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月又下了逐客令,而余念也确实没有滞留不去的道理。
她不甘心,走之前,又想到了什么,猛然回头,说:“对了,关于你的身世,我了解了一些。你曾经被人贩子,也就是银面拐走,是一个男孩子救了你,对吗?”
祁月的表情总算有了一点变化,她的笑容渐渐褪去,冷淡地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我记不太清楚了。”
“我上次给你看的照片,你还记得吗?那个男人,就是曾经救过你的人。”
她攥住门把手的指节终于收紧,泛起一点青白色,细声回答:“哦,那么代我谢谢他。再见,余小姐。”
“再见,我们来日方长。”
天色渐暗,迟暮的街道,路人稀少。
等光线压低到某种晃人眼球的境界时,废旧的路灯骤然燃起,黄澄澄的一片,直达目不可及的远方。
已经快要年底了,又大了一岁。时光不留情,稍纵即逝。
余念将手抵在唇间,轻轻地呵了一口气,从她的嘴里呼出白蒙蒙的热雾,瞬间包裹住冰冷的掌心。
余念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笑说:“快要过小年了。”
“嗯。”沈薄也勾起嘴角,笑意浅淡却又恬静。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祁月的事情,强迫自己不要精神紧绷,但那种忧虑还是隐隐作祟……像是一个人强行要掰开她紧攥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如若掉下去,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余念活的太累了,她无时无刻不在工作,总有新的案件吸引她,诱导她去探究真相……或许她应该给自己留一点个人空间,而不是总这样以身涉险。
但她做不到,她这种人恐怕是最容易过劳死的吧?
“还在担心吗?”沈薄很体贴她的情绪,难得话少。
“我心里有点不好受,隐约知道凶手是谁,但是却找不到她任何破绽,拿她无可奈何。我觉得自己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工作,就因为我有好奇心,想要解开这些谜底。有时候我会想,我这样做究竟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那些人活的糊涂,却很幸福;他们一无所知,所以不会被好奇心所折磨。是不是像我这样追求真相的人才是最傻的那一个?我是不是太过于偏执了,总是奋不顾身步入危险的漩流?”
“你还记得我最初对你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
“饱含热血的你,很美丽,也很危险。”沈薄顿住了脚步,他的身影被暖色的路灯拉得狭长,像是一片黑漆漆的悬崖峭壁,从中找不到任何名为“希望”的光明之物,隔断了她与他的距离。
余念愣在原地,细细回味沈薄所说的话。他似乎从一开始就预知了她的未来,这个男人熟知她的性格,也知道以她的个性会招来何种祸事。所以,她一直都是身陷险境的吗?沈薄接近这样危险的她,是因为后半句的“她很美丽”,所以被吸引了吗?
“你……”余念舔了舔下唇,说,“沈先生,你是什么样的人呢?”
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又或者说,这样了解我的你,究竟在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我是因你而生的人,我说过,你很美丽,满腔热血的样子也深深吸引着我,令我着迷。所以,我企图束缚你,占有你……”他凑近了,浓密的黑影一寸寸笼罩到余念的身上,将她团团包裹,融入他的所在之处。仅仅几秒,沈薄又轻声开口:“所以,你的后背,由我来守护。”
他的话音比秋风抑或梅雨还要婉转动听,让她的耳垂与肩脖也随之软化,蒙上一层绒绒的暖意。
他的言语刚落,余念就察觉唇上微热。再睁眼时,她只看清了又细又软的鸦青睫羽,沈薄的脸近在咫尺,不,应该说是太近了,紧密接触着她的禁忌之唇。
幸好,他只是浅尝辄止,很快便松开了余念,不敢再更近一步。
余念用粗糙的拇指紧擦过唇瓣,上头还残留着温软的触感,并不是在做梦。
也就是说,她又被吻了。
一个又字。
余念颊侧微烫,不敢再细想。
她也没敢问沈薄为什么亲她,现在想起来,也真是奇怪。
一路上几乎无话,等回到家,余念逃也似的跑上楼,连晚安都没来得及和沈薄说。
临睡前,余念满脑子都是沈薄那姣好的侧脸,她只能转而去想有关案件的事件,就为了避开那些暧昧的事情。
说来也可笑,她原本想要忘记那些事,让自己轻松一点,却因一个吻,被迫回到了原本的路途上来。
案子究竟该怎么查下去?侦探失踪了,女孩被谁刺杀的也毫不知情。祁月有犯罪动机,但是她又有被拍摄到的照片,这是不在场证明。虽说只是物证,但在晚上,她还和自家先生待在一起,甚至和陈琅发生了争执。
她的嫌疑被排清了。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照片上的时间停在晚上七点,陈琅在八点左右就收到照片并且发生了争执,洗照片这些也需要时间,那么可以说明侦探是在此之后失踪的吗?
