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初稿和成稿有很大不同。可以说,《在云落》这篇小说是我写作以来耗费精力最多的一篇。《收获》的编辑是个超级有耐心的大好人,如果没有记错,关于此篇我们通过三四次信件,打过五六回电话,时间断断续续达半年之久。那些信件和说过的话加起来也许能成为另外一个好玩的中篇。我们不知疲倦地讨论着人物的塑造、故事的走向、情节的疏漏……我很享受这个过程,有时聊着聊着就走神了,他在电话那一头温静地说着什么,而我只是拿着笔在白纸上画一些莫名其妙的线条,盯着墙角发呆,或者听他在电话那头抽烟的声音。“我觉得应该这样处理,你说呢?”我们慢条斯理的对话通常以这样一句温和的建议结束,然后,我开始苦思冥想,我开始彻夜难眠,我开始强迫苏恪以、妹妹、仲春他们以一种绝望的姿势奔跑。在处理如何让苏恪以找到女友的细节时我陷入困境,真的无计可施。后来跟在银行工作的朋友李建(他是个美剧爱好者)聊天,他说,不如这样,用飞机拍宣传片时她恰好入镜,结果苏恪以在电视上看到了她……当小说彻底改完并通过终审,那种欣喜放松真是前所未有的。当然,我还得感谢我的朋友张赞波,我在小说里不仅借用了他的身份、他拍摄的纪录片名字,还给他编排了这么糟糕的爱情故事。他不但不介意,反而为我提供了非常必要的专业知识,甚至为我需要的一处细节专门写了两篇随笔供我参考……我总是遇到那么好的人。
我为何总能遇到那么好的人?那些写作上的同行者,那些可敬可爱的编辑,那些陌生热情的读者,那些一直关心呵护我的前辈……他们让我感受到了写作的另一层意义和理由。从本质上讲,我可能是个非常虚无的人,很多事到了我这里,最后都归结到无意义的范畴内:做或者不做,从俗世角度上讲真的有所不同,可我真的不愿去做。唯有写作,唯有深夜里孤独的写作,让我在巨大的虚无中感受了一种切肤的、悸动的痛感和喜悦,让我觉得活着尚有一点趣味。我想,我真的要好好感谢那些爱我的人们。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我应该写下更多的字,赋予这些字更多的色彩生命,尽量在多年后,还能让它们在寒夜里苏醒过来,在阅读者的抚摸翻动中,重塑那个鲜亮的、歧义的、貌似荒寒实则温暖的宇宙。
《在云落》发表后,很多读者给我在微博上留言或私信,问我苏恪以最后到底怎么了?苏恪以到底是人还是鬼?仲春是死还是活?这篇小说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我只好告诉他们,我只是讲了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有少年的,有青年的,还有中年的。是的,我还能如何诠释?关于《在云落》,关于苏恪以,关于小说中的留白,我已说得够多。
昨天晚上,是这个冬天最冷的一天,我缩着脖颈走在大街上,想去看看那条已然冰冻的河流。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下雪,我仿佛走在一座被上帝遗忘的城堡中。临近河流,我忽然停住了脚步。那条生生不息、流淌了上千年的河,在黑暗中安然地卧睡着,我仿佛能听到它安然的呼吸声。我为何要打扰一条睡梦中的河流?我向来不是个不知趣的人。于是我紧紧围巾,带上棉手套,转身朝昏黄的灯火走去。
2013年冬
表姐以及其他
前段时间整理小说集,读到《长发》时,竟有种流泪的感觉。我不知道别的写作者是否也这样。这不是一种矫情,也不是一种浅薄的怀旧,而是真的被往昔岁月里那种黑沉沉的力量给震慑住了。这力量不单来自文字,更来自文字所勾连的沉淀物,它包括命运或狰狞或甜腥的嘴脸,包括刹那间的永恒记忆,包括影影绰绰的身影所逶迤出的孤独,包括所有的与写作相关的怀想。我只是有些狐疑,当初的自己为何要将“王小丽”的生活描摹得如此灰暗、单调,没有一丝一毫光亮?仿佛一出黑白的悲剧电影储存着无休无止的幽怨,即便是主人公挤露出的微笑,都暗示着将有更大的悲伤拥卷而来。
