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有部电影,《窃听风暴》,获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讲的是前东德,大约20世纪80年代,一段虚构的柏林墙倒塌前的故事。影片充斥着一些我们并不陌生的术语和政治逻辑。相对于片子以整个冷战时期为背景的内在叙事野心,它并没有表现出那种必要的恢宏,让人感觉不过是在讲一个集权小工厂里的斗争。在我看来,影片中那位政府的部长,也就是我们车间主任的派头。这部片子失分的关键,还在于那位男主人公,他的角色是位诗人,但他显然缺乏诗人的气质。看片子的时候,因为路数基本相同,我不由得总拿另一位现实中的人物来与之替换,那就是米兰·昆德拉。尽管已经年逾八旬,但昆德拉总给人一种中年大师的感觉,风度翩翩,俨然一位荧幕上的漂亮人物,所以用他来混淆片子中扮相平平的那位诗人,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整部片子令我着迷的是,画面中的前东德人民似乎过得还不错:整洁并且宽敞的房间,有烛台,有壁炉,有油画,并且当然还有洗澡间;体面的装束,大衣,长裙,质地优良的围巾;优雅的舞台;还算不错的公园……尤其是,似乎人人都彬彬有礼。审问是彬彬有礼的(当然也是种残酷),反驳是彬彬有礼的(完全跟大义凛然无关)。整部片子里几乎没有争吵,即使妻子明目张胆地背叛了丈夫,即使影片一目了然地是在表达沉痛的挣扎。最令人惊讶的是,漂亮的女主人公(她像我认识的某位女诗人)被释放回来后,面对蠢蠢欲动的诗人丈夫,神色平静,按兵不动地说:“别碰我,我已经两天没洗澡了。”这句话在我听来,有力极了。她在这里拒绝的那个“动”,可能是指向肉体的亲昵,也可能是指向一通老拳,更可能是指向对于她个人肉体乃至精神的侵扰。总之,对于此刻的她而言,都是一种不愿接受的暴力。对此,她表示拒绝,即便此时的“动”,在我们看来,天经地义,算是件抚慰身心、抒发情感的好事。而她,天经地义,给出的理由何其充分——我已经两天没洗澡了。
处理这种冲突,我们更习惯的文艺场景,或许是——遭难而归,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动”起来,以此彰显遭难的残酷与“人性的激昂”。
可偏偏前东德妇女没这么做。
这电影我打七十分,而这七十分,完全来自“教养”这两个字,这部片子是以它的教养打动了我,以“我已经两天没洗澡了”这个口实打动了我。电影里面那个特工的样子着实令人喜爱,完全不同于我们文艺作品中专政机关的铁血人物形象,非但不高大威猛,相反,还有点羞涩脆弱。片子看完唯一的感触是:如果避免不了对于自己肉体乃至精神的侵扰,那就让我们期待面临的是一种有教养的侵扰吧。譬如,如果哪一天我的生活被人破门而入,那么我唯一祈求的将是,门外的大汉们能够以一种相对温和的口吻对我说:请你——让我们搜查。如果我还可以拒绝,最好让我用如此的理由就能说服他们——别碰我,我已经两天没洗澡了。
回到昆德拉面临的指控,我不禁眼热,无论如何,他遭遇的,不过是这样的一种语言风格:捷克媒体如是批评——昆德拉“是位好作家,但是我对他的人性不抱幻想”。而旅居法国的昆德拉,罕见地打破不接受媒体采访的习惯,开口澄清道:“我的记忆不会欺骗我,我从来没有替秘密警察干过活。”他的这个回答同样令人羡慕,语式和逻辑与电影中那句“我已经两天没洗澡了”如出一辙。他说“我的记忆不会欺骗我”,这个理由实在是,太体面了。不是吗?不大像我们动辄扯上生殖系统的唇枪舌剑。于是,大师团的声援也显得派头十足,他们严肃地声明——正在进行的诽谤行动意在败坏米兰·昆德拉的声望。
那么,亲爱的们,我们做到天天洗澡了吗?
异乡笔记
候鸟在大地上自由来去,为的是适宜的温度和丰美的水草。我们在大地上迁移,为的是什么?我们被什么所吸引,从此地到彼地,奔走不息?
