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身玄机的女子,要怎样才能避免成为男人案板上的鱼肉?
好像怎样也不可能了。
她杀了人。他们杀了她。
开始不是的,她的名字是一种花草的名字,一种稚嫩质朴的花草的名字,纤白明媚,饱含水意,生活在达尔文物种起源之前的地方,自在翩跹。春天密密麻麻驻扎着,像一条大水似的流过,似乎秉着什么都阻碍不了的生长力的小旗帜,然而,谁知道,在那暗夜里,一把火就可以把一个季节烧掉?
想来在最初的最初,在春天以北、夏天以南的好地方,她是爱过温庭筠的,梦想自己是他女扮男装的贤弟,与他一起站着,看花树浅碧,很轻地走动,晚上肩挨肩地做梦……梦像桃花一样醉去,像绿窗纱透出的细细的啼哭,从她寄给他的诗中隐约透出的不舍与思念,我们仿佛见到她自苦着的身影。虽然他的年龄大得足以做她的父亲,虽然他面貌奇丑。但她不在乎——她爱他的才华,他也爱她的:你是我修来的,我是你修来的,多么对等。最重要的是,他是她一生中,唯一一个懂得欣赏她的才华、怜惜她的身世、始终让她觉得温暖的人。
唯一,这很要命。
想来他也是爱过她的,爱她的灵气与聪慧,丰盈可喜的才华,爱她的笑语如花,长发如酒。但因为爱,所以怜惜,所以愿意为她,去成全他认为适合她的幸福。秋去冬来,梧桐叶落,冬夜萧索,她为他写出《冬夜寄温飞卿》的诗,诗在有情无情之间,着笔淡永,似乎是无心的“戏墨”,细思量,句子却像苇花一样重重叠叠消隐浮现,轻愁飞度,泄露了心事: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飞卿是温庭筠的字。他多丑啊,时人竟因而称他为“温钟馗”。男人好看有时反成累赘——唉,女人难道不是?
可是任凭她多么不在乎,他们也还是没能在一起。风吹了很久,她的兰舟还停在一首首诗歌中,荷香枯尽,渡她不得。是命运的刀吧?随便割取——它在哪里下刀,全凭它那一时的情绪。到她这里时,它正盛怒。
为她找个优秀的人吧,成就同一般女人一样多的幸福吧——又不贪婪,能结伴过日子就行。任左补阙官职的贵族子弟李亿应该是最合适的了:他是她的仰慕者,年少风流,家世显贵,郎才女貌……够了,条件足够开始一段单纯无挂碍的美满人生了。他为她铺了一条看起来完满的路,他了了心愿,她也遂了心意。却没料到命途纠结,爱原来是布满荆棘的陷阱。
世间日影衔山,长长来路总是命有玄机。
如你所知,不是每一段把你比拟了世间所有、让你在所有的朝代里温柔等我的爱情都会有结果——事实上,去看吧,结果的,大都在最顶端,是我们够不到的高度,我们只能从花枝横伸的窗外走过。
就这样,他这样的人明明知家中悍妻不能容妾,明明没有承担责任的勇气与能力,还是要去碰——他管不了他自己了。毕竟,她的美丽和才具,都让他沉醉。长安三个月的厮守,有过无数的醉欢与共、柔情蜜语,只是当他带着她面对他的原配时,他才小了下去。
一进他们的寓所,夫人就喝令随身侍女,把出来迎接的她按在地上,用藤条毒打一顿。她不敢反抗,也不敢怨怒,她只希望在夫人出了一口气之后,便能接受她成为一家人。然而夫人的怒气井不是一发即消,第二天、第三天仍是闹得鸡飞狗跳,硬逼着李亿把她赶出家门。
李亿实在拗不过夫人,只好写下一纸休书,将她扫地出门——派人在曲江一带找到一处僻静的道观——咸宜观,出资予以修葺,又捐出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香油钱,然后把她悄悄送进观中,并对她盟誓道:“暂时隐忍一下,必有重逢之日!”
