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第七章 故人云散尽
1 丰子恺——掀开《护生画集》的一角
丰子恺有一张颇有谐趣的照片。那是1963年在日月楼,一只猫卧在他头顶上。那似乎是个冬日的午后,他穿棉衣,戴毡帽,鼻梁上托着一幅角质眼镜在窗下看书。他的脸看起来是恬静的,下巴上松松的一缕苍色长须。冬日的阳光恬懒而疏淡,透过了窗玻璃,在他和他的小猫脸上,洒下条状的光斑。
这一年,他六十六岁。他的年表中写着,这一年,“三月,游宁波、舟山、普陀。十月,再游镇江、扬州。”
这与我们印象中的丰子恺不同。
印象中的丰子恺,是一个严谨而谦恭的青年学生形象,总是静静地追随在弘一法师身后。我们更多地知道他,还是因为《护生画集》。
护生是佛学一个重要命题,苏东坡居士曾作诗《次韵潜师放鱼》:
法师说法临泗水,无数天花随麈尾。劝将净业种西方,莫待梦中呼起起。哀哉若鱼竟坐口,远愧知几穆生醴。况逢孟简对卢仝,不怕校人欺子美。疲民尚作鱼尾赤,数罟未除吾颡泚……
所谓“业”指行为、造作,“净业”是指清静业、即世福、戒福、行福三种福业。这三种福业中,“世福”是指要“孝养父母、事奉师长、慈心不杀、修十善业”,“戒福”是指要“受持三归,具足众戒,不犯威仪”,“行福”是指要“发菩提心、深信因果、读诵大乘、劝进行者”。在诗人看来,放生鲤鱼,及时行善,便是在修“世福”,以免造下杀生恶业后做噩梦。弘一法师倡议制作护生画集的初衷,与苏东坡写作此诗如出一辙。
《护生画集》是美术史上的一个奇迹,其创作过程长达四十六年。弘一法师曾与丰子恺定下约定,从1929年法师五十岁起,每十年作一集,各为50幅,60幅,70幅,80幅,90幅和100幅,与弘一法师年龄同长。于是乎,这部共有六册的画集,从开始作画到全部完成,跨越了几乎半个世纪。
法师于1942年圆寂,画集最终完成于1973年。这期间丰子恺费尽苦心达成法师遗愿,不仅是出书尽心,对于恩师的理念也全心维护,甚至因为“护生”问题与好友翻脸。
丰子恺与曹聚仁原是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同学。抗战爆发后,老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逃难。作为难民之一的丰子恺,此时还不忘在报纸上与曹聚仁打笔仗。原因是曹聚仁在文章中引述了丰子恺的一句话‘“慈悲这一种概念,对敌人是不该留存着了。”丰子恺看了大为愤怒,认为曹聚仁歪曲了他的话,侮辱了佛家的菩萨性子。
丰子恺写文章陈述他对护生的见解:“他们都是但看皮毛,未加深思;因而拘泥小节,不知大体的。《护生画集》的序文中分明说着:‘护生就是护心。’……救护禽兽鱼虫是手段,倡导仁爱和平是目的。……我们为什么要‘杀敌’?因为敌人不讲公理,侵略我国,违背人道,荼毒生灵,所以要‘杀’。故我们是为公理而抗战,为正义而抗战。我们是‘以杀止杀’,不是鼓励杀生,我们是为护生而抗战。”
这样的热烈而激愤,几分对老师信念的延续,几分文人的痴,还有几分是出于真性情。
大家都以为弘一法师的高足必然都是谦谦君子,也不全然,至少年少时的丰子恺也是调皮过的。
在第一师范学校时,有位训育主任对学生态度粗暴,殊少尊重,学生们都很反感,却敢怒不敢言。有一次丰子恺与他发生争执,越吵越凶,最后执拗的丰子恺竟然与他动了手。学生打老师,真称的上是“惊世骇俗之举”,这位训育主任要求校方召开紧急会议处理丰子恺。 会上气氛很紧张,主任强烈要求将丰子恺开除。
其实,老师们对这位训育主任平日的做法也颇有微词,只是碍于同事面子,不好多言。在沉寂中,李叔同发言了:“学生打先生,是学生不好,但先生也有责任——没教育好。考虑到丰子恺平日遵守校纪无大错,如开除似太重。而且丰是个人材,将来必大有前途,如开除则毁了他的前途,对国家是一损失。我意此番记一大过,我带他一道向主任赔礼道歉,不知大家是否同意?”
