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我写这封信给你,假定你是一个有志的青年,如果你真正不小看自己,你一定会明白我向你做这封信里的劝告,不是小看了你。你常跟着旁人说,并且你也实在相信,教育是建国的根本工作;可是到你准备职业或是选择职业时,你总觉得当教师,尤其是中小学教师,是穷途末路。你有别的事可干,就干别的事,没有别事可干时,只得当教师。你以为这是不得已,你叫苦,你甚至引以为耻。朋友,你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这是不是一个矛盾?这矛盾后面是不是藏着虚伪的心理和不彻底的思想?你认为应该做的重要的事而自己不肯去做,希望旁人去做,因为你嫌做这事清苦。这是逃避责任,是自私,是贪图世俗人所谓荣华富贵,是看到危险而不出力救济,只苟且一日之安。世间事大半误于你这种人和你们存在的这种心理。你问一问良心,我这话是否冤枉了你?
事要人做,人要想把事做好,第一需要知识和技能,第二需要公正忠诚的性格。社会上一切病况,分析起来,也就不外两种原因。第一是许多必须干的事没有能力足以胜任的人去做,于是就丢下不去做,或是拉一些知识技能不够的人去做,做得有名无实,敷衍公事,等于不做。第二是任事的人偶然也有能力很够的,只是没有公正忠诚的心地,处处为个人利害打算,不惜假公济私,贪污作弊,钻营倾轧,诈取浪费,于是举办的事业愈多,愈扰民害国,播下的毒种子愈繁衍,总之,做得比不做更坏。“人存则政举”,人不存政就不举,这是古今中外的公例,无法可推翻的。我们现当建国开始,应该做的事很多,工商业要开发,海陆空军要建设,交通网要织得严密,财政要整理,社会组织和行政机构都要合理化--这一切谁都知道,谁都能谈。但是这些事真正做起来,千头万绪,人在哪里?我们所缺乏的并不是人的数量,而是人的质料。如果没有先把人的质料变化过,其他一切且慢谈,谈亦等于空谈。变化人的质料正是教育的工作,也正是教师的工作。建国先须培养建国人,培养建国的人先须培养教师。你尽管晕话无深文奥义--大道理本来都无深文奥义--它却是颠扑不破的大道理。如果不依这个程序做,我敢说,建国前途希望很渺茫。
改变人的质料必须从头做起。我这些年来都从事高等教育,深深感觉到我们的高等教育建筑在一个极不牢固的基础上。大学生在初入学时,大半都已经在中小学时代被教坏了,要把他们改造成另一样的人,实在不是一件易事。先就功课说,中小学里好像学得很多,却没有一样学得彻底。在一百本中文试卷中,你难找一篇清通的文章;考理工学院的学生往往得零分,考外文系的学生英文也往往得零分。基本课程已如此,其他次要课程可想而知。像国文之类课程在中小学里学过十几年,还没有弄清楚,在大学公同必修科中再学一年,你想那样会学得好?而且一般学生对于公同必修科都自以为已经学过(已否学好他们都不问),到大学里还要再学一遍,觉得这是乏味的事,不肯去努力学习。中小学不但没有树立基本课程的基础,而且把学习这些课程的兴趣也打消得干干净净。凡是在大学里任过教的人都感觉到这种苦楚。其次,就品格说,一个人在中小学时期最富于感受性,学好学坏,都很容易,所以他的品格模样在这时期大致已形成,将来不过顺这粗定的模样渐渐发展。现在一般人家庭教育不太讲究,社会影响大半很坏,中小学不但不能弥补家庭的缺陷,纠正社会的坏影响,反而变本加厉,使已成的恶习更加坚牢。我知道现在中学生加入流氓组织的颇不少,行动近于流氓的(如嫖、赌、吸烟、写匿名信、敲诈、偷窃之类)更多。一种恶习惯养成很容易,排除却很困难。现在一般大学对于训导固然没有尽职,即使尽职,单就大学本身来改良学风,怕也很难。我们必须从中小学时期就把根基打好,以后才可以因势利导。总之,中小学教育是基层教育,要有健全的中小学,才能有健全的高等教育。中小学教师对于树人大业所负的责任,比大学教授所负的还大得多。
不但在中国,就是欧美各国,能进大学的人比率都很低,进大学是一种特优权利。所以我们不能把中小学教育当作高等教育的准备,中小学毕业的人应该就可以成为健全的国民。民主国家的命脉所系究竟还在国民全体。国民全体都健全,社会秩序自然安定,政治基础自然稳固,各种事业自然井井有条,国力也就自然雄厚。中小学教育应该是普及的,这就是说,应该是全体国民教育。全体国民教育没有办得好,人民的知识技能和道德就够不上政治,如果采行民主政治,那就有名无实。姑就我国现况来说,我们正在厉行新县制,这是认清下层基础的重要,可谓探本求源,但是下层工作人员太缺乏,县政府找不着得力的科秘,乡保找不着得力的首长绅耆,于是敷衍公事,敲诈乡愚,蒙蔽上峰的种种现象仍在所不免,所谓新县政的施行,事实距理想仍是太远。这只是一例,其他各种设施亦可作如是观。这种现象决不会改善,如果基础教育没有改善。想改善基础教育,中小学教师的训练、质料、地位、待遇都非提高不可。事在人为,如果一方面政府切实倡导,一方面多数有志青年肯以当中小学教师为终身职志,有十年二十年的工夫,我们能把一切建国事业的基础都打得很结实,这并非一件很难的事。最要紧的是说做就要做,就要切实地做,不能再延误时机。
