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说法不知是否可信,萧红写《呼兰河传》是受了端木的启发,从时间上看,确实是《科尔沁旗草原》在先的。也许端木常跟萧红聊起,关于这篇小说的构思、风格,关于他的家乡,他的童年,他对这一切的思念……无论如何,萧红又开始写了,这已是1940年了。
1940年1月,劫后余生的端木夫妇来到了香港。此时,张爱玲已在香港待了两年,是港大英文系一名品学兼优的二年级学生,照样很沉默的,对这世界采取一种局外人的冷眼旁现的态度。这是中国两位天才文学女性的第二次交接:在同一个时间段,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
萧红在香港住了将近两年,身心得以稍稍喘息;这两年里,她完成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呼兰河传》。可以说,没有《呼兰河传》,萧红将不成为萧红;有了《呼兰河传》,呼兰这个不起眼的北方小镇,就成了中国文学版图上最闪亮的地方之一。
也可以说,萧红从十九岁离家出走,漂泊十年,逛遍大半个中国,中间历经饥寒、战争、逃难、逃婚、生育、和男人的伤心事,身体的衰败、内心的动荡……为的就是写这样一部小说,写这一部安稳的、平静的、温暖的、跟她的传奇经历绝无关系、事实上又有绝大关系的小说。
我的意思是,萧红若没有离开故乡——故乡本来就是用来离开的——她就不会去写《呼兰河传》;她若没有后来的坎坷和不幸,《呼兰河传》就不会写得这样有感情,虽然她并不愿为了写得有感情而去经历那些坎坷和不幸。
总而言之,1940年赴港后的萧红,借得短暂安宁——日本人还未打进来——她开始了《呼兰河传》的创作。我能够想象,写这部作品时,她一定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在她抬眼看向窗外的时候,不知她是否意识到,她是来到几千里外的香港,才想起自己也有故乡;身患重病(她得了肺结核,也许常担心自己就要死了),才跟童年有了亲近;回望自己这一生,她所受到的伤害,才知道祖父是这世上唯一对她好的人……她这个时候,整个就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童年——某种意义上,她终生都活在童年里,从来就不曾离开过。
我揣摩萧红的写作速度,应该是相当快的,她差不多是一气呵成式的写作,真正做到了“我手写我心”,就是心中有的,她就写出来,心中没有,她就不写了。她的语言虽好,却很少讲究,一看便知是喷薄而出的——喷薄而出的作品,大多气血充足,气脉贯通,语言上却粗鄙简陋,不忍卒读。
萧红却是其中少有的例外,她的文字,细观没一字是出彩的,她不肯在字句上做任何的推敲停留,但几段读下来,那个意思便有了,她想表达的便呼之欲出了,甚至超过了她能表达的……这个人对语言的运用是天生的,她的文字是有魔力的。
她写文章就像说话,很口语化的,非常自由,有她自己的调门,颠来倒去,叽叽呱呱,却是怎么说都成文章;她大概有些古典文学的素养,但未必太多,而且看不出师承,却创造了今天“口语化”写作的先例——不知可否这样说?
而张爱玲正好相反,她自己也承认,她写文章慢而吃力;她熟读诗书,有深厚的中外文学的基底,她是在做足了童子功的情况下开始写作的,有太多的约束,一落笔就想到了前人的影子,然而她却创造了自己的风格。因为讲究,就整体的作品而论,她的成品率大于萧红,少数篇目甚至是字字珠玑,有些字词的应用简直是神来之笔;她也是自由的,只是在百般约束之下获得了自由;她的写作有点像跳芭蕾,捆着,绑着,脚尖踮起来,一圈,二圈,十圈,二十圈……就这么一直跳下去,达到了她这一行的极限。她和萧红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是跳芭蕾的,一个是跳自由舞的。
很多年前,我对她们作过比较,我曾经以为,萧红的文字是可能的,张爱玲的文字是不可能的——因为张更具有天才性。然而我现在推翻了这说法,这两人的文字都是不可能的,是我们这些平凡的写作者穷一生之力也难以企及的,因为她们不是在用力,她们是在耗自己的气血和生命!
1941年10月,萧红入住玛丽医院,确诊是肺结核,一个月以后,因经济拮据返家养病。
1942年1月,香港沦陷。
1942年1月22日,萧红病逝于香港。临死前,在纸上写了一句话:“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与别人写了。”
这个别人她是看不见了:她死后不久,张爱玲即返回上海——萧红生活了两年的、发表成名作的地方;一年以后的1943年春天,张爱玲正式登上文坛,发表了以香港——萧红写出了代表作的葬身之地——为背景的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从此光芒耀眼。
巧合乎?天意乎?中国文学的这一对双璧,这两个城市?
