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上面介绍的这家人,大家可能感觉他们有一些与众不同。实际上也正是这样,我们先说这家的父亲阿萨?格里菲思吧:他是个机体不健全的人,是某种环境和某种宗教理论的产物,他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见解。不过他很敏感,而且很富有情感,但一点也不讲究实际,他对人生的感觉究竟怎样,他情绪上的感应究竟怎样,这些都是不容易捉摸的。不过,正如前面已经说过的,格里菲思太太的个性比较坚强,然而她也不见得比他具有更正确、更实际的见解。
这一对夫妇的身世,除了影响他们的克莱德?格里菲思以外,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这个小伙有点爱动感情,还喜欢富于浪漫情调的东西,这是他不同于这一家的特点。他这些特点,多半是从父亲那里得来的,此外,他对事物抱有更生动、更明智的幻想,如果这些幻想都能实现,他的生活将会是另一番天地。一直到十二岁,克莱德最苦恼的一件事,就是他们的行业在别人心目中显得寒伧。在他整个少年时期,父母都在各个城市,诸如底特律,密乐华基,芝加哥还有堪萨斯市的主办教会,或者到街头布道。一般人,至少是他所遇到的男孩和女孩,显然因为他和兄弟姐妹们是这样父母的子女,而看不起他们。有几次,他竟然在路上,跟别人家的孩子打起架来。这是违反他父母的脾性的。他们从来就不赞成他这样的任性。但是每次打完架,不管打了败仗还打了胜仗,总之是叫他意识到,父母所干的行业是令人看不起的,太寒伧,太卑微。所以他老在想,有朝一日,到了能够脱身的地步,他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克莱德的父母,对子女的前途,一向没有切合实际的打算,他们并不明白,某种实用的教育,对每个孩子都是很重要的,也可以说是不可少的。相反,他们只是一心一意盘算着要给世界上播福音,根本没有顾到让孩子们在任何一个地方长期入学。他们往往为了某些地方地盘更大,传教条件更好,即使正当孩子们读书读到一半中间,读得相当顺利的时候,也随时搬家。还有些时候,他们的传教事业 不兴旺,收入很差,阿萨又不能靠他内行的两件事——园艺和推销新产品——挣到多少钱,弄得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好,不管孩子们怎么想,阿萨夫妇俩总是很乐观,或者偏要说是乐观的,还照样保持着坚定的信念,始终信仰上帝,相信上帝一定会赐予他们。
这家人的住宅兼布道所,一片死气沉沉,凡是有点生气的男女少年,都会让这种气氛弄得精神沮丧。那是一幢毫无光彩、毫无艺术味道的旧木房,他们住着楼下整整一层。木房坐落在堪萨斯市独立大街以东、特鲁斯特路以西。确切的街名叫做毕莱尔。这条街很短,通着密苏里路。那条马路稍长些,但是到处乱七八糟。这一带还能隐隐约约引起一种不愉快的回忆,使人们想起当年商业繁荣的景象。一些热心宗教和劝人信教的人,就在离这里五道街口的地方,每星期举行两次露天礼拜。
这幢房子的底层面对着毕莱尔街,望得见一些同样阴沉的木架房屋的阴沉的后院。房子里面一部分隔成一间四十英尺长,二十五英尺宽的大厅,里面摆着六十来把木折椅,设有一个读经坛,挂着一幅巴勒斯坦圣地图,还有二十五份印就的格言,作为墙头的装饰,不过都没有配镜框。
这一层普通楼房后面那四十英尺的地方,错综、巧妙地分隔成三间小卧室和一间起坐室。起坐室望得见后院,也望得见一些别的房子的木栏栅,这些前院也并不比后面的院子高明多少。另外还有一间整整十英尺见方的厨房兼餐厅。还有一间贮藏室,里面存放着布道的小册子和赞美诗集,还有匣子、箱子和这家人一时不用而还可能有用的物品。这个特殊的小房间就在布道大厅后面,格里菲思夫妇讲道前,或是讲道后,或是在他们需要商量事情的时候,往往到这里来,有时他们也会在这里沉思默想或者祈祷。
克莱德和他的兄弟姐妹总看着他们的母亲或父亲,或是两人一起,跟一个走投无路或是有悔罪之意的可怜虫谈话。这种人是来请教或是求助的。有时,正赶上他们的父母生活特别艰难的时候,孩子们就看见他们在这个房间里想主意,再不然就像阿萨?格里菲思时常在无可奈何的时候所说的那样“‘祈祷’一个办法来”。克莱德后来渐渐想到,这个办法其实是不中用的。
随近的地方全都非常阴沉,破旧,克莱德一想到自己住在这个地方就很厌恶,更不用提还要经常向人求助,为了维持这个场面,自己也得在场,一起祈祷和谢恩。
爱尔薇拉·格里菲思太太在嫁给阿萨以前,只是一个无知无识的乡下姑娘,从小到大很少想到什么是宗教的事情,可是自己爱上他后,就沾染上了他所醉心的传播福音和劝人信教的那一套。从此以后,凡是他所进行的活动和他闪现的种种异想天开的念头,她总是心甘情愿干下去。
