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主观得很正确,以文明论,以教养论,以不讲道理的直觉论,喜好叫这种名字的青年,没错。
当然,对于这个青年名字的主观喜好背后,还是他的文字能力在作着客观的依据。
印象中,这个专业读的是人类学、研究文化哲学、叫威廉的青年,彼时似乎刚刚做起小说(这个印象不准确,事实上,威廉训练小说很有些时日了),但却已经有随笔、散文见诸《读书》《书城》这样的刊物。我自己写小说,大多时候会摆出扞卫小说家荣誉的架势,但私下里,却是对太多借“小说”之名亮相的家伙敬而远之。究其缘由,还是因为了心目中那根“土洋之分”的暗线在作祟。实话说,我认为如今小说这个行当里,挤满了言情剧主人公一般的角色。相对于一本文学刊物,我更愿意去读《读书》和《书城》。
现在想来,年纪轻轻,便已经出手不凡,写出了大多数写小说的人写不出的漂亮文章,可能才是我对网络里这个陌生青年刮目相看的根本原因。
威廉也的确应当被刮目相看。
网络本是虚拟的,最是个容易惹人张狂的去处。但网上交流,他鲜有不着四六的语言,遣词造句,谦逊斯文,很大程度上矫正了我对青年一代写作者的偏见。他视我为兄长和小说同道,一番鉴定,我也将这位兄弟看作了自己人。
这里有吊诡之处,那就是,对于他的小说,我却未能尽读。我有劣习,几乎不看眼前作家的作品(何况如今威廉的作品已有铺天盖地之势,也读不过来),对于合意者的甄别,往往靠的是嗅觉而非视力。
我和威廉的交流,更多集中在彼此对于小说这门艺术的认识上。他似乎面临着跟我写作之初时同样的问题——志不在故事,趣味全在故事背后那点儿升腾而起的意味里。这条路子,我是视为纯正的,同时也会因此常常惊讶片刻,琢磨为何循迹而来的同道,都会将我如此定格——不温不火,趣味相投者有口皆碑,同时却被更大范围地漠视。他们似乎有些为我叫屈,其实也是在为自己叫屈。这种时候,我能说些什么呢?除了坚定一下他们的那颗审美之心,如果真的恳切起来,就要絮叨一下小说这门艺术岂能如此简单地分野。对于威廉,我就恳切起来,他的学养与态度,让我觉得有必要恳切,不会枉费絮叨出的那一番认真的话。
实际上,他也真的不令人失望,时有洞见表达出来,在不少时刻,颇能与我一拍即合。但我每每提醒自己,万勿过分怂恿他顽固的文学取向,因为,无限放大自己的取向,即是另一种形式的懒惰和无能。这是在告诫他,毋宁说也是在告诫我自己。就是说,在和他的絮叨中,我也获得了自省的机会。
那时候他还在岭南美术出版社做着编辑,该社对于我这么一个学美术出身的人来讲,有着太多的属于记忆中的尊崇。得知我有此心结,威廉劈面寄来一大包书。书是精装,却派头偏老,然而就在这精与老之间,我更加信任了这位兄弟的质量。对于交友,我从来首先信任直觉,这一包精而老的书,在我的嗅觉里,已经内化为威廉的气息。
就我目力所及的他的那部分小说而言,除却具体的文本,的确有着符合我偏颇喜好的气息——轻盈,不肥腻,绝对不土鳖,有着深邃的企图,在形而上的那一面着力颇多。关键的是,他深情,不油滑,有着按捺不住的抒情性,没有被时代的语言痞子们劫掠而走。
人在青年时期,提笔作文,不免总会有一些“屌”。而这个时代,恰恰“屌”得厉害。那股腔调本来不错,并且与时代契合,自然容易引起共鸣与喝彩,算是一把刺向世界的利器;但“屌”来“屌”去,却不免会有落入“屌之窠臼”的风险。要知道,凭着本能说话总是相对容易的,荷尔蒙过剩,说相声一般的行文,也相对容易博得叫好,两相唆使,端的会将一个有才华的青年引入自以为是的歧途,作勘破状,作虚无状,指桑骂槐,成了一个面无表情又挤眉弄眼的人。勘破当然好,虚无最重要,但一切成“状”,就成了局限,以此“状”示人,可不就是流于简单了吗?要知道,小说之道,简单与复杂,必须两手都要抓,而且两手都要硬。如果以老嬉皮为证,冯内古特就是个楷模,他能够老到死之前都“屌”得让人喜欢,恰是因为在他黑色的幽默背后,有着足够复杂的、堪称庄严的另一手。
威廉的难得和令人刮目,正是因为他躲开了这个时代青年作家极易上手的“屌姿”。他瞻前顾后,虽然略嫌整饬,但瞄准的小说方向和规划的文学蓝图,在我看来,还是在正道上的。
但究竟仍是年轻。交流日深,作为一个年轻作家的迫切与焦灼,威廉也暴露给了我。感谢他对我的信赖,不惮于对我暴露他的迫切与焦灼。这没什么不对,大家不都是这么迫切与焦灼过来的吗?让一个年轻的生命过早老气横秋乃至老谋深算,断非人道!——尽管,小说家诚然是属于老狐狸的事业,那种对于世态的狐狸一般的精准把握和牦牛一般的耐受能力,是早晚必修的课程。
