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
一行九骑电闪雷驰奔来,座下马匹无一例外尽数附上一层寒光闪闪的凛冽重装甲胄,从重甲外露出的雪白毛发依稀能够猜测到此乃大楚五大良驹之一的雪中轻。
雪中轻尽管有着一个飘逸的名字,实则是大楚曾经引以为傲在春秋战乱期间所向披靡令人望风而逃的重骑。雪中轻身材高大,不论负重力与爆发力都是大楚内所有号称优良马种所不能及的。
九骑雪中轻打破了永顺县所辖下一唤作七闽小小村落的宁静。
村内迅速从各个简陋的小茅屋里冲出数十个精壮的男子,数十人尽数****着上身,手臂上刻画着一条黑色如蛇一般的图案,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颗似仍在滴血的尖牙,栩栩如生。
一骑领先后人一个马身,只见他猛然抬起右手,身后八骑齐齐停下。
透过包裹结实的浑身重装甲胄依稀可以看见为首一骑之人眼中带着深深疲惫,瞳孔深处更隐晦藏着浓厚无力感。取下头盔,扫视着面前七闽村落如临大敌的数十壮汉,风尘仆仆的脸上洋溢一丝难以道明的安宁。淡淡开口道:“我找你们族长。”
七闽族人纷纷愣了一下,随后与身边之人稍稍对视,皆从彼此的眼中看见疑惑。春秋纷争过后,恍如蹉跎大梦一场的楚王终于如愿以偿将大楚版图划分十道。大楚十道,三百六十州一千余县。永顺县在岭南道,而雪中轻重骑众多周知驻扎在剑南道,两地相隔岂止万里。春秋过后即使七闽族人久居不出,也能从对方的甲胄上猜测出起码是五品武职,要知道大楚五大强甲皆有心知肚明的见将高一级特权,更不论五大强甲中名列前茅的重骑甲士。
一个五品雪中轻重骑的五品武将在大楚的地位绝对高出一般从四品武将,春秋期间雪中轻重骑可是有把蜀国变成大楚剑南道的开疆之功。再者现离春秋乱战仅仅过了不到一甲子,大楚五大强甲战力尚未腐蚀糜烂,仍然令人生畏。
一七闽族人从人群中隐晦退后,一切动静落在有心人眼中的雪中轻五品将军脸上浮出淡淡莫名神彩,浑然不在意仍然对他保持着强大敌意的七闽族人。
半响之后,悄然离去的族人复返,一张粗狂的面孔由于皱眉而显得略微狰狞,语气疑惑道:“族长同意见你,不过只能让你一人进去。”
此言一出,其余八人手中大楚骑戟瞬息平举,坐下心意相通的雪中轻感受到主人的情绪波动发出犹如野兽般的嘶吼,仅仅八人八骑却给人百骑冲阵的浩大声势。
七闽族人如临大敌,其中最精壮的十余人朝前跨出一步,十余人手持简陋自制弓弩遥,剩余之人顺序转身回到茅屋之内,再次出现之时却是覆甲而来,甲胄上黑红交错,恍如锈迹斑斑,又如干枯不掉的血迹残痕。
双方气势不断攀升,即使面对给人巨大压力的大楚雪中轻重骑七闽族人也丝毫不惧。
“果然不愧是春秋三千越甲能吞吴的闽越族。”
雪中轻将领声音中带着浓厚的向往和惋惜,脑中浮现史书记载的三千越甲吞吴的惨烈悲壮,惋惜生不逢时,没有经历那时势造英雄的春秋时代。更加惋惜的还是数十年前的闽越甲士不可匹敌直至今日只存留下一脉寥寥不到两百人的七闽族。身为大楚重骑将领内心深处迫切想试试当年所谓越甲的势不可挡,考虑到今日的至关重要打消了心中的念头。再说越国被灭之后已经变成大楚的岭南道,两百万户也只剩下区区不到百户。
雪中轻将领抬手示意,身后八骑齐齐落下手中骑戟,不管对面是不是号称三千越甲吞吴的闽越人,在他们心中雪中轻的军令大过一切,对方还是一群亡国近乎灭种的丧家之犬。春秋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易守难攻的蜀国都让雪中轻一战打掉了所有国运导致灭国,何况如今的闽越遗种。
七闽族人保持警惕,惕缓缓朝着两边退开一步,为中间留下一条仅能容一人行走的过道。雪中轻将领下马,从身后一骑上小心翼翼接过一个严实裹囊,轻轻翻开一角瞥了一眼,挂着一丝笑意朝着大步走去。
这一下马动作赢得七闽族人的稍稍的好感,同时却未放松警备。春秋的闽越人也好,如今繁衍潦倒的七闽族也罢,对于春秋硕果累累的楚人打心底没有好感,就如楚人总说岭南道都是南蛮一样不屑一顾。
