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后,英杰就鲜少与小白水来往了,她仍旧联系他,说父母逼着自己相亲,男方不仅多金且体贴之类的话。他当没看见,小小的报复。其实这个世界,没有他想像的那么严肃,他算看透了。只有为自己谋划,才是最要紧的。但前几天,他过28岁生日那晚,他答应见她,因为她说有惊喜送他。
英杰一向不看重自己的生日,每个人对生日的看重,可以看出别人对你是否看重。因为从未有人在乎英杰,所以每年的生日很潦草,有时自己也忘记了。但今年生日前夕,熊猫却来电说:“过生日当然要聚一聚了,我们都去捧场!”临了又说:“算了,还是我来订饭店,我小弟多,打个电话吩咐一下就是了,订完把地点告知你!”话一落就挂线。英杰却心中暖暖,他喜欢朋友的热心,那是他的成就感之一。
饭店订在dicson附近的一家越菜馆。Dicson是中国城,是亚洲餐馆、超市聚集的地方,甚至连冥币都能买到。英杰每个月都要给奶奶焚些冥币,夜里偷偷焚,用前前女友洗内裤用的铝盆。一张张焚,否则火大了要被警察抓走。
华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形成一股力量,堪培拉至多两万华人,竟在城中心建起中国城,还树了孔子像。墨尔本的唐人街有了头衔,已成为世界上最长的唐人街,走进去几乎以为身在中国。悉尼则更不得了,被称为小上海,随处可见黄色面孔,尤其是华人留学生。留英留美费用高签证难办,澳洲则是低门槛,每年数以几十万计的中国留学生成批涌入,以为在新的国土上能重塑人生,实际上在雪梨时代里(悉尼是澳的象征,英杰他们叫悉尼为雪梨,雪梨时代指亚洲留学生形成的小社会)优异的是凤毛麟角。身在国内,对于旁人与自己的缺点总难以发觉,社会是温水煮蛙,直到到了国外,与世界各地的青年竞争,才惊觉自己太容易忧郁、叹息、疲惫,缺乏计划性。
堪培拉很小,饭店也很迷你,在北上广生活过的人,一走进去以为只到了玄关,其实那已是整个饭店了。七八十平米的已算大饭店。因为小,饭店的布置很简洁,褐色的桌椅,临墙的包上沙发套,厅里皆是四人桌。遇见客人生日聚会,就将桌子拼起长龙。只有中国饭店有圆桌与包间。至于菜色,总觉得那厨师是匆忙间赶制出的,毫无情趣可言,就着菜诉苦倒很应景。不过吃惯了生叶子的外国人却视为美味。
生日当天,英杰很早到了那家越菜馆,服务员已将桌子排成长龙。不一会来了不少人,一半是认识的,一半是熊猫的小弟。熊猫浓眉大眼,小国字脸,肤色微褐,跟一个叫周一围的演员倒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是野生版的周一围。他头发用发蜡向上抓,显出很得志的样子,穿一身boss(如果堪培拉最贵的男装是Amani,那他当天肯定是一身Amani。)熊猫一向是不选对的,只选贵的,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世界增添夸张色彩的。英杰觉得,一天24个小时,熊猫只有便秘时像真实的自己。他痴迷于做大哥,吹牛皮,泡妞,但他的命很好,碰上个能给他钱花又不吃醋的傻妞——捷飞。
饭间,捷飞坏笑着拿出老板马克带给英杰的礼物,并调侃说:“马克听说你分手了,欢欣鼓舞,最近在健身,六块肌肉要再次雄起了。”众人就劝英杰从了马克,寻找人生中别致的新突破。英杰笑着打开橘色包装盒,里面是件大H牌的T恤,内附一张玫瑰型流星卡片,上书: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众人哄笑后,捷飞邀功说:“经典吧,马克听说你爱古典文学,不知道写什么,我献的计。”
“这,不行不行,还回去!”英杰苦笑着看着捷飞说:“我还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吧!”
