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克清有点不理解,贺子珍现在这样文静,可宣传群众的时候,却那么活跃。在大余城的一天中,她拖着有孕的身子,帮助群众挑水,打扫院子,往墙上写标语,字体美观有力,讲解红军的政策,滔滔不绝,背诵《红军第四军司令部布告》,又熟练又有感情:
红军宗旨
民权革命
赣西一年
声威远震
此番计划
分兵前进
官佐民佚
服从命令
……
全国工农
风发雷奋
夺取政权
为期日近
革命成功
尽在民众
布告四方
大家起动
正当康克清这样想着的时候,看到毛泽东猛地站起身来,问旁边的一个人:
“朱军长还没有来到吗?”
“没有。”
“怎么回事?”毛泽东又问。
“不知道。”
毛泽东开始着急了,语气里充满了烦躁:
“会不会出什么事情?”
没有人回答。
毛泽东的声音虽然不大,可附近的人都听到了。大家的心都不由得提了起来。在这样的时候,谁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贺子珍忙站了起来,向毛泽东走过去,像是要说什么,可没有说出来。
康克清的心里也在想。毛委员、朱军长是我们这支队伍的主心骨,不能没有毛委员,也不能没有朱军长。对她来说,还有刚刚认识不久的伍若兰,这位女红军也和朱德在一起。千万可不要遇到什么意外啊!康克清心里默默地说。
朱德还没有回来。
有个人走到毛泽东面前,问:“毛委员,要不要派人去迎一迎朱军长?”
呼啦一下围过来好多人,参差不齐地说:
“我们去迎!我们去迎!”
毛泽东没有马上回答,他抬头看看漆黑的夜色,点燃一支烟,在地上踱了几步,缓慢地说:
“大家先安静下来,再等一会,再稍等一会。”
人们安静了,又坐在地上,可一双双目光始终聚集在毛泽东的身上。
毛泽东却没有坐。他默默地走过来,又默默地走过去,不时地停下来,昂首眺望夜色迷茫的远方,如同一尊威武的雕像。此刻,他的心中都想了些什么呢?是想到了他们在一起的交谈?是想到了共同制定的决策?是想到了下山来的失利?是想到了昨天大余城的突围?还是什么也没想,全部心思都盼着朱德早些来到?
天幕上闪烁的寒星,撒下一缕缕清辉;冷风吹来,冰凉冰凉的。人们忘记了寒冷和饥饿,也没有了睡意,小声议论着,或者透过夜色久久地眺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远处传来嚓嚓的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近,模糊的身影也出现了。
有人说:“是朱军长!朱军长回来了!”
人们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自动围了过来,有的人边走边说:
“这可好了!”
毛泽东急步走上前,握住朱德的双手说:
“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
朱德也紧紧握住毛泽东的双手说:“我们在路上歇了一会儿,就被你们拉下了。”
“大家都在为你着急呢!”毛泽东说,“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带着部队找你去了。”
朱德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人,满不在乎地说: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他们的两双手仍是紧紧握在一起。
和其他人一样,康克清也站在旁边。看到毛泽东和朱德如同久别重逢、两双手长久握在一起的情景,又想到了听人说的他们的会师。那时也是这样吗?在宁冈砻市的龙江书院前,他们长久地使劲摇着对方的手,热烈而深情,宣告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两支革命武装的会合,意味着中国革命的新的起点。
这时,伍若兰也走到贺子珍的跟前,关切地问:
“听说你的马丢失了?”
从井冈山出发的时候,为了照顾贺子珍的身体,专门拨给她一匹棕色的小马。开始,她总是坚持步行,很少骑马,后来走的是小路,昼伏夜行,崎岖的山路非常狭窄,有时人走都困难,更无法骑马了,所以,贺子珍总是牵着马。
还没有等贺子珍回答,曾志抢着说:
“她的马丢失了,一直是步行走过来的。”
“那怎么行呢?”伍若兰大姐姐似地说,“还是得配上一匹。”
朱德似乎听到了3个女红军的话,转过脸来问:“你们说的什么呀?”
“贺子珍同志的马丢失了。”伍若兰说。
“赶快再搞一匹。”朱德果断地说。
毛泽东:“不用了,就骑我那一匹吧!”