但女孩在下课放学后,也就是五点以后就不知所踪了。祁月有机会绑架,也是十一点以后,争吵事情平息以后的事了。
难道刺杀案和她无关吗?
还有唐泽曾经说过,那一天,女孩曾上过莫语的车。
或许,祁月与本案毫无关系,只是莫语嗜杀成性,所以犯下的连环杀人案?
不过,还有一种大胆的可能——这一切都是假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连环杀人案是假的,神座让位也是假的。莫语想要混淆视听,包庇一个人,所以绑走了目睹一切的侦探……那么,很好推理出,他这样做最大的受益者就是祁月。
那么,侦探在什么地方呢?
他如果真的要嫁祸到自己的身上,那侦探的尸体……一定就藏在他的家里!
不对,还有一个地方出现了矛盾处——如果侦探目睹了什么出事了,那么他肯定是在发送照片给陈琅之前时出事的,也就是说,她后来很可能没有真人和陈琅接触过,而是由莫语假扮成侦探,寄送照片。
只要陈琅清醒了,能够证明“侦探给她发送照片,却从未和她见面”这一点,那整个案子都会明朗起来!
余念按捺不住,起身给医院打了电话,接通的人是个小护士,对方惊骇地说道:“303床的病人,她……被,被人杀了。”
“什么?!”余念震惊。
虽然这样做,莫语与祁月勾结的嫌疑更大了,但作为关键性的证据却就此断了。
该死,她早该想到这一点,让徐倩将陈琅保护起来。
“你们报案了吧?我马上过去。”余念赶紧起身穿衣,催促沈薄往医院的方向开去。
时间是凌晨两点,住院楼只有两三个护士在值班,只要莫语扮作亲属,掩人耳目,就很容易混进去。何况他根本就不害怕暴露自己,他要的,本就是为了保护这朵深黑色的大丽花,英勇献身。
是她将莫语逼急了,他开始最后一步计划了——伪装成一个真正的连环杀手,替人顶罪。
车内,余念的心脏砰砰乱跳,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却说不清道不明。
她下意识想起来之前刘妈妈所念出的那一串手机号码,叮咚两下输入到手机里,拨号:“喂?刘妈妈吗?”
女人沉沉抽着气,这一次没有恶言相向,说:“还给我,还给我……”
“怎么了?”
“刘荚不见了。”
“你别急,先去报案,会有人来帮忙的。”余念魂不守舍挂断电话,她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处理,不能再耽误这么多时间了。
她觉得很冷,那种冷是从四肢百骸里溃散出来的寒意,像是浮冰上袅袅升腾的白气,疏离又飘忽,但着实是冷。
她猜的没错,一切都朝她所推论的事情上前进了。
但她抓不住任何把柄,只能由着祁月逍遥法外。时间是最好的杀人武器,它将一切罪证化为无形,像是一把双刃剑一样,保护一个人,又伤害一个人。
究竟是怎么了?
为什么要这样?