熊猫紧加了句:“看看,没送到英杰心里。卖身费不够,快还回去,下次起码送辆宾利来。”
“别呀,马克可伤不起呀,人家专门托朋友从扭腰(纽约)带回来的。我告诉你呀,同性恋的爱可是很纯洁很疯狂的,得不到,就一起去屎(死)。”捷飞将礼物塞向英杰,警告他说:“我可快升经理了,你帮姐们一把吧。”
“我真不能要!”英杰说。
“什么不能要啊,去,嗅青梅去!”捷飞话落,众人一阵哄笑。“嗅青梅”来自李清照的“却把青梅嗅”,指女子借嗅青梅转头含蓄地去看心上人,被英杰他们几个专门用来羞辱小白兔的娘娘腔肢体,他们常对双腿紧闭或同向倾斜的小白兔说,又在嗅青梅呢?
菜上齐后,熊猫一会要捷飞给英杰敬酒,一会又换成小弟恭敬地敬着,英杰酣畅淋漓,竟有种光宗耀祖的感觉,但心底也突然生出一丝悲凉——沉醉于这种小温暖的人总是极其需要爱的。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混人场的,一种是混情场的。熊猫属前一类,他虽吃女友的(捷飞就是白搭型女孩),靠吹嘘自己而招揽小弟,供着佛堂显示高深,家里入不敷出也要显气派,但成功了;而英杰这个混情场的成果呢?该失去的亲情他早已失去——那个父母互相指责对方先出轨而离异的家,英杰觉得散了真清净。清净比完整重要,清净让人思考。英杰不阻止一切,14岁时,父母就各自组建了新家庭,他们的另一半都带着一个女儿,虽然新家庭仍有争吵,不能享受婚姻生活的人总是有劣根,但好歹使他清净了许多。
英杰讨厌争吵、喧闹,讨厌北京,自从来到堪培拉,他鲜少回去,主要是奶奶去世后,没人太在乎他的去留。直到近年,父母年龄大了,手头所剩无几怕无钱养老,渐渐想起还有个亲生儿子值得依靠,喜出望外,埋怨他不时常回去。英杰开始信以为真,一年回去待半个月,第一天还有人帮着刷碗做饭,第二天他参加大学同学的聚会,凌晨回来,继母上厕所看见时将门狠狠地碰上以表讨厌。英杰再次确认,家庭容不下他,他们不需要他的陪伴,需要的是钱。所以这些年来,英杰很希望有自己的家,这是他渴望结婚的原因。
周围的朋友即使鲜有懂事的,却都清楚英杰的苦。这些年何尝闲过,鸡雀凤凰的统统介绍给他,说,你处处试试!呵,果真试了不少肉身。试过太多肉身对男人总不是好事,你会觉得女人间的差别越来越小,甚至世界上的女人皆可变成一个人,你的空虚、绝望、厌倦会接踵而来,厌倦别人,也厌倦自己。
庆生会“低”朋满座,熊猫的各小弟一直在表演秋风扫落叶,脸上都是白吃的喜悦。小白兔与老婆贝贝频频白眼,但他们也并不高尚多少。小白兔与贝贝是英杰的现任房东,两年前结婚,买下房子,以不便宜的“朋友价”租给了英杰,英杰只当朋友还贷困难,没有怨言。
贝贝其人,与捷飞的傻、痴,形成女人的两极。她身高至多153cm,身段娇巧,如小桥流水般玲珑,长发总蓬松地挽于脑后,皮肤是那种暗沉的白皙,不打焕彩流星粉看不出气色,但一张“恨天高”嘴巴严重破坏了整个人的美感。熊猫总说,再没有这样毁灭人类特征的嘴巴了,谁拥有它都能变成山顶洞人。贝贝因此恨透了熊猫。贝贝在某银行任经理,年薪已有9万澳元,自认为工作佳高人一等,年龄又大众人两岁,就赋予了自身很多社会义务,例如打假、主持正义,逢聚会便跟熊猫抬杠。
那晚饭间,熊猫因前段刚从北京回来,又开始侃大山,眉飞色舞地说:“我在北京,有一辆凯迪拉克,常跟萨密(王朔笔下,指潇洒的miss)模特约会,你们看,这儿还有合影,说完拿出一张新丝路模特的合影。”
贝贝冷冷地瞥下那张合影,尖声笑起,一口东北腔说:“太能吹了,你怎么那么能吹呀!怎没见你呢?我拿张奥兰多的,就能说我跟他约会了?”