城市地图
兰州,一个被山挟持、被河贯穿的狭长城市,长到可以用火车沿着东西走向搬家。当我从那个还残存着横平竖直的帝王气象的城市来到它的面前时,曾经不可避免地失去方向感。我已经习惯了一种确定方向的办法——找到一个中心。譬如钟楼,以此类推,东大街,西大街,南大街,北大街,所有的方向便由此而来。那是西安,被自己称作故乡的地方。这里是兰州,一个被自己称作异乡的地方。它几乎是没有中心的,街道几乎全部是由周边的一些地名来命名:天水路,张掖路,皋兰路,白银路……没有任何指涉,对于一个闯入者和寄宿者,不提供丝毫的指引式的提示,只是让一切更加陌生,以地理的名义提醒你:你,只是混迹于这座城市群众中的一个赝品,你被先天地拒绝。于是,一个已经习惯了从中心出发的人,习惯了被预先告知东西南北的人,需要学习另外一套识别方向的技巧。
具有意味的是,我的学习是从山与水开始的。它们形成了这座城市的参照物,明确了它们,就明确了南北,由此,便也有了东西。兰州,一条大河波浪宽,我家就在河这边;那最高的山头,挡住了浩荡的风,也将粉尘和废气留在了自己的头顶,经年不散,成了一顶阔气的帽子。山与水就是这座城市最大的罗盘,无关阴阳,却永远让你找得到北。
内心的语言为之丰富,比如一些街道的名称,就有了另外的含义:甘南路,它与“南”无关,它代表了云集的酒吧,边远城市的夜生活景观,直至代表了酒,代表了勉强的现代性,甚至胃痛与头晕;盘旋路,它永远不是一个具体的盘旋姿态,它意味着一个叫作“纸中城邦”的书店,我在这里补齐了三岛由纪夫,并重新开始迷恋一些东西;秦安路,是工作室,七楼,传真机,几天就需要清理出去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杂志,物质生活差强人意的通行证;五一山,哦,是山,虽然它只具备了山的称号,但,毕竟是山啊,是山,就可以俯瞰、漫步、晒太阳和攀登了;香榭丽,无涉罗浮宫,这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原来一场迁移,就是为了把自己托放在这个角落,让这里成为所有幸福或者悬念的源泉……
西安的道路是周而复始的,像所有曾经的帝王版图,如今都可以被立交桥和高速路环绕起来,并且似乎可以无限度地扩张开,像一张韧性良好的煎饼。而兰州的道路,是单向的,它没有回旋的余地,地理意义上的格局已经决定了,它只能笔直地前进或者后退。这使驾驶有了另外的快乐,开车行驶在它漫长的滨河路上,你可以不考虑拐弯,无端地就是一种一条道走到黑的心情,是一往无前和九死不悔的意思。这个城市通过道路来同化我,以山和水的名义让我几乎相信自己就是一个兰州人。
语言
在他乡,你可以把自己外来者的身份掩藏得天衣无缝,但是一开口,语言就会使你暴露——你无法发出和他们一致的腔调,无法用他们习惯的方言去正确地表达,无法成为一个潜伏着的余则成。我曾尝试过用兰州话对自己爱着的人去说“爱”,结果充满了滑稽的味道,这不是说兰州话的发音具有滑稽性,而是它被一个外来者刻意地去模仿后,失去了严肃。于是,当我与人交流时,只能使用娴熟标准的普通话,并且越来越娴熟与标准。我与之交流的人包括:摊贩、服务生、上门收取水电费的物业人员,还有,我的兰州妻子。我娴熟并标准的普通话,令我开口说话时丧失了部分的朴素与诚恳。可是,我是多么愿意朴素与诚恳。
这里说的语言当然是物理意义上的,是语言的形式,但是,有多少内容已经被它决定。如果你不下定决心,用学习一门外语的刻苦程度来纠正它,那么你将有可能永远被定义为这个城市的寄宿者。在一些时候,我和一些志同道合者相互安慰,我们之间的安慰使用的是另外的一套语言,虽然混杂着各种口音,但彼此却听得明白。这个时候,我们是津津乐道和津津有味的。可是转眼间,我就会变得沉默,因为第二天的清晨,我就需要用标准的普通话来购买一碗牛肉面,当拉面的师傅地地道道用兰州话问一声“宽地洗地”(宽的还是细的)时,我就会在一瞬间失语。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标准的普通话是不恰当的,我与志同道合者们交流的语言也是无效的。
在热气腾腾的生活面前,一个外来者,总是被阻止。
其实,生活在一个地方,你只要熟悉几个关键的词语。比如流水线、打卡、职位,抑或生计……被这些具体的术语概括住的,就是一个具体的生活。但是,当我们需要描述这些具体的生活所带来的具体的欢乐与痛楚时,往往找不到恰当的发音。由此,我反复书写着的这座城市,都被我冠上了“兰城”,它是兰州吗?一定不是,我无力用现代汉语的书面语言来指认兰州,只能在微妙的命名上,给自己一个杜撰与虚构的勇气。
身在异乡,我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学会用这座城市的方言在心里朗诵亨利·米勒的句子:
