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天刚放亮的时候援军终于来了,可来人却不是韩家的人而是官军,头前一位顶戴身材魁梧端坐马上,侯老夫人正觉得奇怪,仔细一瞅,好家伙,胸前绣的是狮子补。老夫人怵然一惊,急忙上前几步跪倒在地口中高声喊道:“民妇侯孟氏见过都统大人……”
侯老夫人是见过世面的,知道狮子补只能是副都统,可即便是副的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也足够吓人了,而且关外的副都统都是军政一把抓,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正二品武官,仅次于吉林将军。此时,侯老夫人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猫耳山附近的副都统只有一个,那就是珲春副都统恩泽。
楚昀对这位副都统不感兴趣。小翠儿的死让楚昀流下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滴泪水,要说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个弱弱的姑娘在楚昀的心里占据多么大的位置倒也未必。这泪水与其说是为小翠伤感不如说是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恐惧,一八九四年呐,这一年可是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直至百多年后这一年发生的事情仍然是大多数国人心中永远的痛。然而,上天不会因为你多流一滴泪便对你有特殊的照顾,活不下去了可以去死,学霸王乌江自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是个美谈。不过既然要活着,就得好好地活,最起码要活的像个人。
即便还有很多事情弄不明白,也要在做的过程中去明白,而不是在白白等待中想破脑袋。所以,那只不下蛋的公鸡在叫第一遍的时候楚昀就推开了房门……
扩胸、深蹲、俯卧撑,每样先来个二十下,紧接着是第八套广播体操,楚昀不知道现在已经发展到第几套了,反正这一套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印象还是那么的深刻。紧接着开始绕着侯府跑圈,跑了多少圈自己已经记不住了,直到实在跑不动了这才停了下来。汗水浸透了厚厚的棉衣,坐在地上像狗一样喘着粗气,样子虽然狼狈但心里却很舒坦。
早起的时候楚昀看见府门口呼呼啦啦站着一堆人,心想这是韩家的人到了,也不怎么在意。侯家才遭逢大难,整个院子里就没几块干净地方,侯家上下忙的脚打后脑勺也没人多看他一眼,可是楚昀的举动还是引来了一些丫鬟仆役的注意,他们对楚昀自然熟悉,正因为熟悉,所以今天的楚昀让人觉得很不正常。于是,“楚先生鸡鸣而起,行为怪异,恐心神受创”的言论就飘到了侯大小姐耳朵里。于是,侯老夫人就知道了,侯老夫人知道了,副都统大人自然也知道了……
“楚昀见过都统大人,大人亲至草民心中万分激动,此前乱匪定是收到风声,知晓大人将至,是以方寸大乱,大人对侯家有再生之德,对小人更是有救命之恩……有大人在猫耳山就太平了,有大人在边疆就安宁了,有大人在老百姓的心里就踏实了,如此,请再受楚昀一拜……”
“住口,满嘴胡言乱语,我且问你,你师从何人?可有功名在身?”
恩泽心里说不出的腻歪,见过拍马屁的,可这拍的也太不要脸了。本来听侯夫人介绍这便是智退乱匪的少年英雄,听说好像还是个读过书的,心中起了爱才的心思,这才叫过来试探一番,结果他一介白衣见官不跪也就罢了,身为读书人语无伦次一句话换了三种称呼,且在光天化日之下口出谄媚之言。恩泽这个人不仅马上马下功夫了得,而且文化底子也很雄厚,四书五经倒背如流,楚昀这些话在他看来是对他极度的侮辱,此刻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大人息怒,此子生在海外,不识中华礼仪,还请大人明鉴……”
“哦?既如此那便非我大清子民,你是因何到此?”