偶尔也有一小群人跟着这两位传教士到他们的布道所去,或是因为听到他们在街上传道时说到这个布道所,事后找到那里,这种稀奇古怪,心神不安或是精神错乱的人,是到处都有的。多年以来,克莱德还不能独立自主,就只好勉强地顺从参加各种宗教集会。到这里来的人有穷愁潦倒的苦力,有无业游民,有酒鬼和流浪汉,还有那些满身脓疮、无依无靠的可怜虫,他们好像只是因为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才游荡到这里来。克莱德对这些人没有好感,他们老是想证明上帝、基督或是神灵能把他们从各种各样的苦难中拯救出来,可从来没有表示过他们怎样拯救别人。他的父母老说“阿门”和“光荣归于上帝”这一套,还唱赞美诗,随后就会有为教堂的日常开支募集捐款。据他估计,捐款只能维待他们主办的各种各样的布道事业罢了。
关于他的父母,只有一件事是他真正关心的,那就是东部某处,一个叫莱科格斯的小城那个靠近乌蒂加的地方,有位伯父,他的情况跟 他们这一套显然不同。这位伯父名叫塞缪尔?格里菲思,是个富翁。从父母闲谈中,克莱德仿佛听说,只要这位伯父高兴,就能给人家些帮助。他们还说他是个精明而严厉的生意人。说他在莱科格斯有一所大房子;还有一个大工厂做领子和衬衫,雇的工人不下三百人;还说他有个儿子,年纪跟克莱德差不多,还至少有两个女儿。据克莱德猜想,他们这些人在莱科格斯一定过着奢华的生活。这类消息显然是由一些认识阿萨和阿萨的父亲和哥哥的朋友带到西部来的。在克莱德心目中,这位伯父一定是克里塞斯那一类人,在东部过着又舒适又奢华的生活。可是西部这边,在堪萨斯市,他跟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的生活,却老是那么穷苦,那么沉闷,只能勉强糊口。
不过关于这一点,他很早就看清楚了,除非他能自谋出路,否则就不会有什么办法。克莱德十五岁时,甚至更早一些,他自己及兄弟姐妹们的教育,全都不幸被耽误了。在这种处境下,怎样才能出头呢?他在三、四、五岁时,就开始在报纸上找办法。他发觉一般有熟练技术的人,都曾是学徒。可是他当时对这一行业不大感兴趣,因为他和一般美国青年的想法相同,对生活也和采取同样的态度,认为自己是比纯粹体力劳动者高一等的人。他想那些并不比他高明的小伙子都可以当店员,在银行和地产公司当薄记员和助手,难道叫他去开机器,砌砖头,学做木匠,泥水匠吗?要是他穿着旧衣服,每天清早起来,像那些人一样,做些平凡的事情,那岂不是太下贱了吗?岂不是正像他过去的生活那样。
克莱德固然穷,却很虚荣。他是自命不凡的那一类有趣的人,他虽然是家庭中的一分子可是从没有跟家庭打成一片,对两位生养他的老人,也没有什么感激之情。不但如此,他反而喜欢考察他的父母,倒不是用尖锐和苛刻的态度,而是对他们的品质和能力有了个正确的理解。他虽然在这个方面很有判断力,可对自己的前途,总是找不出个眉目来,直到十六岁那年才有一点主意,不过那也只是摸索性的,试探性的打算。
偏巧在这时候,性的诱感,或是说性的要求,已经开始冒头了。异性的美及异性对他的吸引力,已经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衣着和仪表这些事,也开始使他很烦恼。他关心自己的外表怎样,别的男孩外表又怎样,这是很自然的,是与他的心理变化相符的。现在他一想到自己的衣服不好,不能打扮得更漂亮些引起人家的兴趣,他就感到痛苦。他生来就是穷命,没有谁帮他点儿忙,自己也没有能力想办法。
他一见镜子,总要顺便端详一番,于是自信长相还行,端端正正的鼻子,又高又白的前额,波浪式的、光溜溜的黑头发,乌黑的、的眼睛。可是家里毕竟那么不幸,父母所干的工作,和各方面的关系,又是这么一个样子。因此,他过去不曾有过真正的朋友,而且据他看来,今后也找不到什么真正的朋友,这些事实越来越勾起他心理上的苦闷,这引起他对现状的反抗心理。虽然他的相貌很招人喜欢,还比一般人的吸引力大,可当那些身份与他大不相同的孩子们向他有意看一眼时,他因为父母的关系,往往误解人家的意思,其实人家看他一眼,为的是要看看他到底是对她们感兴趣呢,还是漠不关心,他究竟是有胆量呢,还是没出息。
不过即使在还没有挣到钱以前,要是他能像别的男孩一样,有一条较好的硬领衬衫,一双好看的皮鞋,一套好衣服,一件讲究的大衣,那该多好啊!那些男孩的讲究的衣服和漂亮的房子,以及手表和戒指多么诱人!那些像他那么大的男孩,叫人多么羡慕啊!他们甚至有父母供给的汽车。堪萨斯的大街上,就看见他们像苍蝇似的飞来飞去。而且还有漂亮的姑娘陪着他们。他却什么都没有。
可是世界上可做的事情有的是啊,他该怎么办呢?他该朝哪个方向去呢?究竟应该选定哪一种行业,才能有些成就呢?他说不出来。他不大清楚,再说,他那古怪的父母也决没有能力指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