算了吧
这是卡夫卡的一篇随笔,只有几百字,我把它摘抄下来,然后说自己的话。
清晨,街道清洁而空旷,我正赶往火车站。我与塔楼上的大钟对了一下表,发现时间比我想象得要晚得多。这个发现使我惊慌,以至于我快要迷路了,因为我对这个城市还不太熟悉。幸好附近有个警察,我走近他。他微笑着说:“你想问我该怎么走?”我说:“是的,因为我找不到路了。”他说:“你还是算了吧,算了吧。”他说着一个急转身就走了,就像那些想独自发笑的人们一样。
这段文字让我着迷。就像一切好的事物,我知道它是好的,可是说不出来,也无法做具体的分析。我不是职业评论家,面对任何文字都可以滔滔不绝。
我只是一遍遍地看着,一个字也不漏过,以期从它的语感里再发现一些新东西。差不多快能背诵了,我抬起头来,静默了。
一切好的事物,都让我感到言语和解释是那样的无力。在那出其不意的一瞬间,那个警察突然一个急转身,他说:算了吧,我看还是算了吧。他差不多要捂着嘴笑了。
卡夫卡要告诉我们什么?荒凉,困境,城堡式的寓言……我不喜欢这解释。我只是看见了一幅图景:清晨,街道,人迹稀少,空气清凉得有点刺鼻,一个慌张的行人,他迷路了;警察在路边巡逻,也许他是个高大结实的中年汉子,有着欧洲人常见的啤酒肚和络腮胡,腰带上挂着手枪和警棍,那天清晨他有些无聊。
他知道通往火车站的路,可是他不想说。他说:你还是算了吧,算了吧。他转过身去,就像一个幽默。
如此简单的场景,也生动。打动我的,是在场景之外,有一种完全不合逻辑、莫名其妙的东西,让我们稍稍有些吃惊。警察一个转身,一切戛然而止。
就是我们熟悉的卡夫卡,简单的几个字,制造了一个神秘、无从解释的氛围。“现代性”这个词,在卡夫卡笔下,是如此生动、微妙,那拐弯抹角的地方,一举手,一投足,自己不能控制的莫名其妙的小动作……我们沉迷于其中,为它们所困扰,嘈杂微小的思绪和烦恼,一天天地长大,大于人。
戏剧性,大喜大悲,激烈的情感冲突,生与死……我们只会在托尔斯泰式的古典作品里才能找到。可是卡夫卡描述的是街景,片断式的、没头没尾。我读卡氏的小说,即便是长篇,也是把它分解成碎片来读;随便拈来一段,读下去,就会遇见我熟悉的场景和情绪,我完全能够懂得,那里的喜悦不成为喜悦,那里的悲哀也不是悲哀。
一切都是混沌的,不明朗,让人想起阴天,家家户户的门窗都开着。人坐在屋子里,太平地说着话,可是无端地感到紧张,受压抑,忘了自己在说些什么,可是笑着,也忘了自己是为什么笑的,有一种汗渍淋漓、气喘吁吁的感觉。
卡氏小说是恐怖的,那里头没有凶杀和碎尸,我看见的都是日常生活的场景。人在阳光底下走着,笑着,说着话;即便在夜晚,也没有蒙面大盗出现。这是个太平的世界,我们活着,勉为其难。
卡夫卡的恐怖是骨子里的,只有现代人才能懂:那发生在人和人之间,貌似漫不经心的谈话和审问,突然间一个下意识的小动作;推开一扇扇门,可是里面没有人;父亲说着话,突然跳到床上,完全是无意识的,他生气了,他对儿子说,你去死吧——轻轻地说着这话,可是很威严。
我不以为卡氏的小说是荒诞的,于我,它很真实,真实到不能解释的地步。那暧昧的父子关系,狂热的献身精神,对某种力量的绝对服从……全是在一转念之间。就像警察对问路人说:算了吧,你还是算了吧。他轻轻转过身去,想独自发笑——全是在一转念之间,它存在着,极偶然地成了现实。
波尔多开出的列车
杜拉斯写过一篇散文,叫《波尔多开出的列车》,很短,大约两千字不到。讲的是在1930年,她和母亲、两个哥哥,从西贡乘夜车回法国,列车是从波尔多开出的。那一年,杜拉斯十六岁,和她的中国情人已经分手了。他们一家人坐在三等车的一个包厢里,包厢里可以坐八个人,除了杜拉斯一家,还坐了两三个人,其中有一个年轻人,大约三十岁。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起先他们是在聊天,那个男人问起她的家庭情况,于是杜拉斯就跟他讲起殖民地的生活——下雨,炎热,游廊,与法国的不同之处,去森林远足,甚至她还要通过一年的学士考试……无非是火车上成了惯例的那种谈话。