现在一般有志青年大半不愿当中小学教师,一半固由于中小学教育还没上正轨,还没有挣得它应有的高尚的地位,一半也由于他们自己认识不清。就个人经验说,我当过大学教师,当过中学教师,也当过小学教师,前后比较起来,我觉得当小学教师比当中学教师有趣,当中学教师也比当大学教师有趣。原因很简单,从小学生到大学生,天真纯朴的气象逐渐减少,情感也逐渐凉薄。只要你有可敬爱的地方,年幼的小朋友总是心悦诚服地敬爱你。他叫你一声“老师!”如同叫爸爸妈妈一样的亲热,你的风范,你的言语,对于他的影响远比他爸爸妈妈的还更深刻。你对着天真烂漫的一群小人儿,你觉得自己也年轻,世故气和不纯洁的心地使你羞惭,你自己也回到你的“赤子之心”。在恶浊的社会中,你处处看见人与人摆假面孔、斗心机、玩恶毒手段;在这还没有染世故气的人群中,你发现人性原来洁白美善;而感觉到它的尊严;并且你有把握,这原来洁白美善的人性是听你手指揉捏成任何形样的,如同一块泥在陶匠手里,也如同世界在创造主手里,上帝给他一条性命,你给他一个人格。再过若干年,他离开你到社会里去,你看他站在他的岗位,做他的事业,尽他的职责,他的一份力量无论是大是小,增加了人类的幸福,世界的光明,你心里知道,这是你种下来的种子,于今生开花结果;而且花与果所念念不忘而深致感激的第一是天工造化,其次就是你这位园丁。
朋友,人生最大的快慰是精神上的快慰。精神上的快慰还有比我在这里所描绘的更真实、更深厚吗?你舍此不求,要去跟着一般肥头鼠脑的人们求虚名,求高官厚禄,求腐坏你的国家和你自己的种种诱惑,到头来于人何补,于你何补?世间许多颠倒错乱都起于价值意识的错误。我们估定一件事的价值,不凭那件事对于人群的实惠,而凭它的招牌在愚夫愚妇的心目中响亮不响亮。我们羡慕那些在街上撒垃圾的朱门大户,而鄙视拿帚箕的清道夫。这是价值意识的错误,在愚夫愚妇本无足深责,在有志青年就该引以为耻。朋友,认清了中小学教育对于国家民族的重要性,和它给你的精神上的快慰,你就应该有勇气与决心,把这件建国基础的事业当担起!
一个做过中小学老师的朋友
7.论青年
朱自清
青年反抗传统,反抗社会,自古已然,只是一向他们低头受压,使不出大力气,见得沉静罢了。
冯友兰先生在《新事论·赞中华》篇里第一次指出现在一般人对于青年的估价超过老年之上。这扼要地说明了我们的时代。这是青年时代,而这时代该从“五四”运动开始。从那时起,青年人才抬起头,发现了自己,不再仅仅地做祖父母的孙子,父母的儿子,社会的小孩子。他们发现了自己,发现了自己的群,发现了自己和自己的群的力量。他们跟传统斗争,跟社会斗争,不断地在争取自己领导权甚至社会领导权,要名副其实地做新中国的主人。但是,像一切时代一切社会一样,中国的领导权掌握在老年人和中年人的手里,特别是中年人的手里。于是乎来了青年反抗,在学校里反抗师长,在社会上反抗统治者。他们反抗传统和纪律,用怠工,有时也用挺击。中年统治者记得“五四”以前青年的沉静,觉着现在青年爱捣乱,惹麻烦,第一步打算压制下去,可是不成,于是乎敷衍下去。敷衍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来了集体训练,开出新局面,可是还得等着瞧呢。
青年反抗传统,反抗社会,自古已然,只是一向他们低头受压,使不出大力气,见得沉静罢了。家庭里父代和子代闹别扭是常见的,正是压制与反抗的征象。政治上也有老少两代的斗争,汉朝的贾谊到戊戌六君子,例子并不少。中年人总是在统治的地位,老年人势力足以影响他们的地位时,就是老年时代,青年人势力足以影响他们的地位时,就是青年时代。老年和青年的势力互为消长,中年人却总是在位,因此无所谓中年时代。老年人在衰朽,是过去,青年人还幼稚,是将来,占有现在的只是中年人。他们一面得安慰老年人,培植青年人,一面也在讥笑前者,烦厌后者。安慰还是顺的,培植却常是逆的,所以更难。培植是凭中年人的学识经验做标准,大致要养成有为有守爱人爱物的中国人。青年却恨这种切近的典型的标准妨碍他们飞跃的理想。他们不甘心在理想还未疲倦的时候就被压进典型里去,所以总是挣扎着,在憧憬那海阔天空的境界。中年人不能了解青年人为什么总爱旁逸斜出不走正路,说是时代病。其实这倒是成德达才的大路;压迫着,挣扎着,才德的达成就在这两种力的平衡里。这两种力永恒地一步步平衡着,自古已然,不过现在更其表面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