这让我想起金基德的电影。前几天看《收信人不明》。故事情节如是荒诞、执拗,有种故意的,或说是做作的痛感。
看完后你甚至只有大声呐喊,方能将憋闷在胸中的怨毒排泄干净。是的,他电影里人工痕迹颇为明显,人物性格扭曲变形,情节发展也颇不合逻辑。主人公总是被暗黑的力量所控制,他挣扎,他纠缠,他呼喊,他杀戮,都无济于事。然而,我想说的是,正是这一系列的斧凿迹象,让电影散发出故事之外、镜头之外,甚至是人性之外的一种强大气场,逼迫你难以忘怀、难以安眠。那么,我想,金基德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为何对这种异质的人性念念不忘?他所有的电影,《漂流浴室》也好,《撒玛利亚女孩》也好,《空房间》也好,《圣殇》也好,都有这种标签性质的暗黑之力。他好像一直被囚禁在一种无法自控的精神冥想中,无法走脱。他死在了那一个时间点上。
而作为一个渺小的写作者,反思一下自我,我似乎一直在慢慢变化。回头看这篇《长发》,我仿佛能清晰地看透当时的想法和写作状态。那时的我,身旁没有朋友,沉默地写,对未来充满了好奇,但更多的是无望的等待。即便有等待,也如火星一瞬,很快被漫雪掩埋。而我接触的人也有限,无非是亲朋好友和面孔如一的同事。作为小镇上的居民,他们都保留着“复制人”的美好品德——你无法在他们身上挖掘出更多的情感类型和不安因子,你只能依赖自己的想象和略显粗糙的技法,将降临到你身上的灵感战战兢兢地转化为人们称之为“小说”的东西。你不安,你胆怯,同时因为无知,这胆怯不安又会派生出莫名的勇毅。《长发》就是如此状态的一个作品,它笨拙,皮肤暗淡,呼吸间能听到心跳之声。然而,这也正是现在的我最喜欢的一点,它没有杂质,保持了最原始的欲望和生动的表情,它告诉我,我曾经绝望过,也曾经美好过,与如今作品的相对成熟、相对洗练相较,我更热爱粗糙忧伤的它。
我至今还记得,将“王小丽”的身份与我的一个表姐慢慢重叠起来时,我的内心深处,除了愧疚,更多的是一种上帝创造世界的喜悦。对于如今的我,这喜悦真如海市蜃楼般遥远了。
风行水上
如果不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在一个地方住上十年,那么,此地的风景与人物,无论小酒馆还是老电影院,朋友还是敌人,都会让你留恋不舍,让你在春夜想起这些身外的世界,多少有些沉迷。而另外一些人,在一个城市居住超过半载,便会开始坐卧不安,渴望着潜逃或分离的日子快些到来,在踏上火车眺望故居之地时,内心荡漾着憧憬与甜美的忧伤。在他们看来,没有到达的城市,永远是美好的城市,下一步才能踏上的土地,永远是芬芳的土地。
我在这个小镇上待的时间不长也不短,抽离在外求学的日子,我一直蜗居在这里。对于这个一马平川的小镇,年轻时我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倦。偶尔让我心里有些恐惧的,便是害怕哪天再次发生地震。我并不是个杞人忧天的人,然而我还是经常这样想着。当然,想想而已,更多时候,我被我身边的人——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同事,以及我身边的事——我的事、他人的事,包围着,充塞着,让我无暇去思考更多。记得多年前写的一篇小说里,那个老想逃离故乡的男孩说,那些他无法摆脱的人与事,即是他的天堂与地狱。那么,对于我这一叶小小浮萍而言,那些水生植物、那些芦苇、蚊子、蜻蜓、蝌蚪、蛇,甚至那些水上的波纹,也正是我生活的全部秘密和福祉。我无法离开他们,我唯有接纳他们。对我来说,我已经居住的水塘,也许就是最适合我的水塘。