“经验主义害死人呐……”,楚昀心里有些郁闷,在他看来晚晴的八旗军官就没几个好东西。再者,恩泽这个人他完全没听过。
然而,楚昀知道侯家已经折腾不起了,心里便想着阿谀奉承一番,大家你侬我侬嘻嘻哈哈地事儿就过去了,于是便把这番话说的极为露骨,而这终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楚昀知道这位都统大人对自己怕是已经厌恶了,他倒无所谓,反正光棍一条,可要是因为这个牵连了侯家那就太不值了……
见恩泽问起,楚昀不得不厚着脸皮躬身答道:“年初之时家中途遭变故,双亲先后离世,后来方才知晓家中尚有故人在我大清关外,是以远渡重洋来此寻亲,然而时隔多年早已物是人非,多方查找仍无所获,最后盘缠用尽流落至此,幸被侯姑娘搭救才侥幸活得性命,至此晚生才在侯家做了先生。侯夫人说晚生不识中华礼仪倒也不假,自幼所学尽为西学,期间也随家父研习圣人文章,却因资质愚钝终无所成……”
“唔,原来如此,倒也未失忠义之心,少年人当戒骄戒躁,万勿恃才傲物,当慎言笃行方有所成,老夫今日之言你需谨记……”
此刻,恩泽已经失去耐心了,海归又怎么样,他恩泽什么没见过,所谓“德之不修武将焉附”,学问再好德行操守不行,那这个人就万万用不得。所以恩泽想来,作为一方镇守加父母官,训斥一番再勉励一番,最后再祝你前途无量就已经是对你楚昀够意思了,这会儿你就该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楚昀现在已经清醒过来,尤其注意到了“恩泽”胸前那块狮子补,此刻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那头狮子他也认得,那可是正二品呐。
楚昀抿了抿嘴,一咬牙便对刚刚转过身去的恩泽喊道:“都统大人有所不知,晚生虽旅居海外对中华之事也非一无所知,晚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亦或都统大人可敢听此一言……”
恩泽猛地转身,再看楚昀哪有半点儿之前的谄媚,少年人此刻目光炯炯,神色肃穆。
恩泽哈哈大笑,神情忽又冷了下来,沉声道:“小小年纪心思不少,我等武人受不得激将,你倒是找准了软肋,你且说说看,我恩泽戎马一生又怕过谁来……”
楚昀有些意外,之前这番话他并没抱多大希望,一个年过半百的戍边大将哪是那么好忽悠的,可步子已经迈出去了那就得继续往前走……
“大人有所不知,几年前晚生求学之时曾识得一人,此人生在日本,为人豁达好爽,几番交谈下来彼此却也成了朋友,可在一次醉酒谈起故国之时曾言:清日之间,若无大战,则不能大和。故日本对清国人不必讲煦煦之仁、孑孑之义,一旦时机合适,日本应排除万难,攻陷北京,再进扼长江之咽喉,攻占江淮重地,断绝南北交通,使清国……”
“咝……”
楚昀刚一开口周围的人便炸开了锅,频频交头接耳,看着楚昀的眼神都有些怪异……
“住口,黄口小儿岂敢妄议军国大事,来人,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此刻恩泽浑身冷汗直冒,之前觉得这小子最多说一些针砭时弊的言论以博取自己的注意,可他万万没想到楚昀竟说出这样一番话,真假尚且不论,大庭广众之下这些话又怎能宣之于众。短短的一次会面竟让他先怒后惊,情势竟然有些被动了……
侯朵儿一直躲在人群后面,这样的朝廷大员还不是她能够随便见的。楚昀和恩泽的谈话她听得清清楚楚,本来一切都好好地,即便之前楚昀有些莽撞,那位将军看来也并不在意,怎么突然就要打板子了,她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就那么从人群里冲了出来,跪在那位将军面前不停地磕头只求能绕过楚昀一命……
楚昀有些懵了,这是意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意外。
坚强、果敢、冷静,侯朵儿一直是一个优秀的领导者。有时也会发生争执,她也从不认为错的是自己,即便如此,在清晨醒来时楚昀也总会看到一碗温热的羊奶,而整个侯府只有后宅才有产奶的羊。
楚昀不喝侯府的水,因为水里总有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但自从住在侯府楚昀却从未喝过这样的水,他更知道这样的水远在十里之外。小翠儿说过在矿上,侯大小姐喝的就是山上的水,那股子味道和家里的井水一样,而大小姐却从未皱过一丝眉毛。
楚昀的身份其实是个很大的疑点,有太多的地方经不起推敲,然而自来到侯家却从未有人再提起这件事,有时候楚昀自己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和侯广平在一起的时候小翠总是远远的跑开,她对侯朵儿仿佛天生的惧怕,楚昀也能感觉到在窗外似乎也经常有一个人安静地听着,有时甚至不知道他是讲给侯广平还是讲给她……
想到这里楚昀笑着摇了摇头,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高大了不少,于是昂然道:“晚生不识大体,口无遮拦。此言虽有警世之意却太过惊世骇俗,已无从考证,是以晚生甘愿领罚……”
恩泽听罢,本来皱起的眉毛微微舒展开来,吩咐左右将侯朵儿架到一边,又走过来两个官兵,顺手抄起侯家的扁担就把楚昀摁在了地上……
疼,非常的疼,第十下的时候楚昀知道自己的屁股怕是已经冒血了,那板子在落下的同时还故意往边上拖一下,楚昀心中暗骂不止,还没挨到三十下人就晕了过去,然而那些行刑的士兵却半点儿没有停下的意思。
楚昀不知道的是,若没有这一拖,他就不是晕过去这么简单,或许这条小命也真就交代在了这里。
侯朵儿双眼通红,咬牙切齿地瞪着恩泽,见打完了板子就带着人把楚昀抬走了。
恩泽已经把侯家上下得罪遍了,然而他并不在意这些,他是官,即便再过分你都得受着。此刻侯老夫人战战兢兢地陪着笑脸儿,都统大人说了,边疆不宁,恐朝鲜乱民去而复返,因此他决定就住在侯家了,至于住多久?这个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