷迷糊糊走出来。因为相思树争相掩护你,沙滩决不出卖你的足音,星散的贝壳宛如阿里巴巴的财宝。有时可以看到一只大海豚,虽已“仙逝”,矫健的身躯似乎随时优美地弹起,化为一道银亮的闪光。
更常看到的是搁浅的小船,它常被让我想起莱蒙托夫的“帆”,想到的海和船的互相渴慕,想到现实和梦的距离。
那时,迷路的何止我呀。
是回家的时候了,却找不到来时的路。依依不舍的相思枝频频拉住你的衣襟,紫色和蓝色的小花屡屡绊在你的脚上。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抬起头,你再不能动弹。
一座小洋楼从荒芜的花园踮起脚望着你。小铁门锈坍在地上,高大的廊柱和雕花的石栏上落满鸟粪,依稀的花角被狗尾巴草淹没了。
而,无数火焰在它玻璃破碎的排窗上燃烧,被遗弃的小楼活跃起来,光的手,在它一排排琴键上演奏,又愁惨又庄严又深邃,吸引你,逼迫你又控诉你,小楼有属于它自己的记忆。在瞬间,它把人拉近它的磁场里。
直到夕晖老去,寂然而无声,你的灵魂和那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