咸宜观观主是个年迈的道姑,为她顺口取了“玄机”的道号,从此她从“幼薇”走到了“玄机”。
一个风华绝代、才情似锦的姑娘岂甘孤伴青灯、数尽更筹做一世道姑?她不能被关在瓶子里,看遥远的夜色上开出一片温柔。她总忘不了的一个梦是日上初阳,美眷如花。那个时刻,大地必定是美好的,人在大地的怀抱中,也必定是美好的。长夜无眠,繁星一颗一颗裂帛破碎,她在云房中思念着昔日的丈夫李亿,深嗅着关于他的气息,泪水和墨写下了一首《寄子安》:
醉别千卮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
蕙兰销歇归春圃,杨柳东西绊客舟。
聚散已悲云不定,恩情须学水长流。
有花时节知难遇,未肯厌厌醉玉楼。
她随时翻捡着走远了的时光与恩慈,舍不得忘记。
进入道观后,她把满腔愁情寄托在诗文上,希望李亿早点到来。
而李亿把她寄养在那个枯寂的地方,再也没有来看望过。
朝思暮想,杳无音讯,空对着自己的亏欠,他的意满,也只有把痴情寄付诗中——她又写了一首《寄李子安》:
饮冰食蘖志无功,晋水壶关在梦中。
秦镜欲分愁堕鹊,舜琴将弄怨飞鸿。
井边桐叶鸣秋雨,窗下银灯暗晓风。
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
诗每写成,都无法捎给李郎,只有将诗笺抛入曲江中,凭它随水流走。而她立在世间的水面上,无船可渡。
三年过去了,道观中人去楼空,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她还在等。就在这时,她听说李亿早已携妻远赴扬州为官去了,才觉出自己被人抛弃了。她在清冷的咸宜观中深夜秉烛,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曾明眸透彻地望过高岗,而那里月色流淌?她蘸着疑似梦幻的月色,写下了一首后来传诵千古的《赠邻女》诗: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在那段倾斜的感情里,她不求自己益处,还至终不出恶声。这不容易。
她堕落了,陆续收养了几个贫家幼女,作为她的弟子,开始过另一种生活。她在观外贴出了一副“鱼玄机诗文候教”的红纸告示。不到几天工夫,消息就传遍了长安,自认有几分才情的文人雅士、风流公子,纷纷前往拜访。于是咸宜观中,她陪客人品茶论道,煮酒谈心;兴致所至,游山玩水,好不开心;遇有可意的,就留宿观中。当时颇受她青睐的一个落第书生叫左名扬。她之所以钟情于左名扬,只因为他那一派贵公子风范和堂堂的容貌仪表都酷肖昔日的丈夫李亿。于是,她对左名扬倾注了满腔的柔情,完全以一种妻子的神态对待左名扬。
他时常留宿在她的云房中,共赴云雨。
除左名扬之外,与她来往密切的还有一位经营丝绸生意的富商李近仁。起初她根本不把这个脑满肠肥的商人放在眼里,但李近仁却别有心计,不但常常在她面前竭力展示自己温文儒雅,同时又向咸宜观捐送了大量的钱帛,却又不表现出对她有所希求的模样。她慢慢地就被他的大度恢宏而打动,觉得他完全不是那种满身铜臭味的商人,于是也就心甘情愿地以身相报了。她在《迎李近仁员外》的诗中,所描述的情形简直就像闺中少妇欢天喜地地迎接远游归来的丈夫一般:
今日晨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
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
唉,她一生起伏跌宕的错误根源也许就在于世俗慧根的缺失,任凭浊浪拍天,就是不改天真。
咸宜观中的开销用度基本上都包在李近仁身上,但他又丝毫不限制她的交游。因而她在委身李近仁的同时,又可与各种人物交往。她也就假装寐着,月如眉瘦。而假寐的女人该有多么委屈,她摸着自己的脸,柔滑如缎,心里想着无法与又一个黄脸婆背后的身家和身份相抗衡——那个男人又不是不爱她,却又更爱自身安定的生活。而长相守对谁(他,她,你或者我)都是个考验,随时随地,一生。
失望就是这样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吧,但到底还有爱,就有不舍。
无论此刻身在几世几劫,她都认了命。
她觉醒了——这觉醒不是那觉醒,不是从素食、独宿、默坐、读书中体会淡的好处,出尘洗灰,去祛除繁华、财富、目标、执着那些浓的不好。浓的东西势必容易沾尘蒙灰,而在沾尘蒙灰与出尘去灰之间,蕴藏着人性的许多色彩,或浓烈,或平淡。
她选择了浓烈,而心灵的觉醒带来了身体的觉醒,她从此艳帜高张,不再苛求爱与被爱,她的成就感也就更多地来自于假装的欢乐。李亿的离去与其说伤了她的心,不如说伤了她的自尊,当她笑着婉转周旋在陌生男人之间,当她仰头四目柔软的对视,他们是否一一幻化成了她心中假想的爱人?仔细想来,绚丽之色、爱情之香、富贵之气、乃至理想之光,说到底是人的一种或近或远的欲望,可我们为什么还是孜孜以求呢?唉,爱情它分明是马蹄声乱,你我守着的,又是谁的江山?
