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莲怕自己眼花了,认错了狗,又目不转睛地仔细看了看:白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狗毛,像狼一样尖尖竖起的三角形的耳廓,宽阔厚实的胸脯,细长强健的四肢,长长的黑色嘴吻,千真万确,就是这条该死的大白狗!哪怕烧成灰,它也认得出它的。一刹那,赤莲埋藏在心底的仇恨火山似的爆发了!
豺天生就恨人和狗,豺看人就像人看魔鬼一样。在豺的眼里,人这个东西,比森林里任何动物都要更贪婪、更凶残、更狡诈、更不好对付。
是的,世界上所有的食肉兽都要用暴力剥夺其他动物的生命,但和人比较起来,食肉兽是为了填饱肚子维持自己的生命才开杀戒的,只要有充足的食物,便不再有兴趣去猎杀。人就不同了,人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肚子饿才打猎,人是反过来的,越吃饱了撑得慌越有兴趣打猎,为了消遣、为了解闷、为了好玩、为了娱乐、为了寻找一点刺激、为了过过枪瘾、为了在雌性面前炫耀自己雄性的胆魄,便提着枪在森林里毫无节制地展开杀戮,恨不得把森林里所有的野生动物通通赶尽杀绝。而狗,身为动物却不帮动物,反而和人一鼻孔出气,恬不知耻地做人的帮凶,卖力地帮人屠杀动物,纯粹是动物界的汉奸、卖国贼。
一般来说,恨汉奸胜过恨外寇,豺恨猎狗也胜过恨猎人。
对于豺来说,这种仇恨与生俱来,融化在血液里,但赤莲在认出这条大白狗前,这只是没有焦点的恨意,泛泛的一种仇绪,可一旦它认出眼前这条大白狗就是夺走黑项圈性命的罪魁祸首时,就像调准了焦距的镜头,恨意骤然间清晰起来,仇绪也因为有了具体而明确的目标,发酵膨胀,酿成一种报复的冲动。它想,它之所以沦为孤苦伶仃的寡妇,之所以饿得皮包骨头眼睛发绿,之所以被迫与狼结伴,都是叫这条大白狗给害的,换句话说,大白狗是它苦难的根源,是它不共戴天的仇敌!
仇敌相见,分外眼红。有仇不报非君子,虽说一匹母豺算不得什么君子,但报仇雪恨的冲动却是那么强烈而执著,一点也不亚于君子。
赤莲浑身像被烈火焚烧一样,血液澎湃流动,忘了自己的处境,也忘了提着猎枪的猎人随时都有可能赶到,甚至忘了肚子里还怀着一窝小宝贝,整个身心都被一个不可遏止不可逆转的疯狂念头所占据所支配:复仇!复仇!复仇!冲上去,咬死这条大白狗,为惨遭杀害的黑项圈报血海深仇!
它一身艳红的豺毛,在铺着一层白雪的古栈道上,就像一只滚动的火球,飞快蹿向正和老母狼乌凤打得难解难分的大白狗。
话说老母狼乌凤,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是大白狗的对手,就没有多少取胜的信心,指望母豺赤莲能来援救,可指望很快就落空了,赤莲比兔子还逃得快,这么一来,它的斗志便化为乌有。最多只有半分钟的时间,它的胸部、肩胛和腿弯就被狗咬着了好几口,虽然都不是致命伤,但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大白狗闻到了血腥味,或许还尝到了咸腥的狼血,受了血的刺激,比患了狂犬病更疯狂,昏天黑地地乱咬乱踢一通。很快,它就被大白狗仰面朝天压在地上,翻了几次没翻过身来。
那狗大概经常狩猎,力大无穷不说,还很有经验,狗头抵住它的下巴颏,毫不松劲,使它的狼嘴发挥不出威力,尖利的狼牙频频咬空。而那张狗嘴,却一点一点地拱进它的颈窝,冷冰冰的狗牙,已触碰到它柔软的喉管,它难受得快窒息了。它明白,自己的体力和意志都差不多垮了,败局已定,被狗牙咬穿喉管只是个时间问题了。在搏斗的过程中,它曾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该试着用装死的办法蒙混过关?不,不行,上次它已经用装死的办法骗了这条大白狗一次,大白狗怀恨在心,记忆犹新,再也不会上同样的当了。唉,黔驴技穷,逃命无术,吾命休矣!