“你也需要呢!”朱德说。
“我的军长同志,不要再讨论马的问题了,还是说说人吧!”毛泽东说:“这一路突围过来,伤亡不少人,也有的失散了。现在还没有摆脱敌人,快让大家休息一会,还得行军呢!”
“对对对,”朱德说,“全体人员就地宿营,我们再商量办法。”
人们散开休息了。毛泽东、朱德、陈毅等人围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
康克清和伙伴们靠在一起,脑海里还回味着刚才的一幕。
二、相爱——春心未醒之时
二月,兰花突然凋谢
2月初的赣南。晚上10点钟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踏着夜色,红四军来到寻乌县顶山脚下一个小村子圳下宿营。
这是一块四面环山的狭长田垅。毛泽东、陈毅与前委的人住在村中的文昌祠里,朱德与军部住在村中间的小河边。他们住下后,立即对部队进行了部署:红二十八团为左路,住在田垅的前面,担任前卫警戒;红三十一团为右路,住文昌祠和大营岗一带,担任后卫;特务营和独立营与军部住在一起。这个部署是严密的,敌人的突然袭击已经使他们吃过亏。
这一晚,康克清和游击队员们住的地方紧挨着军部。
夜已经很深了,村庄进入熟睡之中。离开井冈山后一直被敌军追击、战斗连连失利的红军官兵,带着饥饿和疲劳睡下了。对于深夜的寒冷,根本感觉不到。他们实在太累了。即使警戒的哨兵,脚步也十分沉重。
黎明时,红二十八团驻扎的田垅方向,突然响起了军号声和激烈的枪声。
原来,国民党军刘士毅率领两个旅4个团始终尾随红四军。昨晚,当红四军在圳下宿营后,他们也在5里外的地方住了下来。晨曦里,刘士毅紧急集合部队,对红军发动突然袭击,首先与红二十八团接火。团长林彪见部队与敌接火,就带着团部的人向后撤退。后面的战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掉头向小河的对岸跑。一时间,桥上河上都是人,形成一片混乱景象。直到这时,军部才接到报告:“敌军刘士毅部包围圳下已同二十八团接了火。”
听到枪声,人们都急忙起来了。
朱德问清情况后,立即对伍若兰说:“你跟军部的同志突围,我到独立营去。”
“不!我跟你到独立营去!”伍若兰的语气很坚决,似乎不容商量。
朱德看看伍若兰,说:
“好吧!我们一起组织部队顶住,掩护前委和军部撤退。”
伍若兰点了点头。此时此刻,能和丈夫在一起,她感到很欣慰。
康克清和几个游击队员立即紧紧跟上朱德。他们的任务,是抢救和运送伤员。
朱德和伍若兰到达独立营后,就和战士们一起,顽强抗击敌人的进攻。朱德从一个战士的手中拿过机关枪,向敌群猛烈射击,试图为部队突围打开一条通路。
看到敌兵一片片倒在朱德的机关枪下,康克清不由得在心里说:军长的枪打得真准呀!
“同志们,跟敌人拼呀!”朱德嘴里喊着,心里却想:毛泽东同志不知怎样了?
枪声刚响,毛泽东就快步走出屋子,沉着果断地派人向三十一团下达作战命令,要求部队坚决阻击敌人;然后又迎着二十八团继续后退的战士,走到桥边,抽出手枪,朝天放了一枪,高声喊道:
“不要往后跑!要消灭敌人!”
毛泽东带领特务营的战士,一面迎击敌人,一面从敌人两个团的接合部冲出重围,渡过河,上了山,脱离了险境。
此时,红军的队伍寡不敌众,被分割成几块。朱德带领的独立营和军部机关的部分人,从另一处突出敌围。可是,他们还未来得及冲过去,又陷入敌人的埋伏圈。朱德发现中了埋伏,就组织部队拼命抵抗。他们虽然翻过围墙,但仍未跳出埋伏圈,他转脸一看,伍若兰已不在身边。他抬头看看周围,也没有看到,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伍若兰等人一直是跟着朱德的,中敌埋伏进行冲杀时,红军被冲散了,她又受了伤,和朱德失去了联系。在翻越围墙时,朱德过去了,伍若兰因受伤没能过去,被敌人俘获了。
敌人又包围了过来,红军被压缩在一个山坳里,朱德也在其中。他穿着普通士兵的衣服,脸上身上沾满硝烟和尘土。
一个敌军官兵领着几个士兵,来到红军面前辨认,想从中寻找朱德,以便到上司面前去领赏。他们走到朱德跟前,问:
“你是朱德吗?”