还有啊,既然男人都花心,为什么我们下不了狠心,锦水汤汤,与君长诀?我们长大,我们老去。她跟我们差不多,拨不开玄机重重,开始期待一次未曾准备的、与爱情的山水遭逢。她相中了漂亮乐师,那个叫陈韪的乐师自然不会不谙风情。她又在恋爱了,她用恋爱拯救自己出一段段水火,也把自己一次次送入深渊。最后的一次,是最深的一次,淹然没顶——有一天她外出归来,发现了弟子绿翘与陈乐师的隐情。面对她的斥责,绿翘反唇相讥,刺激得她刹那间失去了理智。
世间兜头的祸患被她的十指扣醒——她不能半聋和微哑地爱着,眼睛里揉不进一粒沙——她打死了绿翘。
绿翘被她慌慌张张埋在院子里,有偶或来访的客人发现浮土上蝇蚋聚集不去,大感蹊跷,报了官,一桩刑事案件就此浮出水面,草草了结了她千疮百孔的生命。这结局太有戏剧性,太突兀和血腥了,叫我们始料不及,叫她自己也始料不及。
也罢,她失迷于那些介于虚实之间的情节,最终走上了灵魂回家的路途,得以屏气戒持此生的清明——像那戏上说的,不再“如意的珠儿手未操”。
是的,是的,如意了,终于如意:这一去,尘埃落定,灵肉飞扬,她的背上一定长出一对蝶翅,最自由、最优美地用笔管表现和拥有着一切,以缓和的反刍来拥有着拼尽一生也没能拥有的一切,尤其是爱情。
然后,一口咬定一个人(其中随便一个她爱过、也许也爱过她的人)的名字,再不松口,安坐成自己心上人的眉间的、一滴温暖的痣,以晨露的姿态留下踪迹。再然后啊,枕着他的情话,幸福地、安详地、自然消逝着离去,一路笑着看春草年年,不以生而生,不以死而死,摇曳着风。
像她的最初的最初。
[诗人小传]
鱼玄机(生卒年不详),女,唐朝诗人,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初名鱼幼薇,字蕙兰。唐武宗会昌二年生于长安城郊一位落拓士人之家。鱼父饱读诗书,却一生功名未成。她性聪慧,好读书,有才思,在父亲的栽培下,五岁便能背诵数百首诗章,七岁开始学习作诗,十一二岁时,她的习作就已在长安文人中传诵开来,成为人人称道的诗童。
鱼幼薇的才华引起了当时名满京华的大诗人温庭筠的关注。咸通初嫁于李亿为妾,被弃。咸通七年进咸宜观出家,改名鱼玄机。后从此过起了半娼妓的生活。后因爱生妒,打死了婢女绿翘,事发后为京兆温璋判杀。
其诗作见于《全唐诗》,现存有五十首之多。在有史可查的三千二百多名诗人的唐朝,作为一名女诗人这是一个不简单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