这位对于春秋而言相对遥远的雪中轻后起之秀双目落在七闽族人身上的蛇形图腾,蓦然划过一道精光。传闻当年的闽越人皆是蛇种,越地士大夫也曾用伏羲鳞身女娲蛇躯自圆其说。目光落在七闽族从茅屋内瞧瞧探出头的胆大妇人头上长五寸许的插于髻中间作昂首之状的蛇簪之时充满好奇,当视线落在妇人身上缠绕的那条吐着信子的庞大蝮蛇之时瞳孔蓦然一阵收缩。
“将军曾提过闽州旧越地蛇多为患,闽越族视蛇为图腾,妇人左右盘洗,宛然首戴青蛇,鳞甲飞动令人惊怖,果然如此。”雪中轻重骑五品将领轻声呢喃道:“相比越甲的敢死敢战,闽越族更善水战,据说春秋越国战船雕纹蛇状称作‘木龙’,将军也曾言闽越人的木龙水师独树一帜,春秋他国无一能出左右。”
相比岭南道正四品刺史不逞多让的雪中轻将领没有迫切想要撩起七闽族村落内勉强可以称作鹤立鸡群的茅屋草帘,屹立在茅屋外微微躬身,傲然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敬畏,恭敬道:“雪中轻上骑都尉宁浮屠奉将军令前来拜访老族长。”
万籁俱寂。
上骑都尉宁浮屠没有一丝杀伐之意的甚至略显清秀的脸上凝起数道深深的皱纹,身为大楚翘楚的雪中轻重骑五品上骑都尉内心更充斥着绝伦傲气,若非临行前那位发自内心愿意为其赴死充当马前卒的大将军再三叮嘱他要怀着敬畏对面七闽老族长,宁浮屠恨不得一把扯下挡在眼前不堪一击的草帘。
“雪中轻上骑都尉宁浮屠奉命前来拜访。”
宁浮屠再次开口,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东西留下,你走吧。”
茅屋内终于传出一道似叹息,似无奈的声音。
宁浮屠正声道:“将军想知道老族长身体是否安好?”
茅屋之人明显顿了一下,许久无声。
宁浮屠也不着急,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双手小心环抱着的包裹,静等回复。最终传来一声恍如隔世叹息和三字:“进来吧。”
掀开草帘,入眼的景象令这名雪中轻从普通重骑踏着坦荡血路厮杀而成为年轻一代翘楚的上骑都尉蓦然觉得毛骨悚然。宁浮屠自认见过无数尸骨,甚至断肢残躯更不在少数,唯独不曾见过如此模样之人。
一张简单的床榻上斜卧着一位瘦弱残缺只剩下枯骨的老人,苍老的面上找不出一点平坦,满脸的皱纹如同蛇身褪下枯皮,骇人听闻。四肢仅存下其一,双脚齐根削断,整齐令人心悸,右手也是如此。
对敌无情冷血的宁浮屠对于死在骑戟下死状不一之人可以做到铁石心肠漠然处之,当看见眼前经历过春秋硕果仅存的七闽族长仍然止不住出现一丝恻隐。
“有劳将军将他给老夫吧。”
斜卧在床榻上的老族长除了叹息还是叹息,兴许是亲身经历过强盛无匹的闽越族兴衰更替,亲眼看着一个一个族人倒下尸骨不存,心中悲凉不足以明道。
宁浮屠脸上犹豫,大将军曾言只要七闽族老族长不死,就能将手中的‘他’放心托付,但是如今七闽族不再是春秋的闽越族,两百万户也只剩下不到一百户两百人口。一番挣扎之后,宁浮屠还是决定将手中的恭敬递了过去。
让人觉得日薄西山的老族长用仅剩下的一手轻轻翻开裹囊,从中露出一个酣睡的婴儿。老族长用手轻轻点了一下婴儿的鼻子,一路上宁浮屠早已发现婴儿极为困难的呼吸一时似乎变得顺畅起来,深深皱眉,一脸讶异,重新打量眼前那位行动不便瘦弱不堪一击的七闽族长,警惕起来。
而七闽族长此时却在宁浮屠的面前闭上了双眼,宁浮屠一言不发静静等待,最后察觉老族长的呼吸均匀如同身旁的婴儿一般酣睡过去。
一个新生,一个腐朽。
眼前的画面出其不显突兀,大有该如此之意。
从剑南道到岭南道路途遥远,若仅是宁浮屠一人便不打紧,可是期间还怀抱着一名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其中艰辛只有雪中轻九骑才知。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酣睡的婴儿,总算顺利完成大将军任务的宁浮屠缓缓退出茅屋,偏偏此刻茅屋中传来一句令宁浮屠大为不解的话语。
“骑戟寒,铁马悲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