交往过熊猫的人都知道他的话只有上帝能信,偏偏贝贝要戳破,搞得他在众小弟前没面子。熊猫只好说:“信不信由你,我又不是说给你听的。”而后沉默了好一阵子,只喝酒。终于在贝贝又说给英杰介绍女友时,熊猫找到了复仇的机会,一口北京腔,挑衅地说:“物以类聚,你能有什么好货色。上次您推荐那货,我好几次都劝英杰给她买剃须刀。”熊猫用胳膊肘顶住英杰,笑得直不起腰来:“对,就是那个叫家贤的女孩,我看真是在家闲得慌。否则她怎么会因为吃醋,偷了你的车钥匙,扔到草丛里,害你差点报警。”
贝贝不慌不忙,哼笑了一声,对付熊猫的话她一向张口就来。闲暇时,她会盘点熊猫的罪行,研究他说什么话时要怎样回击,对付他轻而易举。贝贝说:“好歹我是真心为朋友,不像你,吃顿饭还要带许多小弟。”贝贝站起来指着那些嘴角带油的小留学生,转向熊猫说:“这是七个小矮人吧。你自己当大哥供不起粮饷,让英杰买单就不对了。你怎么这么逗啊,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上次吧,你去超市买一堆东西,临付款想起自己没带钱包,让英杰垫,听说到现在还没还呢。真不明白你除了坑蒙拐骗,还会什么,毕业两年连个工作都没有,还称什么大哥,你还不是靠捷飞养!你真——”贝贝露出极嘲讽人的、谁也模仿不了的笑,专为嘲笑熊猫设计出的,说:“做人脸皮不要这么厚哦!”
“死女人!关你屁事!”熊猫气得满脸通红,他没想到贝贝准备得如此充分,唯有高声说话震自己的胆。可他毕竟不是贝贝的对手,因为现实就是现实,研究生毕业这两年,他确实政绩不丰,有许多话柄落在贝贝手里。刚毕业那年,他运气不错,在悉尼的一家银行工作,后因终日观察开法拉利的老板的作息(他要模仿富人生活),而忘记本职,又因面试时承诺的能力与现实不符被解雇。跟女友捷飞到堪培拉后,他一直渴望挣大钱,于是到赌场赌钱,每次都赔一两千澳元,后来他索性到赌场做了兼职,研究赌博之道,终究也没研究出来,最后不做了,突然悟透了自己挣钱就是为了做大哥。不如就直接省去这道程序,在家坐着,专管研究怎么收小弟,直接到达人生理想。
“我得走了,多听你说一句话都怕得不孕不育。”贝贝嘴角夹着胜利的笑,转身拿了拜占庭包跟英杰告辞,小白兔斯文地擦了嘴,叹了口气,跟了出去。
熊猫依旧口若悬河,贝贝、甚至任何人改变不了他的本质。他向小弟们坏笑着说,贝贝那疯女人的话不能听,她对任何人都有偏见。女人夫妻生活不和谐都那样,她老公还出去找小姐。
英杰叫熊猫不要乱说,熊猫就换了另一个贩卖手枪的话题侃到小弟们都打哈欠,他们一行人酒足饭饱后也走了,并未提结帐的事。
英杰意兴阑珊地付了帐,这庆生会,说到底不就是他的请客会嘛,但英杰不这么想。英杰觉得,为男人付出,流出去的会有回报的。他习惯了。在国外,总不能没有朋友。
吹着澳洲冬日的野风,英杰感觉自己似乎是病了,失落的症状跟生病的症状相似。快步向前走时,英杰的头脑仍异常清醒,不可思议的清醒,刚刚他饮掉不少伏特加,目的竟没有达到。清醒让他觉得冷酷,仿佛刚刚缭绕在耳边的庆生会没发生过,一切都没发生过。他甚至不知脚去往何处。走出几分钟,才惊觉停车场在相反的方向。可,他明明异常清醒啊!
走至车内,刚刚过了零点,英杰说,28岁了!而28岁生日唯一的收获,竟是一个同性恋者送的名牌T恤。英杰咬掉标签,脱掉外罩,随即穿上了T恤,也许是为了见小白水。英杰叹了口气,其实28岁对英杰来说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根本不必感叹。但他已在习惯中浑然不觉。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遇见让他一辈子魂牵梦绕的女孩——郑遥风!
