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2)
起初他只发出“啧!啧!啧!”的声音,这是咂舌头的响声,在克莱德看来,这响声未免太无力,太不中用了。接着又是一阵,脑袋还直晃。随后说:“你看她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他又回过头来,盯着他的老伴,她也茫然地盯着他。接着他背着双手,来回踱步,他那两条短腿不知不觉地迈着很古怪的大步,脑袋又摇晃起来,同时又发出一阵无可奈何的“啧!啧!啧!”的咂舌声。
格里菲思太太一向比较有气魄,现在在这种尴尬的处境中,表现得也大不一样,毕竟活力要大一些。对人生的怨恨、不满和肉体上的折磨,像一道看不见的影似的,穿透了她的全身。后来等她丈夫站起来,她马上伸手把那张便条接过去,对这纸张瞪了一眼,脸一沉,露出一些坚定而又痛心和慌乱的皱纹。她的神态表现出她心里乱糟糟,非常烦恼,好像在使出狠劲想解开一个难解的结,却偏偏解不开;想要抑制和摆脱心头的怨愤,却不由得不恼怒,不抱怨。既然她传道传了那么些年,凭她那不能不算健全的良心看来,仿佛理当免于这类不幸了。在干出这样明显的罪恶行径的时候,她的上帝、她的基督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他没有帮助她呢?他对这一点怎么解释呢?他在《圣经》上说得是那么的好!他永远指引人们!他说过要发慈悲!
克莱德看得很清楚,现在遭了这样重大的灾祸,她想把其中的道理解开,那委实是不容易的,至少不能一下子就做到。不过到头来,一定是会解开的,这一点克莱德也是明白的。因为她和阿萨都像所有的宗教家一样,凭着他们那种盲目的二元论观点,一方面认定上帝是全能的主宰,同时坚信人间的一切灾祸、错误和上帝无关。他们会另外找出祸根来,反正总有一种恶毒、阴险、欺人的邪道,偏要与上帝的全知全能作对,施展诱惑,引人误入歧途。归根到底,还是归罪于人心的谬误和邪恶。尽管人心也是上帝造出来的,他却并加以约束,因为他不愿约束它。
然而这时候她只是满腔委屈和愤怒,她的嘴唇并不像阿萨那样翕动,眼睛也不像他那样显出无限的痛苦。不但如此,她还朝后退了一步,恶狠狠地把爱丝塔的信重新看了一遍,然后对阿萨说:“她跟什么人私奔了,可又不说明是……”她突然不讲下去了,因为孩子们都在面前——克莱德,朱莉娅和费兰克,全部都在场,而且都怀着好奇的、半信半疑的神情全神贯注地瞪着眼睛望着。“上这儿来吧,”她朝老伴喊道,“跟你说句话。孩子们,你们先去睡觉吧,我们一会儿就来。”
于是她便和阿萨一起匆匆地钻到教堂后面那间小屋里去了,孩子们听到她咔哒一声扭开电灯。接着就听他们的父母在低声谈话,克莱德,朱莉娅和弗兰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过弗兰克才十岁,还不懂得其中的意义,朱莉娅也不十分明白。不过克莱德生活经验多一些,又听到母亲说的那句话(“她跟什么人私奔了”),所以懂得相当透彻。爱丝塔也跟他一样,对这一套厌倦透了。跟她一起私奔的,也许就是他在街上看到过的,跟漂亮的女孩子一起玩的那类花花公子吧。不过到哪里去了呢?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那张字条上一定说了一些,不过母亲没让他看。要是他一声不响悄悄的先看一下,那该多好!
