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7 (1)
从星期五早上起一直到下星期二为止,克莱德就在他以前那么沉醉,那么入迷的场合中活动,可是如今却提心吊胆、惊恐万状。尽管有桑德拉和贝蒂娜在克伦斯顿家的别墅门口接他,领他走进留给他住的那个房间,可是,他总在快乐时禁不住想到毁灭。
他进去时,桑德拉噘起嘴,防止贝蒂娜听见,低声说:“坏宝贝,整整一个星期,直到现在才来。而且桑德拉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真该好好揍你一顿。我本想今天打电话来,看你究竟在哪儿。”可是,她的眼神流露出的却是对他深深的迷恋。
他心里虽然很乱,总算高兴地笑了一笑,因为,一到她面前,即使罗伯塔之死的恐怖和他自己目前的危险,似乎都淡了些。事到如今,只盼一切顺当,追究不到他身上来!平坦的前途,美好的将来,她的美貌,她的爱情,她的金钱。可是,他被带进他那个房间,看到他那只手提箱,他即刻慌乱起来。他那套衣服又潮又皱。他一定得把它藏好,也许应当藏在那只衣柜的上面那格吧,等到只剩他一人时,门也锁了,他就把那套衣服取出来,又湿又皱,大卑顿岸上的泥还留在裤管上,不过,他又决定,也许最好不这么做,也许最好还是锁在箱子里,待到晚上再处置,到那时,他或许有更好的主意,决定究竟怎么办。
不过,他把那天穿的另外一些衣物打成一包,准备拿出去洗。他一边动手打包,一边万分后悔地想到他这一生的不可思议处与戏剧性的经过,以及可怜、可悲的地方,他到东部来以后的遭遇,他少年时的贫困。说句实话,他现在又多么穷困啊。跟他在莱科格斯那个房间比起来,这个房间既宽敞又气派。经过昨天一天以后,他能够在这里,这是多么奇怪啊。屋外是漂亮的湖,蓝色的湖水跟大卑顿黑沉沉的湖水形成一个极鲜明的对照。这座明亮、坚固、宽敞的房子,有宽敞的走廊,有带条纹的天篷,从这座房子一直延伸到湖边翠青的草坪。斯图尔特?威南特、芬特都穿着漂亮的运动衣,正在打网球,而且贝蒂娜和哈利?巴特正斜躺在那张带条纹的天篷下的吊床上。
他洗完澡,穿好衣服,装作很轻松的样子,尽管他的神情还是很紧张,提心吊胆的。桑德拉、伯特泰勒、杰尔?杜布尔正为前一天开汽艇时一件有趣的事高声大笑。他下来朝他们走去。他出来时,杰尔?杜布尔对他喊道:“喂,克莱德!在逃学还是怎么的?好久好久没看到你了。”他一边满怀渴望对桑德拉一笑,他实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她的同情和爱怜,一边扶着栏杆,尽量强作镇定说:“星期二到现在,我一直在阿尔巴尼有事。那里真热。今天能到这里来,当然很高兴,来了些什么人?”杜布尔笑着说:“啊,我看差不多都来了。昨天在兰尔家,我遇见范达了。还有斯各特写信给贝蒂娜,说下星期二到湾上来。我看,今年好像谁也不到绿林湖去似的。
”跟着,是场又长又热烈的讨论,为何绿林湖现在不如以前了。接着,桑德拉喊起来:“我这才想起来!我今天得给贝拉打电话。她答应来看下星期布里斯托尔的赛马。”然后又说到马啊,狗啊,等等。克莱德为了急于要装作大伙儿中的一员,就听得很仔细,可事实上却在默想着他自己的这事儿。那三个人,罗伯塔,说不准这时人家已找到她的尸体,谁说得定呢。不过又自言自语说,为何这么害怕呢?水那么深。据他所知,也许有五十英尺,难道人家就找到她了?再不然,难道人家真能知道他就是克里福德?戈尔登或 卡尔?格雷厄姆?怎么会啊?不是他把所有的痕迹切实掩盖过了么,除了那三个人?那三个人啊!他禁不住发抖了,就像打寒战似的。
桑拉感觉到他神情沮丧(他这回头一次来,她就觉察到他身边东西带得很简单,就断定他目前的心境所以这样 ,根本原因恐怕是没有钱。她因此打算在当天稍晚些时候,从她自己的钱袋里拿出七十五美元,逼他收下来,好让他这次待在这里时,不致因花点零用钱而有一丝一毫狼狈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她想到高尔夫球场,那儿还有一些隐蔽的地方可以悄悄接吻、拥抱,就跳起来说:“谁来玩双打高尔夫球?杰尔、克莱德、杜布尔,来!我打赌克莱德跟我准会赢你们两个!”