“不是,我是伙癉头。”朱德用四川口音坦然地回答。
“朱德在哪里?”敌军官厉声问。
“在那边。”朱德随便指了一个方向。
敌人往那边追去了,朱德却和部队战士在一起,向敌兵发动突然袭击,夺路而走。他手提机枪,率警卫班的战士作后卫,掩护其他人退走。曾志、康克清等人就是这时退走的。
敌兵继续追击,朱德和警卫班的战士且战且退。在支持了10几里路以后,他看到其他人都撤走了,就和战斗到最后的3名战士抢上一条侧路,甩掉敌人,渡河上山。
已经先到这里的毛泽东,看到朱德领着3个战士最后来到,紧紧握住朱德的手不放,表情严肃,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朱德的目光扫视着人群。他看到了贺子珍,看到了曾志,看到康克清等几个女同志,但就是没有自己的妻子。人们知道他是在找伍若兰,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朱德又回过头,朝圳下方向看了看。难过地说:
“若兰即使没被打死,也会被抓去杀害的。”
大家的眼睛湿润了,几个女同志哽咽了。
毛泽东夫妇和朱德夫妇经常是邻居,有时还会合住在一栋房子里,每天吃饭、休息、活动都在一起。贺子珍想到了平时和伍若兰的交往。伍若兰爽朗的性格,朝气勃勃的革命精神,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想到她怀孕后,伍若兰处处关心照顾她的情景,更使她心里如同刀绞一般。
曾志为失去一个老同学、老大姐而流出了泪水。伍若兰和她,都是衡阳第三女师的学生,只是比她高两级。这个比较富裕的家庭的女儿,早在大革命时期就投身到工农的革命行列中来。大革命失败后,土豪劣绅把她抓起来,要杀头示众,可是她逃了出来,找到农民武装。湘南暴动时,她与朱德结为夫妇。
康克清的心里也非常难受。尽管她和伍若兰认识的时间不长,了解也不多,但从离开井冈山以来,她亲眼看到伍若兰能文能武,不但会写文章,枪也打得好,做宣传工作、打土豪和筹款子,办法最多,做得最出色。她在心里说:“多好的同志啊!”
“要是我们不分开就好了。”朱德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别人说。
毛泽东站在朱德的身边,深情地劝慰道:
“你不要太难过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朱德抬起头,说:“是啊,这两次战斗,红军的损失太大,不少同志牺牲,已无法挽救了。”
“现在大队又会合了,我们是不是退到寻乌县的罗福嶂去?”毛泽东用征询的口气问朱德。
“好的。”朱德说。
沿着山路,寻找敌人的空隙,红四军又向罗福嶂行进。这不是前进,而是后退,失利后的后退。
除夕之夜的大柏地,呈现出表面上的寂静。其实,一场战斗就要在这里发生。
这块瑞金以北30公里处的洼形狭长地带,两边峰岭相连,树木茂密,中间一条石阶小路和外面相通。单从地形上看,它很像一个口袋,现在也确实是个口袋,是毛泽东、朱德布置的歼敌的口袋。两旁山坡上,密林中,修筑了掩体和工事,红军战士正隐蔽待机,准备打个漂亮的伏击战。
他们的心里很痛快。大余和寻乌的仗没有打好,谁的胸中不燃烧着复仇的怒火?部队到达会昌、瑞金地区,敌刘士毅部尾随而来,战士们真想痛痛快快地打掉它。可是前委开会前,毛泽东、朱德认为,红四军下山后,几次失利,比较被动,这一仗只有打好才能提高士气,但目前条件不成熟,准备不足,因此一定要打败刘士毅,但是要选择一个有利的地形和时机。于是,部队在敌包围圈没有形成之前,立即跳出来,与敌拉开距离,急行军转移到大柏地,休整和发动群众,并决定在这里打一仗。