应该是这样的。在小镇上,每天都会听到新的故事与谣言,见到似曾熟悉的新朋或旧友。对我而言,他们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也是我小说中的一部分。《曲别针》里的故事是一个商人讲给我的,我又讲给好友李修文,他说,他会把它写成一篇小说。后来他终归没写,于是我写了。《七根孔雀羽毛》里的故事是听酒友所述,他对这个事件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一个细节,那就是案件是如何被侦破的:凶手之一是个十七岁男孩,行凶后外逃到外婆家,外婆家住在一个繁华小镇,每当有警笛拉响,他都会从睡梦中醒来,感觉有人用手死死掐住他的喉咙,让他不能呼吸和说话,为了避免精神分裂,他只得去派出所投案自首。《在云落》里“和慧”的原型是我妹妹,这个小说最初的本意是写一篇献给妹妹的诗篇,而“我”的原型则是导演朋友张赞波。
此类事件在小镇上真实地发生过、存在过,除了与故事主人公的命运有所不同。现实中的大家皆平安无事——油盐酱醋在继续,欲望在继续、阴谋在继续,而阳光与春色,也将继续。这多好。
有时候想,这样一辈子也不错。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不满。我总是幻想能去当一名专业作家。那样的话我将有充足的时间去读我想读的书、去看我想看的电影、去接送儿子张珂宁上学散学,去构思我臆想中的伟大的长篇小说。我再也不用写到凌晨两三点,七点钟还要爬起来拖着疲惫的身躯上班(出去开笔会请假,要缜密思考理由和措辞,并让领导感受到诚意和歉意),参加团县委的创建全国卫生城活动(我被委派为小组长,带着几个散兵游勇手里拎着水桶和钢刷去清理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到县委参加各类形式主义的培训并在会后上报活动总结(我会从网络上搜索一堆八股文套用,既乏味又荒唐)。我已深深厌倦了这些。是的,深深厌倦了这些。有时候我甚至想,无论哪个省,只要肯让我去专业写作,无论离家上万里还是条件多恶劣,我都会义无反顾地选择背井离乡。这么想时总有些悲壮意味。我知道,这所谓的“悲壮”是可耻的。我已不是二十多岁、了无牵挂的单身文艺青年。儿子再过两年,个头都快赶上我了。
还好,我尚有无数个夜晚。尤其得了胃病后,我很少参加酒局,夜晚以另外一种深情、宁谧,甚至是陌生的姿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这时我通常会感受到一种人到中年的澄明和快慰。深夜读书,无论是普鲁斯特还是托尔斯泰、索尔·贝娄还是伯尔、纪德还是雷蒙·费德曼,他们的文字散发出的诱人香气,常常让我忘记了自己是一叶无根浮萍,让我忘记了白日的委屈、无奈、疲惫。相反,我好像成了一个善于思考的人,正在星空下,仰望着星斗运行的轨迹,并因双眼所窥视到的和双耳所倾听到的,感到了一些格外的恐惧和幸福。
尤瑟纳尔在她的《一弹解千愁》结尾处,厚道而不无揶揄地说:“男人总是上女人的圈套。”那么,在此套用一下,我想说的是:“敏感善良的人,总是上文字的圈套。”应该是这样吧?风行水上,只有那些触觉敏锐的人,才能捕捉到水纹滋生的秘密,才能看得清水纹消失的痕迹。把这些瞬息的感受,用文字悄悄记录和涂改,并因了这记录和涂改,诞生出更多的失望和喜悦、卑微和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