在这一点上,威廉有着自己的特质,那就是,他的迫切与焦灼,并不令人反感。他是怎么做到的呢?这一点至今我仍未想明白。要知道,司空见惯,有多少年轻作者跌倒在了毛手毛脚的阶段,欲望过早地戕害了他们的才华,出于同样可被理解的迫切和焦灼,他们在没有沉浸于艺术汪洋之海前,先将才华败坏在了混世的浊浪里。
有一天,我们谋面了。威廉的父母在西宁,跟我栖身的兰州近在咫尺。他省亲之余,来兰州会我。一见之下,我觉得他像一个人。谁呢?却想不起。眼前的这个青年,中规中矩,敦厚温和,眉眼说得上是俊朗,却更多显出的是周正。他果然没有一丝邪僻之气。为此,我该有些遗憾吗?——才华横溢的文艺青年太过端庄,的确会有些出乎我们约定俗成的预期。但这个青年却端庄得很是理所应当,即使令人有些出乎意料,也仿佛出乎意料得天经地义。
当日我们约了几位兰州的朋友上山小酌。酒是威廉带来送我的,青海特产青稞酒。一如既往,遇到合适的人,我便迅速将自己撂倒。而威廉,添茶斟酒,一派十拿九稳的持重。山上有风,于淡紫色的雾霭里俯瞰夜幕中的兰州,我恍然觉得,身侧的这位兄弟,倒像是我的一位兄长了。与这种感触相对照的是,在座的另一位老兄刚刚喟叹过:总觉得弋舟年轻,见了威廉小兄弟,才发现弋舟的确不能算年轻了。
不错,年轻而持重,迫切、焦灼得不令人反感,威廉正是一个如此协调的人。
照例,那日我失忆在了下半场。第二天追忆,隐约想起,酒中有人指认——这个小伙子像刘欢!可不,威廉的确像刘欢,不过是小了一号,脖子没有那么粗,头发没有那么长,脸庞比刘欢必然青涩几分,但那种温煦与笃定,却如出一辙。
他有一张富有教养的脸。当我如是追忆这张脸的时候,他已经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再次看到这张脸的时候,是在广东。此时威廉已经去了广东作协,算是铁了心,定了念,要去干一番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事业。见面还是酒,酒后还是我的不知所以,而威廉,还是心细如发,如一个兄长般地对我尽着做弟弟的义务。不吝说,他是在真诚地照顾着我。我们酒后同宿,一晚上的饶舌,只被我记下了一句,我似乎是喋喋不休地诘问着他,请他思索:我们的痛苦是因何而来。他给出答案了吗?似乎是没有。那痛苦,经过分解,来自四面八方,就事论事,酒后的痛苦,当然只能是来自于酒了。
离去时他送我到机场,一路上执意要替我背着包。我正是处在心如死灰的酒后综合征中,挥手作别的一刻,闷头闷脑地,不禁一阵心酸。这个面目端庄的青年,这个堪可期待的年轻小说家,相知日久,我知道他的纯粹,知道他的困扰,知道他情的苦谛,知道他明白幻相又执着于幻相的烦恼,而他,以一个聪慧的弟弟的态度,或许也在怜悯地望着我。
看着他融身于离别时刻的人群之中,我宛如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与自己作别。
在我看来,生而为人,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小说家,尤其是一个“有中国特色的小说家”,算是一件乐事。这其中的甘苦与炎凉、单纯与狡黠、散漫与勤奋、简单与复杂,堪可打发无尽岁月——前提当然是你能经得起这么训练,并且,有着被如此训练的禀赋。
而威廉,就我目测,有禀赋,也经得起。如今他已经成为“80”一代写作者中的领跑者,雄心勃勃,又小心翼翼,那一系列的锤炼,正欲更加凶狠地迎面而来。
兄弟,但愿你将要在这其中获得的见地,不会让你那张富有教养的脸,过早地换了容颜。
彼岸无岸
彼岸无岸,本是画家杨立强先生一本艺术随笔集的书名,近日读杨立强先生画集,有些感受要记录下来,却没有一个题目,权衡一番,还是觉得以画家自己的书名来做这个题目,最是恰切。
“彼岸无岸,既蕴含了我在艺术道路上所经历的种种际遇,表达了我对艺术事业追求的深层理解和态度,也是我终生为之努力奋斗和不停步的启示。”——此为画家本人的破题之语,想必说得恳切。至于画家“在艺术道路上所经历的种种际遇”,我知之不多,也无从猜测,但其“对艺术事业追求的深层理解和态度”,却淋漓尽显在我所赏读的这组“故乡系列”的画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