乌凤彻底绝望了,真的,与其毫无希望地挣扎,倒还不如干脆被大白狗一口咬断喉管算了,也好少受点折磨,少受点皮肉之苦。它刚想放弃抵抗,突然,大白狗惨叫一声,鼻吻皱成一团,嘴角痛苦地扭歪了,踩住它身体的强有力的狗爪痉挛收缩。它快被压扁了的身体顿时一阵轻快,快被掐断了的喉咙顿时一阵畅快。它好生奇怪,怎么回事,难道大白狗在紧要关头突然癫痫病发作了?它抬眼望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母豺赤莲咬住大白狗的后脖颈,正在用力地啃用力地拧。这怎么可能?赤莲不是头也不回地逃远了吗?怎么又突然间回来了呢?莫不是它死到临头脑子产生了错觉,把匆匆赶来的黑脸猎人看成是母豺赤莲,把天煞星看成了大救星?它眨巴眨巴狼眼,再望出去,嘿,一点没错,就是赤莲,已经把大白狗从它背上掀翻下来,豺和狗在狭窄的栈道上打滚。
大白狗专心致志地在对付老母狼乌凤,为即将到手的胜利提前陶醉了,没防备从背后来的袭击。尖利的豺牙咬穿了它的颈皮,像铁钳似的在拧它的颈椎,它疼得钻心,不得不放开狼转而对付豺。
大白狗到底身大力不亏,从老母狼身上跳下来后,狠命一颠动,就把赤莲给摔翻在地了。大白狗狂蹬乱踢,一只狗爪正好蹬在赤莲的腹部。赤莲只觉得肚子一阵绞痛,就像心口被插了一刀似的,快晕死过去了。它两眼发黑,脑子懵懵懂懂像在搅糨糊,只有一点是清楚的,宁肯同归于尽,也要咬住大白狗的后颈皮坚决不松口。
豺啸、狗吠、狼嚎,古栈道上,一片恐怖的厮杀声。
乌凤一翻身爬了起来,抖了抖凌乱的狼毛,蹿了上来。大白狗后脖颈被豺嘴叼得紧,狗头翘挺着,无法自如地摆动,柔软的颈窝完全暴露了出来,那根细竹筒似的喉管凸突颤动,好像等着它乌凤去咬呢。不咬白不咬,能咬不咬猪头三。
咬猎物的喉管本来就是狼的拿手好戏,乌凤过去曾被这条大白狗的主人用猎枪打断了一只狼爪,刚才又被这条大白狗咬得遍体鳞伤,新仇旧恨,使它憋足了劲,狠狠一口咬住大白狗的喉管。大白狗两眼翻白,嘴角涌出了血沫。
毕竟是有着藏獒血统的优秀猎犬,虽然腹背受敌,脖子正反两面都遭到了致命的攻击,呼吸都十分困难了,大白狗却仍顽强抵抗,蹦跳吠叫,推着一狼一豺往绝壁上撞。就像和尚撞钟,撞得赤莲和乌凤七荤八素。
这时候,古栈道拐角那儿,传来人的吆喝声和咒骂声,传来噔噔噔噔的脚步声,还传来拉动枪栓的哗啦声和长刀出鞘的铮铮声。毫无疑问,那个黑脸猎人循着狗叫声追上来了,他一定从大白狗撕心裂肺般的哀嚎声中听出事情有点不妙,心急如焚,所以一面跑步过来,一面刀出鞘弹上膛,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乌凤和赤莲对视了一下,心里都很明白,它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不能立刻解决了大白狗,一两分钟后,黑脸猎人就会拐过弯出现在它们面前,大好形势就会毁于一旦。
它俩不愧是配合默契的猎场伙伴,互相望了一眼,彼此心里就明了了对方的想法,只见狼腿和豺腿同时踏在大白狗的身上,狼腿踏在狗的腹部,豺腿踏在狗的背部,双双发一声威,狼腿和豺腿同时朝相反的方向奋力踢蹬,狼嘴和豺嘴当然也叼着狗脖颈顺着腿部运动朝相反的方向奋力撕扯,吱的一声,大白狗的脖子被活活撕拉开了,狗嘴里喷出一口鲜血,狗头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这时,黑脸猎人已出现在拐角那儿,赤莲和乌凤扔下大白狗,飞也似的沿着古栈道逃进冷杉树林。
轰!背后传来猎枪的轰鸣声,谢天谢地,一群小妖怪似的霰弹,全打到天上去了,连一根狼毛和一根豺毛都没有伤着。
嗵嗵,轰隆隆,古栈道上传来奇怪的声响,大概是这位罪有应得的黑脸猎人在捶胸顿足,痛悔自己来迟了一步,也有可能是他后悔莫及地在用拳头敲自己的脑袋。衷心希望他再敲得重一些,最好能敲出脑震荡来。
生气去吧,祝你气出肺气肿!