后来,他们发现所有人都睡了,她的母亲、哥哥,以及车厢里的另外两三个人。所有人都睡着了,这时候,就只剩下了那个男人,和杜拉斯自己,他们在谈话。
“就这样,突然一下,开始了,就在同一时刻,转眼之间,千真万确,而且方式很粗野。在这个时候,这类事是决不说的,特别是在那种场合,这一来我们就不可能再谈话了。彼此也不可能再看谁。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被击倒了。”
这是典型的杜拉斯式的语言,很简约,又很女性,字与字之间有着无限的张力,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一个初读杜拉斯的读者,大抵是要迷惑的。其实杜拉斯说的是性,或者说,是一次偶然的性经历。很简单,她和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用中国古代色情小说里的话来说,已经“入港”了。
我们可以这样设想,这件事对于杜拉斯来说,算不得一件大事情,因为她已经十六岁了。在十六岁以前,她遇见了她的中国情人,瘦削、富有、黄皮肤,一个优雅得有点病态的青年,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的老家在抚顺,他的钱多得即使是白种人也瞠目结舌。
那几乎是经典的一幕,所有读过杜拉斯小说的读者,都能记得那一幕:在湄公河边,一个白人少女,才十五岁,她站在轮渡上,她穿着高跟鞋,她母亲改制的旧衣裳,也许她还擦了胭脂和口红。总之,她是那样的一个女孩子,身体已经发育好了,她常往街上跑,希望引起所有人,尤其是男人的注意。
那个中国男人呢,当时也经过轮渡边,他开着车,也许是白色的,他穿着白色的西服,打着领带,他站在阳光底下,眯缝着眼睛,样子有些迷茫。那天他刚好经过湄公河边,因为无聊,他是那样一个无所事事的阔公子。他再也没有想到,他这一出现,造就了一篇能够进入法国文学史的小说。
我们说,杜拉斯的生活是从这一天才开始的,这一天,她遇见了那个中国男人。在遇到他以前,她还是个处女,遇见他以后,她成了女人。她和他在夏日的中午做爱,关于做爱的过程,杜拉斯有过相当冗长的描述,她用她那支离破碎的语言,把一个纯粹肉欲的故事,说得那样有感情,美丽,催人泪下。
性在杜拉斯的小说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这几乎成了她的母题,和死亡、绝望一起,构成了扑朔迷离的小说元素。杜拉斯的小说,我承认是好的;即便撇开文学性,她的小说也是独特的,引人入胜的。读她的文字,我常常爱不释卷。那流淌的、散发着芳香的语言,短句子,一波三折,带我们进入小说曲径通幽的深处。(某种程度上,这也许应归功译者王道乾)
应该说,她是个很优秀的作家,什么都具备了,感觉、才华、语言、小说的品质……没什么可挑剔的。较之于其他优秀作家本色、朴素的叙述,她丰华的文字外壳也很容易让人眩目、喜爱。
我不知道症结到底出在哪里。撇开个人情感来谈杜拉斯的小说,我承认它好,但我不热爱。那里头没有我敏感的东西。有一次和朋友讨论着,她也说:是的,不敏感;好是好,但它与我没有关系。
我笑了起来,完全能够明白。这就好比爱情和男女,我们所遇到的某些异性,好是好的,具有华美的外表和内壳,优雅、风趣、富有,可注定是要失之交臂的,也从不觉得惋惜,因为不爱。我们会说,没有道理可解释的,只是不敏感,注定是没有关系的。
又像是一个女人,质地优良,可是因为长得美,也稍稍让人感到怀疑,无缘故地心生不满和遗憾。我们会想,她完全可以低调平淡一些的,那样的美质,用朴素无为表达就足够了。
我喜欢美,但讨厌唯美。杜拉斯于我,症结是否就在这里呢?再者,小说是叙述的艺术,它是接近日常生活的,平视的,反“诗化”的;小说语言需要精简,修饰,但不可以拔高。也许小说并没有太多的规则,许多小说的叙述基调也不一致,然而我喜欢的作家,尽管他们风格各异,我还是能从他们的叙述里找到相通的地方,比如海明威、卡夫卡、福楼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