会场上一片赞同声。事后,李叔同老师专门把丰子恺叫到他房间里,教授《人谱》,教育他学文艺时更要重视人格、道德修养。
丰子恺的调皮,并没有随年龄增长而消磨,比之少年时更有过之。
弘一法师在出家的次年,把在俗时的诗作精心挑选,认真誉写,汇编成册,锁在一个柜子里。丰子恺得知此事后,伙同史良、邹韬奋、沙文汉等人屡上伏龙山拜见法师,希望能将诗稿出版,让法师的作品流传,给更多的人欣赏。但是弘一法师性格决绝,既然出家了就不想再让这些红尘味儿浓重的诗稿流传,断然拒绝了他们的要求。
不知是谁想到了“绝妙”的主意——这位颇具智慧的高人是谁已经无从查考了,不过丰子恺是铁定有份参加的——哄骗小孩子去偷。
当时,法师的一个学生叫小玲,是个八岁小童。这孩子天真烂漫,活泼可爱,深受法师宠爱,能自由出入法师的禅房。这几位日后在中国近现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竟然用豆酥糖、桔子等食物诱惑小玲,叫他去拿弘一法师的钥匙,把锁在柜子里的诗稿偷了出来。
几个人加班加点整理法师作品,丰子恺把每首诗都配了画,然后由邹韬奋负责,交商务印书馆以最快的速度编辑出版,书名为《护师录》。
法师收到丰子恺寄来的新书及18700元稿费,这才惊觉事情始末。一贯自矜的弘一法师这次大为光火,写信把丰子恺骂了个狗血淋头,吓得丰子恺再不敢上门。直到弘一法师圆寂,他才敢跑到泉州,在法师灵前像个孩子似的痛哭。
在世人的眼中,弘一法师和他的弟子们,都是被神圣化了的人物,仿佛他们都是一丝不苟,没有喜悲的,肃穆的如大殿里的佛像。掀开《护生画集》的一角,看看这肃穆的声色之外的故事,这么活泼、动人。我们本都是洪荒的儿女,有人离神更接近,有人自顾自走入红尘,不变的,是由生命本源处带来的天真。
滴水佛音
1、丰子恺 丰子恺(1898-1975)原名丰润,浙江桐乡石门镇人。我国现代画家,散文家,美术教育家和音乐教育家、翻译家,是一位多方面卓有成就的文艺大师。早年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跟随李叔同学习绘画、音乐,深受其佛学思想影响。丰子恺作品以漫画最为经典。早期漫画作品多取自现实题材,带有“温情的讽刺”,后期常作古诗新画,钟情于儿童题材。他的漫画风格简易朴实、意境隽永含蓄,在画坛独树一帜。
2、曹聚仁 曹聚仁(1900-1972),字挺岫,浙江浦江人,毕业于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是中国现代作家、学者、记者。曹聚仁1921年到上海教书,后任上海大学、暨南大学、复旦大学等校教授,并从事写作。30年代初主编《涛声》、《芒种》等刊物,1937年抗战开始,任中央通讯社战地特派记者。抗战胜利后回上海,在大学任教,并从事新闻工作。1950年到香港,为多家报刊撰写专栏文章,并参与主办《循环日报》、《正午报》。1956年后,曾数次回大陆采访,并致力于祖国统一大业。1972年7月病逝于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