八 赤莲产下小豺崽
赤莲和乌凤钻进冷杉树林,一口气逃到悬崖底下。天已擦黑,这儿离古栈道有五六公里远,中间还经过了一长段无雪的乱石滩,黑脸猎人没有了猎狗的帮助,肯定没法再找到它们了,它们安全了,可以歇口气啦。
虽然忙乎了半天,它们什么也没得到,反而还白丢了一只岩羊,但它们心里比吃了一顿丰盛鲜美的晚餐还要满足。赤莲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告慰黑项圈的在天之灵了,乌凤觉得自己已经报了断爪之仇。它们终于吐出了压抑在心底的那口怨气。那份快乐,比上次联手逮到了小猪崽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狼欢快地嚎着,豺欢快地啸着,双双品尝着复仇的美妙和雪耻的快感。
世界上,复仇是最豪华的宴席。
叫着叫着,赤莲便觉得肚子发胀发闷,隐隐作疼。开始它以为是一般性的肚子疼,休息一下就会好的,便爬到一块背风的干燥的石头上,趴躺下来。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疼痛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加剧了,腹部有一种要胀裂的感觉,唔,最疼的地方就是被该死的大白狗猛踢了一脚的下腹部,看来,是动了胎气,伤得还不轻。刚才因为急于逃命,神经高度紧张,不觉得疼,现在精神松弛下来,伤痛便开始发作。它强忍着腹部的疼痛,不呻吟,脸上也不露出丝毫痛苦的表情,还慢条斯理地梳理胡须。它是怕老母狼乌凤一旦察觉到它的虚弱,会趁火打劫。
狼心叵测,要处处小心。
乌凤望着躺在石头上梳理胡须的赤莲,心里油然生出些许歉意。它以为赤莲自顾自地逃命去了,不会回来帮它的,它破口大骂,骂得多难听啊,太阳听了都要羞红脸,月亮听了都要气白脸。可事实上呢,在它即将被大白狗咬断喉咙的危急关头,赤莲奋不顾身地跑来替它解围,还帮它报了宿仇。
乌凤深深地为自己刚开始时的误解和那顿臭骂感到惭愧和内疚。它走到赤莲身边,伸出舌头想舔舔赤莲的背——主动帮助对方整饰皮毛,是有毛的哺乳类动物表达修好心愿的一种通用形式。它的舌头刚刚触及到赤莲的毛尖,赤莲便惊啸一声,像被大马蜂蜇了一口似的,蹿跳开去。
唉,不同物种之间的隔阂,决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消除的。
赤莲从乌凤身边蹿跳开去,一惊一吓一用力,腹部便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下坠感,还伴随着阵发性的绞痛。它是匹过来豺了,曾生育过三胎,经验告诉它,这是一种临产的前兆。若按正常时间表,它还有两三天才会分娩,毫无疑问,大白狗这一脚踢得它要早产了。不不,它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老母狼的眼皮子底下产崽的,老母狼此刻肚子正空落落地饿得慌呢,它现在产下一窝小豺崽来,岂不是等于免费给老母狼提供一顿精美的晚餐?它根本不相信正处在饥饿状态下的老母狼会看在它俩曾一起生活了十几天的分上,就放过它和它的小宝贝。狼就是狼,绝不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它和老母狼之间充其量有那么一点共同猎食的友谊,期望老母狼看在友谊的分上放弃嘴边的食物,就像期望冬天不下雪一样,不仅靠不住,还是十分愚蠢的。在饥饿面前,友谊永远是脆弱的。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老母狼看出破绽前,趁老母狼还蒙在鼓里,和老母狼拜拜,赶紧离开这里!
它咬紧牙关,忍住腹部的剧烈镇痛,倏地转过身去,向森林跑去。它刚迈步,老母狼尖尖的耳朵陡地一挺,迅疾地跟了上来。赤莲肚子疼痛难忍,无法用快速冲刺甩掉乌凤,只好回转身来,龇牙咧嘴地冲着乌凤啸叫:
——别跟着我,讨厌的家伙,滚远一点!