“我来!”伯特?泰勒喊道,一边站起来,拉平他那件黄蓝两色,带条纹的运动衫。“尽管我到今天早上四点钟才睡着觉。你怎样,杰尔?要是你也干,伙计,输家请吃中饭,那我也干。”
克莱德即刻畏缩起来。他想到经过最近这次可怕的冒险行动以后,身边只余下二十五美元了。可在这里。四个人吃顿饭至少得花费八到十美元!说不定还不止。桑德拉注意到他的神情,就喊道:“好,讲定了!”接着,走到克莱德身边,一边用脚尖轻轻踢了他一下,一边喊道:“可是,我得换衣服啊。我马上下来,还有,克莱德,我来告诉你咋办,去找安德鲁,要他把拍子找来,好么?我们可以坐你的船去,是啊,伯特?”克莱德连忙去找安德鲁,一面盘算他跟桑德拉要输的饭得花多少钱,可是却被桑德拉赶上,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等一等,亲爱的,我马上来。”跟着冲上楼梯,往她自己的房间奔去,一会儿就下来了,她把自己留着的一沓钞票,紧紧捏在小拳头里,“拿去,亲爱的,快些!”她轻声说,一边抓住克莱德上衣的一只口袋,把钱放进去。“现在先一句话也别说!快去,万一我们输了,付饭钱用,还有别的一些用处。等会儿再跟你说。啊,我可真爱你啊,小宝宝!”接着,她热情的棕色眼睛充满了爱慕之情,朝他凝视了一会儿,一边冲上楼梯,还在楼梯上喊道:“别站在这儿,傻瓜!拿高尔夫球棍去!高尔夫球棍!”说着就不见了。
克莱德摸摸衣袋,知道她给了他很多钱,没有疑问,够他在这里花的了,必要的话,也够他逃走时候花的了。他就对自己喊道:“亲爱的小姑娘!”他这美丽、热情、慷慨的桑德拉!她这么爱他,真心爱他。可是若是万一她知道了!天啊,可是,她要是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啊。一切都为了她啊!跟着,他去找到了安德鲁,跟他一起回到这里。安德鲁手里提着袋子。
桑德拉又下来了,穿一件漂亮的蓝色运动衣,一路跳着下来。还有杰尔带一顶运动帽,穿一条紧装裤,活像一个骑马师,一面对掌舵的伯特大笑。桑德拉一边走,一边回头对躺在吊床里的贝蒂娜和哈利?巴谷特喊道:“嘿,你们两个!你们不来么,咦?”
“到哪里去?”
“卡西诺高尔夫球场。”
“啊,太远了。不过,午饭后湖边见吧。”
接着,伯特发动机器,汽艇猛地一下朝湖心冲去,跳跃前进,克莱德两眼定定地望着前方,一半在梦中,又高兴,又充满希望,另一半却在阴暗与恐怖之中:逮捕 ,死啊,说不定正悄悄地在后面紧紧追赶。尽管他事前好好计划一切,可是现在开始觉得,今天早上这样从树林里走出来,实在是个错误。不过,既然除这样以外,只有一条路,就是白天躲在树林里,到晚上才出来,沿着湖边那条路行到夏隆来,那么如今的办法还不是最好的么?那么办,就得走两天。而且,桑德拉对他的迟迟不到又心急又奇怪,说不定会打电话到莱科格斯去。那就是说不定比这更危险,不是么?
可是在此时此地,在这睛朗的日子,似乎一无牵挂,至少外人是这样,尽管在他背后,也许是十分黑暗,可怕的。桑德拉因有他在一块,开心极了,跳起来,一只手把她那条鲜艳的围巾高高举起,就像一面旗帜,又傻里傻气、兴高采烈地喊道:“克莉奥佩特拉坐船去寻找——去寻找……啊,她到底是去找哪位啊?。”
“查利,卓别林,”泰勒接嘴说,一面用力使汽艇摇摆不定,让她站也站不稳。
“啊,你这傻瓜!”桑德拉回答说,一面又动了一下双脚,把身体站稳,一面却对伯特说:“不,你才不行呢,伯特。”然后接着说:“克利奥佩特拉开了,啊、啊、啊,我知道了,三角帆快艇。”一面把头往后一仰,胳膊向两边一扬,汽艇像受惊的马乱跳乱蹦。
“看你现在能不能把我摔倒,伯特,”她喊道。
伯特把船很快一下子侧到这边,又一下子侧到另一边,杰尔、杜布尔很担心她本人的安全,就喊道:“啊,怎么了,你想把我们杀了?把我们都淹死?”克莱德马上往后一缩,面色惨白,就像挨了一下打似的。
他立即感到不舒服,觉得很虚弱。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这样,从来没想到会这么受罪。他本认为一切会不同的。可是,在这里,别人偶然无心说出这个词,他的脸就发白了!啊,要是人家真的试试他呢,要是一名警官突然来找他,问他昨天在什么地方,对罗伯塔的死知道什么,啊,他准会含含糊糊,说不清楚明白的。他一定得坚强起来,做得自然从容,高高兴兴,不是么,至少第一天应该这样。
幸亏船开得飞快,玩得也紧张,那句话吓他一跳的情形,别人似乎也没注意到,他就慢慢恢复了表面上的镇定。跟着,汽艇开到卡西诺。桑德拉为了表现一下她最近学到的出风头的本领,就往上一跳,一面抓住栏杆,一面跳上岸。这时,汽艇一颠一颠擦过码头,可是,反而往后退一下。克莱德因为她朝他高兴地一笑,她的爱、她的同情、她的慷慨、她的勇敢激起他怎么也控制不住的对她的情绪。为了回报她的微笑,他就往上一跳,然后把杰尔挽上石级,很轻快地跟在她后面走上石级,装成兴高采烈的样子,这表面上虽然做的很像,内心可虚的很啊。
啊!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运动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