“你看她会永远不回来吗?”他趁父母不在这个房间,怀疑地问朱莉娅,朱莉亚自己也正显出副茫然和莫名其妙的样子。
“我怎么知道?”她有些反感地回答说,她看到父母的不幸和鬼鬼祟祟的神气,加上她对爱丝塔行径的不满,心中很烦。“她什么也没对我说过。我看她要是对我说起的话,准会觉得害臊。”
朱莉娅在感情方面比爱丝塔和克莱德要冷静一些,对父母也按照一般的规矩显得体贴些,因此这时心里就更加难过了。她固然对这件事没有完全的理解,不过她倒也猜出几分,因为她跟别的女孩子们谈过,不过谈的很谨慎,很小心罢了。可是现在最使她生气的,还是爱丝塔这种出走的方式不对。她不应该把父母和弟弟,全都抛弃。她实在不该这样走开,干出这种事来,害得父母这样急得要命。这真是太可怕了。房子里一片凄凉景象。
父母在那间小屋里谈话的时候,克莱德也在想心事,因为他这时正对人生充满着好奇的心理。爱丝塔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可怕的私奔那类事,或是有伤风化的那类事,就像街上和学校里的男孩子们时常偷偷地谈到的那一套?他想起来很担心,恐怕就是那么回事。要是真的,那多么丢脸!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跟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跑掉了。无论如何,这行为对一个女孩来说是不对的。他过去常听人说,凡是男孩和女孩或是男人和女人之间,有了不正当的关系,最后只能产生一个结果——结婚。原来已经非常暗淡了,现在又出了这件事,自然就更难,只会更加凄凉了。
随后父母出来了,格里菲思太太虽然还是绷着脸,神气不大自然,可是比刚才总是有些不同,也许是火气小了些,无可奈何,逆来顺受。
“反正爱丝塔暂时离开我们一下好”,她看见孩子们都 在好奇的等着,起初只说这么一句“好吧。你们根本不必替她担心,也不必再想这件事,相信过些时候她会回来的。她反正总有个什么原因,暂时自己走她自己的路去了。主的意旨一定会实现。”(“主的名是应当称颂的!”阿萨插嘴说。)“我原来还以为她跟我们在一起很快活,可是并非这样。我想倒是应该让她亲自去见识一下人情世故才好。”(阿萨又“啧!啧!啧!几声。”不过我们千万不能存什么狠心肠。这种想法没有什么好处,只应该存爱和仁慈的念头。”不过她说这话的时候声调有些严厉,她像是憋气说的,这就说明那不是她的真心话。“我们只能希望她很快就明白她这是多么傻,多么没有头脑,希望她迟早会回来。她现在所走的路是没有前途的。这不是主指引的路,她太年轻,做错了事。不过我们可以原谅她的,我们的心必须宽大、温柔、慈爱。”她说这话时,脸色和声调是严厉、阴沉、冷淡的。“好了,你们都去睡吧。我们现在只能祈祷,时刻希望她不会遭到什么灾祸。
可是阿萨呀!除了他自己的痛苦以外,他仿佛只关心他妻子的更大的痛苦。他从头到尾只是傻里傻气地站在一边,一副不中用的样子。
“是啊,感谢上帝!”他抿着嘴说,“我们的胸怀必须宽大。我们决不能判断是非。我们只能存着最好的希望。是呀!赞美上帝,我们必须赞美上帝!阿门!”
“要是有人问她去哪儿了,”格里菲思太太停了一下,对围拢的孩子们说,“我们说她到托那万达看我们的亲戚去了。这当然不完全是实话,她也许会很快回来。所以我们在没弄清楚以前,千万不能乱说,也不能干出什么事情叫她吃亏。”
“是呀,赞美上帝”阿萨有气无力的说。
“那么,我们还没弄清楚以前,随便什么时候要有人问起,我们就这么说好了。”
“当然”克莱德帮着说,朱莉娅也说了一声,“好吧”。
格里菲思太太停顿了一下,用坚定的目光望着孩子们,然后挥挥手,叫孩子们睡觉去了。
克莱德很想知道爱丝塔的信里说了些什么,不过他知道除非母亲自己情愿,否则决不会告诉他,所以他就回自己房间去了。现在,她究竟到哪儿去了呢?她显然不愿家人找到她。她也像他一样,感到不满意了。最近他自己也闪过念头,可是他现在还在家里,她倒先跑掉了。这件事对他将来的看法和行动会有什么影响呢?说实话,虽然他的父母很难过,他却看不出她这一步有什么不幸,至少从“走”的观点看来,这并没什么不好。传教根本没有什么意思,也并没有拯救爱丝塔呀。显然她像他一样,对这一套是不怎么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