趴在方向盘上沉默许久,刚有睡意时,终于等到小白水的短信,寥寥几个字:亲爱的,老地方接我!英杰恨这不要脸的称呼,恨她叫得这么若无其事。那晚散场后,英杰内心充满了烦躁。
英杰发动了车,带着复仇的气息,带着不能逆转的屈辱,带着恨透这个世界的冰凉,他想,小白水,她不过是我生活多样化的保证。可每次只要见小白水,英杰的内心还是会有快乐的痛苦。英杰飞快地驶着车,穿行在暗夜的堪培拉,那公路起伏跌宕,世界上哪个城市的路面会让人有这种感觉呢?常觉到了海角天涯。放进一张CD,千岛葵的声音慢慢飘出来,他又加快了车速,随着跌宕的路面嘴角露出阴冷的微笑,像这路,仿佛没有尽头。英杰陶醉了。
“砰”!随着一声巨响,英杰的车猛烈颤抖着,倾斜地停了下来。英杰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因为刚刚,有只袋鼠横穿路面时,被他的车撞飞了。袋鼠撞夜车,这在澳洲是常事。
暗夜里,风很凉,澳洲的昼夜温差大,白天二十几度,夜里却降到了零下。英杰感受到了蚀骨的寒,手伸向后座拿了条黄底画着辛普森小狗的浴巾披在身上。那是年初去健身房时小白水给买的,一直堆在后座上,现在他早不去了,也不知为什么,人生中总有许多嘎然而止的事。今晚,他闻见了它潮湿发霉的气息,心中直生厌恶。英杰拿手机灯照了下那只刚死去的袋鼠,它闭着眼睛,满脸蓝光,诡异地躺着,周身没有一点伤痕,也许内脏早被撞碎,心也被撞碎,再不必为未来痛苦。
英杰的车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四年前买的这辆拉风的小跑车基本上已报销了,车头被撞得凹凸不平,发动机坏得很明显。英杰并不动火,只将袋鼠拖到了马路沿上,对于天灾人祸他一向接受的比别人快。他当下给小白水挂了电话,叫她来接他。
“啊?”这是小白水在电话里的第一个反应,无论遇见什么事,她都会说“啊?啊?啊?”——让英杰上火的“啊”。
“那可是你唯一值钱的家当,你以后怎么上班!”小白水带责备的语气中竟有种对他的怜惜。她虽渺小,却也不认为他高大,贫穷的男人总是不高大的。今晚,她更庆幸离开他,离开他,也许就因为他太穷了,而她家人又帮她做了决定而已。对她来说,跟谁都是不重要的,生存才最要紧。然而,她在这个世界上算什么高明的人吗?什么时候轮到她怜惜他了呢?英杰讨厌现在的她,也许不是讨厌她,而是讨厌自己发现了太多。
英杰久久没回音。小白水较以前识相多了,见他沉默,又换了个关切的语调说:“你人没事吧,我这就叫出租车去接你!”
英杰冷笑着挂了电话。分手的情侣继续联系,变成性伴侣,多半结果不好,当初的那点美好是没有了。
天空下起了濛濛细雨,英杰将辛普森浴巾盖在了袋鼠身上。曾经,小白水说,希望与英杰建一个像“辛普森一家”般温馨的家庭。如今,回忆变成英杰的讽刺。
那夜寒冷,周身阴冷潮湿,却照旧不影响英杰行欢。英杰就是这样,计划好的事从不被什么阻挡,他为此而骄傲。将车丢在路边,与小白水回到了出租房。小白水妩媚地说,将自己做礼物送他。
直接进入正题,是英杰对小白水的第一个报复。他迫使小白水双腿跪于蔷薇色床面,抓住她脖颈的发,像抓住了马的缰绳,但他不会让她驰骋,右手又扣住她的脖颈按下去,开始了自己的复仇。小白水几次挣扎,后来甚至动了气,皆被英杰打回原型。他觉得,做个坏人,她会更尊重他些。最后,小白水嘤嘤地哭了,英杰不同情她,是她先挑战他的。她不该软弱,软弱的人多可耻,软弱的人不该去爱他!
英杰那夜很快入睡,不去想明天,如果生命在那一刻终结,他也不会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