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感叹“礼崩乐坏”,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认为当时的礼乐只是表现为仪式和击鼓撞钟。不过,这种情形却反映出两周礼乐制度的基本规则就是仪式与奏乐。 《诗》曰:礼仪卒度。(《小雅·楚茨》)仪,是通过行动、程序、章法表现出来的礼的外在形式;度,也即“数”,表现为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差别。礼之等差 主要通过大小、多少、繁简等礼仪规格表示尊卑贵贱,有的以多为尊:如宗庙,天子七,诸侯五,大夫三,士一;有的以少为尊:如劝食之礼,天子一食,诸侯再,大夫、士三;有的以大为贵:如宫室之量、器皿之度、棺椁之厚、丘封之大;有的以小为贵:如宗庙之祭,贵者献以爵,贱者献以散,尊者举觯,卑者举角;有的以高为贵:如天子之堂九尺,诸侯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有的以下为贵:如酒器陈放,天子、诸侯之樽随地而置,而大夫、士要把酒器置于木架上;有的以文为贵:如天子龙衮,诸侯黼,大夫黻,士玄衣纁裳;有的以素为贵:如天子的玉圭不雕琢,专车铺着蒲席而不加装饰。(《礼器》)
以上礼器之大小、多少、繁简等特征体现了礼的等差,有些差异表现为明确的数字,如庙堂之数量、高度;有些虽然不是明确的数字度量,但是大小、繁简等也是表现为量的多寡,故可视为模糊数字。 所以, 礼之仪是以数字等差为主体精神,借助器物、音乐、动作、辞令和程序,标明不同等级身份的人享受不同规格的礼仪度数,也就是“ 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左传》庄公十八年)
乐作为礼仪的一个环节,具有不可或缺的特殊功能,《乐记》云:“乐章德。”乐的作用在于彰显礼仪包蕴的德行。那么,乐为什么可以彰显德行,其中的机理是什么?《列子·汤问》载钟子期、伯牙故事,伯牙擅长抚琴,钟子期善于听音。伯牙以琴声表现高山之貌,子期就说“高大庄严象泰山”,伯牙用琴声模拟流水之状,子期就说“浩浩荡荡象江河”。这则故事表明,乐的首要功能是“沟通”,演奏者的某种情感意趣转化为乐律,而听者通过理解声乐的节奏、旋律,进而把握演奏者的内心世界。所以,我们认为,乐作为一种沟通“语言”,具有传情达意的作用,是人们达成共同理解的中介。在《论语》中也有 音乐沟通人心的实例,《宪问》篇记载,孔子敲击石磬,有荷蒉者路过,由磬声听出了孔子内心的焦躁情绪。 殷商人崇尚声乐,在举行祭天之礼时:“乐三阕,然后出迎牲。声音之号,所以诏告于天地之间也。”(《郊特牲》)迎牲之所以奏乐,即因声乐呼号祷告于天地之间,神灵听到音乐而降临人间。既然声乐可以诏告于天地之间而招引神灵,则乐又是沟通人神的中介。 而且 古人相信,乐的沟通功能不局限于人与人之间,人与野兽、禽鸟等也能通过乐进行沟通,《汤问》又云:“匏巴鼓琴而鸟舞鱼跃。”琴声美妙感动鱼鸟,鸟雀随乐起舞,鱼虾也应声跃波。《尚书·舜典》记载,舜任命夔为乐官,掌管天下教化,夔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孔安国注曰: “ 乐感百兽,使相率而舞,则神人和可知也。 ” 百兽应乐声而起舞,不仅说明音乐富有感染力,更说明百兽接受了乐声背后的道德意义,凸现出道德的巨大感召力量。人通过音乐表现德、善等美好品格,而百兽也能够通过乐律理解人们借助音乐传递的心情,所以二者之间才能形成互动,百兽回应人们的音乐“率舞”。因而,音乐不仅是人与人之间心灵交通的桥梁,而且也是感化禽畜动物的媒介。
事实上,乐在实际生活中的运用就在于沟通人心。国君相见,先演奏钟磬,次后乐人歌唱《清庙》,末后管乐伴奏跳《象》、《武》、《大夏》、《龠》等舞蹈。这种仪式中的歌舞、声乐不在于娱乐助兴,而在于传递情意,沟通情感,“入门而金作,示情也;升歌《清庙》,示德也;下而管《象》,示事也”。由此,孔子总结说:“是故古之君子,不必亲相与言也,以礼乐相示而已。”(《仲尼燕居》)即知礼的君子不必通过言辞进行交流,借助对“乐”的共同理解,就能沟通心灵完成互动,达成人际和谐。因而《乐记》云:“乐者,通伦理者也。”孔颖达疏曰:“阴阳万物,各有伦类分理。乐得则阴阳和,乐失则群物乱,是乐能经通伦理也。”乐能够使不同类分的万物相通,是互动双方达成一致理解的媒介。