夜色中,朱德正在一座工事里,和战士们一起吃着年夜饭。这些饭,都是土豪们准备过年的东西,红军搞了出来,一部分分给群众,一部分发给部队。战士们好多天没吃到带油的饭食了,这一次吃得饱饱的,好投入即将开始的激战。
朱德吃得并不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呀,失去妻子的悲痛,面临就要开始的战斗,使得他难以轻松。可以看得出来,他是强迫自己吃饭,强迫自己和战士们一起交谈。他是军长,他的一言一行甚至脸上的一丝表情,都极大地影响着战士们。
康克清和游击队员们也隐蔽在掩体内,他们的任务,仍然是抢救和运送伤员。她身子依在工事的墙壁上,听到山下的村庄里传来稀稀落落的鞭炮声,眼前忽然又涌来罗塘湾过年的情景。如果不出来,此时可能正同养父养母在一块儿守岁呢!没想到离家后的第一个春节竟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过的。她觉得很有意思。
绵绵细雨不停地飘落着,打湿了山坡、小路和树林,打湿了红军战士单薄的衣服。他们埋伏着,等待着敌人的到来。等待,是激动的,也是漫长的。第2天,敌人进到大柏地以南,与红军警戒分队接触。红军警戒分队边打边退,把敌诱至大柏地附近。随后,红军便向敌军发起了攻击。
战斗打得激烈,打得痛快。已经进入口袋的敌军,拼命顽抗。占领有利地形的红军向敌猛烈射击,乒乒乓乓的枪声,响彻山谷山顶,纷纷飞窜的子弹,从人们的耳畔身边飞过,打得泥土石块乱飞,树枝树叶洒满地上。
“快,毛泽覃负伤了!”一个人大喊一声。
康克清和一个游击队员急忙走过去,放下了担架,几个人将毛泽覃抬到了担架上。
毛泽覃伤得很重。他脸色煞白,两眼紧紧地闭着,鲜红的血浸湿了军衣。
康克清和另一个游击队员迅速将担架抬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把盖在毛泽覃身上的毯子掖掖严。天很冷,小雨还在下,伤口不能沾水。
看着处在昏迷状态的毛泽覃,康克清很着急,怎样才能使伤员减轻痛苦呢?眼下什么也没有,无医无药。她只能久久地看着躺在担架上的毛泽覃。
康克清听说过,他是毛泽东的三弟,从小就受到革命的影响,做过工运、兵运工作。1927年,他参加了南昌起义,在叶挺部队的二十五师当宣传科长。在广东三河坝失利后,他和朱德、陈毅在一起,转战于大庚、汝城、韶关地区。是他,受朱德派遣,化名“覃泽”,到井冈山去和毛泽东取得联系。在井冈山上,他既作群众工作,又带兵打仗。下山之后,他一路上宣传群众,宣传党的政策和红军宗旨,是个深受人们喜爱的领导人。
“消灭刘士毅,杀敌贺新年!”
战斗已进入了高潮,红军呼喊着这样的口号,像猛虎下山一般扑向刘士毅部队的阵地,全歼了敌人。
战斗胜利后,毛泽东来看毛泽覃了。这位红军的领袖,伤员的亲哥哥,久久站在担架前,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朱德也来了。他大步走到担架前,慢慢蹲下来,伸出颤抖的双手,轻轻掀开毯子,小声喊道:
“泽覃,泽覃,你怎么样了?”
一直昏迷的毛泽覃,吃力地睁开眼睛,放射出奇异的光彩。那目光,似乎在询问着什么,手动了一下。
朱德握住毛泽覃的手,说:“我们胜利了!俘虏刘士毅两个团长和800多人。”
毛泽覃又闭上眼睛,痛苦的脸色中,浮现一丝笑容。
朱德眼眶里蓄满泪水,又轻轻把毯子盖上。
康克清看着朱德的动作,眼睛也湿润了。如果说几天前,她看到的是朱德对妻子的感情,那么,此刻她看到的是战友之情。军人,并不是铁石心肠啊!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应该马上转移出去。”朱德对毛泽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