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书店
《尤利西斯》出版那一年,也是《邓小平文集》出版的那一年。在书店里,我常常看到萧乾、文洁若夫妇和邓小平的大幅宣传照片,他们面对面地站着,都不笑,也许他们觉得这个世界上可笑的事情已经全然消失。我严肃地找个角落,翻看我喜欢的书。我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买自己喜欢的精美图书。我很羡慕我后来在天涯认识的朋友卢德坤,我在《闲闲书话》中看到他一个学期的购书单,有头晕目眩的感觉。我现在还在盼望着自己发财,所以我坚持每个礼拜买彩票,等我中了一百万,我就把我所有喜欢的书都买下来,就是买下来,哪怕一辈子都不看。
我最失望的一件事,是大三暑假期间,林白去新华书店签名售书,我没看到那个我最爱的女作家。她长得那么美,巫师般那么美。她有点像铁凝,但是比铁凝多了一种神秘气息。
中山广场和斯大林广场
我去中山广场看别人跳舞,我去中山广场看欧式建筑,我去中山广场的台阶上看别人的脸;我去中山广场,只是因为,我想去中山广场。
一首关于斯大林广场的诗,是我这辈子唯一写的一首诗,现在看来矫揉造作:
广场(写于1994年11月14日)
斯大林广场的鸽子/飞在苏联红军的身边/有一只还栖息于他的帽顶
做真诚的休和息/阳光从头顶照耀着/红军的眼睛和身体/道具性质的钢枪和手指/棉大衣和北寒带的骨骼/当然也抚摩着定时定点绕着他
群体飞翔的鸽子/这些动物
也会落于苏联红军的脚趾/排泄着游人馈赠的廉价食物/并且咕咕地不停地自嘲:我们是直肠
火车站
毕业那年,和最好的朋友,那个未来的官僚主义者喝得痛哭流涕。我没想到毕业是这么难受的事情。那些你厌恶或者喜欢的人,你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们,这辈子都看不到。是喝到第七瓶啤酒时哭起来的。盯着桌子上的炒面,眼泪就落了下来。一开始还憋着,后来就怎么都憋不住了。再后来甚至抱着饭店的老板娘也哭起来。和老板娘关系很好,我去饭店请客的时候她总是给我打七折,我还送了她一套《卡耐基人际关系丛书》,希望她生意越做越大,将来开一家“富丽华”那样的大酒店。去火车站是下午两点,在等车时去了趟天津街,我不能像个乞丐一样回家,我的牛仔裤的大腿根处,吃烧烤时烫了个洞,后来洞越来越大,我怕在火车上不经意间露出内裤,被乘警赶下车。我在天津街买了条天蓝色牛仔裤和黑色T恤,在火车站的厕所里换下,洗了洗脸,我盯着镜子里的我。镜子里的那个男人很年轻,他很快就会老了。没有人送我,只在检票时遇到隔壁宿舍的一个哥们。他发现了我,朝我挥着手,而我被人流涌动着,走进一条黑黑的甬道。这个城市马上就要离开我了,蜂鸟的旅行终于结束了。
翌日中午下的火车。帮一个妇女抱着孩子,在出站口,那个检票的胖女人,她用那种被人称为歌唱方式的方言说,你女儿忒漂亮。
我朝她笑了笑。一些人消失,另一些人出现,终归是不错的事情。
2003年7月6日
夜河
这条河,据说是元代将军纳颜倴盏用来运粮草的,也辨不出真伪。从我移居到滦南倴城,这条河就是我们这帮孩子冬夏最好的去处。暑假,我常和弟弟拎着罐头瓶去河边钓鱼。一般都在黑皮柳树下,这样凉快。鱼饵是从树下松软的泥土里抠出的蚯蚓。弟弟胆子小,不敢用手捏,我就把蚯蚓塞进一个褐色玻璃药瓶。也没有什么鱼竿,就是从我妈纳鞋底的白线绳上偷偷剪下一截儿,然后用线绳拴住罐头瓶的脖颈,把小蚯蚓扔进,再将罐头瓶缓缓投入水中,如是而已。就这么简单。不一会儿,你就从清凛的河水里看到有小鱼、小虾钻进罐头瓶,这时你要迅速将罐头瓶连同河水提起,放岸上。你想要的小鱼、小虾,就到手了。当然,除了喂鸡,它们委实也没什么用场。
还有河北岸的芦苇丛,一大片一大片,绵延四五里,风一吹,细雨湿流光。我曾和初中同学去逮翠鸟,还摸了不少翠鸟蛋。不过,后来我们把翠鸟放飞了,鸟蛋呢,则被一个绰号“豆芽”的同学拿回了家。他说,他想把翠鸟孵出来。
高中毕业那年,我曾和一个姑娘在晚间去河边散步。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并没有恋爱。她喜欢我们班一个考上飞行员的男生,还写了封情书,托我转交给他。男生当时在家里,我费尽心思才找到他。他很客气,也很生疏。我们本来就不太熟。他看了那封信后,笑着说:这怎么可能?我以为她一直喜欢的是你。你们不是经常一起玩吗?我一时哑然,然后辩白说,我和她,真的只是普通同学。那个男生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说,谢谢你把这封信转交给我。我不晓得这个男生是否给她回了信。可能没回吧。那天夜里,走着走着,她就坐到岸边的草地上嘤嘤抽泣起来。
我蹲在她身边,不知如何安慰她。后来我隐约看到河里的荷花,开得正好,虽是濡夜,也能看到一点一点白着。我没说话,脱掉衣服,“扑通”一声跳进河里。河水不凉,倒有些腻滑的暖。我游泳技术不好,能游上百十米。荷花恰巧就在我能够得着的地方。我采了大抵四五朵荷花,惊慌着奋力回游。游着游着,我的脚突然抽筋了。可是我并没慌,河水不深,如果水草不缠住我的脚,一切尚好。我一只手擎着荷花,只用另外一只手拨水,没有察觉到丝毫的恐惧感。相反,我的耳畔传来波浪轻拍堤岸的呢喃,以及不计其数的小昆虫清脆的私语。我还看到不远处,萤火虫一闪一闪,似乎就飞舞在她身旁……当我将荷花塞进她怀里时,她破涕为笑。她拍了拍我的手背,说,这是夏天最美的礼物……后来我们就往回溜达,有那么片刻我转过头,望着那片河水,想,如果淹死在里面,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夜深得犹如一截坏掉的盲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