礼仪过程中奏乐、歌诗、献舞,重在发挥歌舞声乐的沟通功能,所以乐作为互动符号,其内在机理是交流、沟通。乐曲、歌诗与舞蹈共同完成一个传情达意的公式,并为人们充分理解,使宾主、上下、贵贱、内外等存在差异区隔的人,达成情感的交流,心灵的沟通。
(四)礼序人伦,乐和天地
祭祀是古代社会生活中的一件重大事项,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一年)在古人的观念中,天堂的神灵与人间的社会身份一一对应,祭祀不仅是敬天事神,祈求福佑,也是整齐人道,安排社会秩序, 《祭统》曰:“凡治人之道,莫急於礼。礼有五经,莫重於祭。”
虽然祭祀礼仪的对象是祖先或者天地神祗,通过仪式沟通天地,以祈求神灵的保佑,以报答祖先的恩德,但是在实际操作中,礼仪的重心却落在了现世生活 , 特别是仪式中每个人的角色定位。如内外之别:国君与夫人分别进行不同的环节,使用不同的工具,这些内容对应着日常生活中的内外分别;上下之分:国君、卿大夫、士必须严格各自的职守界限,如牺牲是献给祖先神灵的礼物,必须由国君来牵引这个尊贵的礼品;卿、大夫是国君的助手,在这个仪式中依然是助手的角色,捧着祭祀的另一种礼物币帛;而士是行政办事人员,身份又低一等,所以抱着慰藉牲牛的刍藳。
仪式是沟通现实生活与终极根据的中介,这些程式、动作的背后都是某种价值的象征,对社会生活具有重要的意义,“人们不仅认为仪式能够对图腾物种产生作用,而且还认为它也能够对参与仪式的崇拜者的灵魂出生深刻的影响”,如交通鬼神、颁爵赏赐,也可确定君臣、父子、夫妇、贵贱、上下、亲疏、长幼的秩序化关系。所有这些意义,都是通过祭礼的仪式表现出来,仪式中的格局、程序象征着生活中的等级秩序。一方面,特定身份的人只能祭祀对应的神灵,并举行相应规格的礼仪,如“天子祭天地”;(《曲礼》)另一方面,在同一仪式中构成以神灵为起点的“差序格局”,即仪式的参与者与神灵之间保持一定距离,对应亲疏远近,也形成一种等差级别,如“天子穆穆,诸侯皇皇,大夫济济,士跄跄,庶人僬僬”,(《曲礼》)仪式既呼应了社会等级,又强化了等级秩序。 故 《周礼》曰:“以仪辨等,则民不越。”(《地官·大司徒》)
乡饮酒礼是乡大夫主持的筵饮礼仪,《仪礼》记载的是侯国乡饮酒礼,其中有“乐宾”一节,就是为宾客奏乐献歌。乐工鼓瑟伴奏,歌唱《鹿鸣》,因其中有“我有嘉宾,德音孔昭”、“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的诗句,故用作迎宾之辞。在演唱与吹奏交替进行阶段,乐工演唱《鱼丽》、《南有嘉鱼》、《南山有台》,这些诗歌都有礼遇贤良的意蕴。在声乐与歌辞的洗礼之中,主人用音乐表达了赞美、慰劳宾客的心情,宾客也在音乐中体会到了主人的善良用心,于是尊敬之心、感激之情融会,宾主在音乐中沟通心灵、德行升华。
古人常常将礼与乐互文对举,从相反的方向申述二者的特质和功能,又在对立中寻绎出二者达成协调一致的内在逻辑关系。《乐记》 曰:“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的功能是和同,礼的作用是区别。 曰:“ 乐统同,礼辨异。”曰 :“ 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礼者别宜,居鬼而从地。 ” 乐和同人心,而礼区别尊卑。和同使人彼此亲近,区别使人相互尊敬。曰:“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乐表现天地间的和谐,礼表现天地间的秩序。因为和谐,所以能够化生万物;因为有序,因而可以区别万物。曰:“礼义立,则贵贱等矣。乐文同,则上下和矣。”确立了礼义规范,尊卑贵贱的等级秩序才能形成;对音乐的内容达成共识,上下内外的差异区隔才能和睦。这些论述礼乐差异的文字,深入说明了“礼”的功能是使人们形成秩序性等级分化,而乐的作用是使人们心灵沟通达成人际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