生在那条街上,意味着你一生游荡,自由自在。也意味着意外与偶然、戏剧性及运动。一种不相关事实的协调一致,赋予你的游荡一种形而上的确定性。在那条街上,你懂得了人类究竟是什么;而不在那条街上,或离开那条街之后,你就虚构他们。凡不在那条大街上的东西,便都是虚假的、派生的,也就是说,是文学……
如果这太烦琐,或者太荒诞,我就去努力学会用伟人的语式说出:这座城市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它是属于你们的。
目的
国庆节,我的脸在一场事故中受了伤,于是自己的面孔便无法和节日协调起来。长假中的一天,我站在兰州的中央广场上等待一个朋友。周围的气氛当然是喜气洋洋的,因为地点是甘肃省人民政府的所在地,因为时间是国庆节。作为人物的我,戴着一副墨镜掩盖着伤情。事件是这样的:一个年轻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埋头坐在路边,面前一张摊开的报纸上写着:
我没有找到工作,回不去了,我很饿。
这段话太平静了,似乎只是陈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但我只在一瞥之间,眼泪就从墨镜后流了出来。一个于我而言的“事件”,便在这一瞬间发生。
他是为了寻找工作而来到了这里,我呢?是为了什么来到了这里?那个曾经真理一样无欺的理由,如今只能勉强说出——是的,我是为了爱情。他没有找到工作,那么我呢?是否找到了爱情?我惊悸于此时此刻自己内心所产生出的怀疑:是什么令自己在数年之后,已经成为那个梦中女孩的丈夫时,却对当初的目的羞于启齿,并且对如今的结果也不能够确定?是的,我惊悸,惊悸于生活的狼藉和人在这狼藉面前的信心的丧失,惊悸于生活对梦想的磨损以及信心丧失的这一瞬所囊括的生命的全部秘密。数年前的那个九月,先于我抵达这座城市的,是被火车托运而来的书籍、画具、打口碟,还有我憧憬着的爱情,那是一个青年所有的家当。如今,我在这座城市成了一个女人的丈夫和一个男孩的父亲,他们成为我身份的最基本注解。我也回不去了,我们都再也回不去了,我们谁都无法回避走向异乡,为了我们心中这样或者那样的目的。我们身在异乡,在时时袭来的沮丧面前,唯一可做的,也许只是让当初鼓舞自己的那目的,无限地在心头闪回和延续,告诉自己,这所有的曲折,都是我们为了那样一个目的所作出的选择。我们被一个目的吸引而去,这样一个姿态的全部秘密在于:我们对生命充满了希望。那么,绝对不要丧失希望,尽管这一路上布满了舍弃、挫败、拒绝和令人心悸的“很饿”。
我鼓了很大的勇气,才在男孩子的面前放上了一些钱。我需要与之斗争的是,自己心里的那一份矫情以及虚弱的无力。我想对他、也对自己说:我们还要继续。
候鸟飞翔时,从不区分故乡与他乡。天空与大地,是它们的家,也是它们的旅途。那么,在一只候鸟的语言里,这篇文章的题目,就是虚构的。
天边的城
许多地方,我们未曾亲往,不过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概念。这种概念,当然也会附着某种情感的温度。譬如,在那样的地方有着自己的亲朋故友;譬如,那样的地方在某一时刻借着阅读或者倾听,曾经进入过你的心绪;更有玄奥的,那样的地方抑或在你的梦中翩然降临过,仿佛灵光一现;甚至,只是它的地名,一种微妙难言的音韵,便在刹那间击中了你的胸膛。这种莫须有的情感温度,完全凌空蹈虚,就是说——它未曾经受实践的检验,是虚构与臆测。然而,这样的温度,正应了文学的本质。
博尔塔拉,有地理学意义上的词条: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位于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西北边缘,东部与塔城地区相连,南部与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毗邻,北部与哈萨克斯坦共和国接壤,边界长达380千米,全州面积为2.7万平方公里;辖博乐市、精河县、温泉县、阿拉山口口岸行政管理区、赛里木湖风景名胜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五师及其所属11个团场分布于境内;全州2007年总人口47.29万(含兵团农五师);有35个民族,超过万人的有蒙、汉、维、哈、回五个民族;博乐市为自治州首府和农五师师部所在地。
博尔塔拉,已经记不得是哪一个时刻它曾经进入过我的所谓知识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