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脚下踩着雪,疯狂朝傀子沟的方向跑,雪地上的脚印是新鲜的,没有结冰,有一种清冷的孤单。我无助的奔跑着,望着前面幽暗的山林。
我不愿意相信这种事。
前面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影,是远声哥!可是在他旁边却还有一个鬼影——唐宁。
我喉咙里发出久抑地怒吼:“唐宁!”
他们的脚步一起停住了,远声哥僵在那里,用那副清瘦的背影对着我。
我整个人矗立在雪地上,一手握着长枪往前指着,刀锋将吹来的风撕成两半,眼睛燃烧着怒火直视着前方。
在那里,唐宁扭过头目光幽冷,在他们前面林子,骚动的身影影影绰绰,几百双幽冷的目光直射着我。
上百只恶狼,上百个鬼猎人!
我恨得浑身打颤:“远声哥,你一句话,我把它们全部杀光!”
可是远声哥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是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世界,仿佛只有对峙的我们。
我多希望他喊我一声“娃子”,我就冲上去拼了命把他救回来。可是他没有动一下,也没有说一句话,就好像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遥不可及。
终于,他抬起了脚步,却不是转身朝回走。
“铁远声——”我怒吼着,“你敢跟他走,我就杀了你!”
他的声音像是附在风声里吹进我耳朵的,“我……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回不去!”我依旧咆哮着,“一定可以治好你身上的毒!”
“不孝鸟的毒并没有作用,只是唤醒了他身体内的血液而已。”唐宁开口道。
我眼前变得疑惑,远声哥没有中不孝鸟的毒,那为什么……
“他是我的少主人,他属于深山。”
我脑袋里嗡地一声,手突然连举起枪的力气都没有了。
“娃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流口水?”这时远声哥终于回过头来,那张脸依然眉清目秀,只是眼神中的忧郁更深,深入极渊的湖底,“因为每次看到你们,我都想……吃了你们。”
远声哥终究还是走进了深山,我却再也没有勇气追上去,扑通一声坐在雪地里。
唐宁转身要走的时候,我失神地对他说:“你真是条好狗。”
我没有看到他的脸色,不知道他是否会为自己感到一丝悲凉。
或者,我才是那个最可悲的?
不,我并不这么想,我所拥有的,我所感受的,比所有人都更加深刻,也更加了解。
在另一个方向,传来震天的一声枪响。
我再次毅然地从雪地上站起来,提着枪朝那个方向跑去。爷爷一直没回来,出事的极有可能是他。
果然,等我找到那里的时候,看见爷爷正跟一个鬼猎人交手,那鬼猎人就是上次我遇到的高手。
唐宁一直想杀爷爷他们给他主子报仇,难道远声哥走了,他还不肯放弃嘛。
爷爷与那鬼猎人难分伯仲,我抓住机会立刻一枪刺了过去,鬼猎人反应及时,我和他面对面的错身而过。可就在那错身的一刻,我赫然看见一双浑浊又黯淡的眸子。
“爷爷,他不是鬼,是人!”
爷爷听了一愣,杏眼怒睁:“你是谁?我跟你有什么仇!”
他的脸仍然埋在帽子后面,但是隐约能看到他嘴边在呼吸。
一串急促的踏雪声,铁爷听到枪声也赶来了,“怎么回事?”
“老八,一起抓住他!”
话音一落,我们三人集体出手,如闪电般朝他袭去。
他见状不妙,脚在地上猛地卷起一道雪浪。待我们撕开雪浪,正见他朝寨子的方向跑。
“追!”
这人很古怪,竟然跑到了死人屋,我们三个人冲进去把他堵住。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袭击我?”
那人也不说话,出手便是一掌,直朝着爷爷的面门击了过来。
爷爷一躲,顺势一把擒住他的手腕。铁爷抢上一步,在他胸口狠狠就是一掌。
他被打的连连后退,帽子也掉了下来。
可那帽子下的人竟然是……
“杆子爷!”我整个人都懵住了,实在想不到袭击我和爷爷的,竟然是杆子爷。
杆子爷二话不说,抬手又朝爷爷和铁爷打了过去,整个都阴沉的像是笼罩着乌云。
“老杆子,你……”爷爷也急了眼,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老伙计竟然会对自己出手。
小胖和春妮听到打斗也敢了过来,一进门却看到是杆子爷在和爷爷、铁爷交手,春妮吓得大叫:“爷爷,你怎么了?”
“你爷爷可能中邪了,快回去拿丹砂!”
小胖和春妮赶忙抢着往回跑。
“杆子爷,你醒醒!”我急地在旁边大喊,奈何却不能出手。
杆子爷却充耳不闻,下手越来越狠,猛地一拳打在爷爷和铁爷的胸口,直打得两人脸色都变了,杆子爷这是在下死手。
爷爷青筋暴跳:“老杆子,你别逼我们!”