乌凤满脸惊愕的表情,一面慢慢向它靠近,一面轻轻嗥叫: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单独离开?我们在一起不是合作得挺好吗?我们不仅挫败了长着獠牙的野猪,吃到了美味可口的野猪崽子,还在猎人的枪口下收拾了作恶多端的大白狗,你干吗要离开我呢?
赤莲感觉到自己的产道一阵阵收缩痉挛,小宝贝急不可耐地要提前出来了。不不,我的心肝宝贝,这里不是你们出生的地方,现在也不是你们出生的时候,听妈妈的话,忍一忍,拜托了,千万再在肚子里坚持一会儿,别忙着出来,相信妈妈,现在外面一点儿也不好玩。赤莲竭力收紧腹部,企图用意念推迟分娩的时间,不让淘气的小宝贝现在就从肚子里钻出来。同时,它豺眼瞪得溜圆,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从喉咙深处爆出一串尖锐短促的啸叫:
——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的,我警告你,你再跟着我走一步,我就跟你拼命!
老母狼乌凤用迷惘的眼睛望着它,悻悻地停了下来。
赤莲一面继续愤怒地啸叫着,一面一步步往后退却,退了十几步,肚子里像装了一架大功率的搅拌机,绞得它翻江倒海般地难受。天要下雨,崽要出世,这是没法子的事。它若再耽搁,小宝贝怕是要生到雪地上了,事实上,它也实在是跑不动了。它四下环视了一圈,十几米外有棵巨大的孔雀杉,底部有只黑黢黢的树洞,它已没有其他选择,就一头钻了进去。
树洞很浅,不够宽敞,还有点潮湿,唉,将就着做产房吧。
狼的听觉和嗅觉都堪称天下第一灵。老母狼乌凤很快就听到树洞里传来母豺赤莲痛苦的呻吟声和小豺崽落地后吱吱叽叽细微的叫唤声,闻到一股甜甜的浓烈的血腥味。它恍然大悟,母豺赤莲之所以要急急忙忙地离开它,原来是要生小豺崽了!它情不自禁地涌动起一股猎食的兴奋,刚刚出生的小豺崽,嫩得像剥皮老鼠,味道好极了。它在树洞后面耐心地等待。半夜,月落树梢,树洞里母豺赤莲的挣扎声终于平息下来,不一会儿,传出浑浊的鼾声。
乌凤是只有经验的母狼,它从赤莲一拨又一拨的剧烈挣扎声中判断出母豺这一胎一共产了四只小豺崽。四只小豺崽,一口一只,足够塞饱肚皮了。它追撵岩羊、与大白狗搏杀、逃避黑脸猎人的追捕,劳累了整整一天,早已饿得眼睛碧绿,想美美地吃一顿啦。
乌凤踏着积雪,从孔雀杉后面绕到树洞前。
母豺赤莲在分娩过程中折腾了大半夜,流了不少血,精神极度疲惫,正昏昏沉睡呢。这是发起攻击的最佳时机,它不用奔跑,不用扑跳,不用费劲地去搏杀,更不必担心会遭到猛烈的反抗,只消再往前走两步,尖尖的狼嘴对准赤莲柔软的颈窝用力刺探进去,咬住喉管一阵撕扯,母豺就会魂断奈何桥。
这已经不是冒险的猎杀了,而是安全的屠宰。其实,说真的,就算此刻母豺赤莲醒着,也绝对逃脱不了它的狼爪和狼牙。它晓得,刚刚分娩后的母性动物,正是生命最低潮最虚弱的时候,力气已经耗尽,尾根还滴着血,别说斗不过狼了,就是来一只狗獾,也难逃被咬死的厄运。
现在要咬死赤莲吃掉四只小豺崽,真比吃盘豆腐还要容易。一匹母豺外加四只小豺崽,算得上是顿丰盛的晚宴了,它胃口再大一顿也吃不下这么多的东西,它计划着先把四只小豺崽吃掉,然后将母豺赤莲找个冰窖藏起来,节省点的话,可维持它好几天的生计呢。它喜滋滋地想着,心情好比贪财的人走在路上捡到只大钱包一样,喜上眉梢,做梦也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