再次出手,爷爷和铁爷已经没了之前的进退维谷,直奔着将杆子爷打废。
杆子爷是招架不住的,可是他却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好像恨不得死在爷爷和铁爷的掌下。
我在旁边渐渐明白,杆子爷在求死。
忽地,爷爷和铁爷同时出掌将杆子爷击飞出去,杆子爷撞在墙上,一口血涌了出来。
杆子爷朝前走了两步,双腿却软了下去跪在地上,他冲着我们苦笑:“我练了这一身的铁布衫,没想到最后却死在一根铁钉上。”
在那墙上,有一根手指粗的大铁钉,此刻钉子上沾满了殷红的鲜血。
“老杆子——”杆子爷即将倒下时,爷爷和铁爷赶紧冲上去扶住他的肩膀。
我跪在地上,早已哭得泪流满面。
“老杆子,你这是干啥啊!”爷爷眼睛通红,和铁爷一起紧紧攥着老伙计的手。
杆子爷却欣然地微笑着:“欠的债,总得还,让我……一个人还吧,一个人……”
随着眼角那一滴泪水的滑落,杆子爷的身子瘫软下去。
“杆子爷!”我哭着把脑门重重磕在地上。
小胖和春妮听到,冲进了见到眼前的景象,扑到杆子爷身上不停晃着,撕心裂肺地喊着。
我的眼睛再次被眼泪蒙住,只有朦胧的一片。
回想起杆子爷,每次发生不好的事,好像都能听到杆子爷的叹息声,大概杆子爷觉得,这都是对他们弑神的报应,甚至包括美姨的死,都是因为他们的所为,是他们造的孽。
听一些神汉说,鼓儿屯的鬼棺终于拉走了,也听一些老猎人说,山精鬼魅都回了深山,回了仙境,不出幽谷了。
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只能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鼓儿屯、寨子、山林,总是模糊的,辨不清方向。
数年后,我在一个大雪浩瀚的冬天,拖着沉重的身躯在山林里蹒跚,身后就是仙境。
对于身体,我已经渐渐没有知觉,仅凭着意识在雪地上迈着步子,脑子里还在想是不是这样走着走着,就会变成一具走尸。像那些死在雪天的猎人一样,只剩一具行动的尸体。
白茫茫的雪原上,冷冽的空气卷着风雪,在地上旋转着,透出一股绝望。我眼睛呆滞地望着,眼前渐渐变得模糊,隐约似乎看到有个赤身的女人,扭动着美丽的胴体在舞动,娉婷舞姿,曼妙动人。
我没有半点表情,仍是望着前面的路——还是春妮更漂亮。
一串脚印,一个身影,从仙境到幽谷,走过黑狗林、兔儿岭,打猎的猎人累了,回家的路,谁能挡?
直到看见寨子,我才噗通一声栽在雪地里。耳边响起了很多声音,看见了很多人,有段爷,有美姨,有杆子爷,我们挤在温暖的屋子里,说说笑笑,等待着寒冬过去,等待着春暖花开。
我觉得,整个人好像都要飘起来了,这就是快死的感觉吧,挺祥和的,也不错。
但总是还有些聒噪的,铜狗一直在叫,耳边小胖在念叨着:“娃子,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妹就守寡了!”
听到这话,我那飘飘的感觉一下变沉了几分,我不禁有些想皱眉。
“娃子,你不能死!”另一个耳边又传来春妮的哭喊,“你要敢死,我就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我天灵盖如同被撞了,猛地睁开眼:“春妮,你又瞎说。”
春妮和小胖搂紧我的脖子又哭又骂,铜狗欢呼雀跃地狂吠着,果然这累人的尘世还是不能太早丢下。
二十五岁,我终于续写了爷爷他们的传说,成了新的最强猎人。
至于我爷爷,他金盆洗手了,谁会相信打了一辈子猎的爷爷,竟然有金盆洗手的那一天。
而铁爷却出了家,在疙瘩岭的山上,独守一座院门。
虽然是出家,但也还是会吃肉。肉嘛,都是些野味,平白地出现在门口,可能是它见不得铁爷清苦吧。
只是后来我又听到一个不好的故事,说有一只伥鬼总是领着人送去虎口,反倒是老虎对人不感兴趣。
那个唐宁,他还是这副本性。
我和春妮、小胖登上山巅,俯瞰着层层叠嶂的群峰,三人携手大喊着:“远声哥!”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虎啸,树杈和积雪都在颤抖,像是一声洪钟传遍整个兴安岭。
我们的眼睛里,仿佛又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这就是我的故事,现在我仍然喜欢与长枪为伴,独自徜徉在深山,在冰天雪地里坐在篝火前,吃着烤野味喝上一口烧刀子,独自欣赏着天地间的一片美景。
这大山的传说,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