余念完全能猜到莫语的下一步计划,他会杀死刘荚的,他会坐实连环杀人犯这个身份。
他的做法毒辣,一针见血,的确很管用,在包庇一个人的份上。
这个男人,是最好的演绎者。
“叮铃铃。”
余念的手机又响了,不用说,她也知道是莫语打来的。
她闭上眼,说:“你想杀死她吗?”
“废话无需多说,请配合我的行动。做警察的,不都是想要垂死挣扎吗?以为我会放过人质,我会起怜悯之心。”
“杀了她,你就能救另外一个人?为什么呢?我不明白。”
“不明白?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是错误的,他们不得不往错误的路前行,否则就会死在路上。”
“我不明白。”
“你早晚会明白的。我会再联系你的,再见。”莫语挂断了电话。
余念沉沉叹了一口气,对上沈薄探究的目光,说道:“他要死了。”
“我知道了。你别有压力,尽力而为就好了。”沈薄说。
“还有一点,我觉得奇怪。”
“哪一点?”
余念也说不上来,她想了很久,颇有些纠结地拧紧眉心,说:“祁月这样做,好像并不是因为爱她的先生。”
“为什么这么说?”
“就是她的眼神,还有行为,那不是爱一个人的表现。就好像我如果喜欢一个人,看见他的时候会不自觉露出笑容。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现,那个男人可是她不惜拆散婚姻也要在一起的对象,如今如愿以偿了,不应该很开心吗?”
“那么你呢?”
“我什么?”
沈薄不疾不徐地说道:“你看到我,会不自觉笑起来吗?”
余念呼吸一窒,口舌也变得不利索,似打了绳结一般,无法肆意活动,笨拙到引人发笑的地步。
“我……”她结结巴巴,停了一秒,又一秒,继续说,“我也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
“应该是真不知道吧……”余念往左下角看去,眼神逃避。
沈薄停了车,欺身,将她笼罩在身影之下。
四周很暗,夜雾浓密,有一种寂寂的清冷感。
他的呼吸逐渐清晰,就在她的五感所及之处,那令人心慌意乱的悸动险些让她窒息……
沈薄又在逼她,轻声细语地道:“别对我说谎,余念,我都能知道。”
余念来到了犯罪现场,那间狭小的病房里。
陈琅的眼睑充血,很明显是被捂住口鼻,活生生闷死的,病房隔音好,所以没听到什么响动。
但在莫语杀死她,正打算逃离时,很快就被值班的护士发现,报了案,然而这段时间也足够让莫语驱车逃亡了。
那么如果他绑架了刘荚,必定是在此之前,也就是说当时刘荚一定就留在了那一辆深黑的轿车里。
余念戴着手套与口罩步入病房,四处端详。尸体已经被抬去尸检处,其他检验科的工作人员正在收集物证样本。
莫语处理得并不好,留下了指纹,还有枯燥的头发。质感坚硬的男性发丝上起了几层毛糙,说明他的情绪焦虑和不安,这段时间的作息并不好。黑白相间的发丝里,还有一根光泽鲜丽的白发,仿佛在夸赞着莫语为部署这样一出戏而尽心尽力,用了处处遍布黑色幽默的表现手法。
大概也只有余念才对他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但她不能说,因为她没有证据。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莫语,他杀死了陈琅,作为教师,也是最有可能接近她女儿的人,并且只要有心的刑警一查就能知道,陈琅生前和莫语发生过争执,所以他怀恨在心多年。
甚至还有人在桌上发现了莫语的宣战书,他定下了目标,下一个杀害对象就是刘荚。
很快,警方就与刘妈妈取得了联系,商议拯救人质的行动。
余念心不在焉地摆弄手里那杯热咖啡,连沈薄的靠近都没意识到,惊愕地说:“沈先生?”
“在想什么?”沈薄坐到她旁边,抿了一口同一家咖啡厅买的外带咖啡,里头加了一点水果糖精,浓郁的咖啡豆香还混淆着甜腻的果味。
“在想接下来该做什么,我总觉得凶手不是莫语。”
“现在所有证据都指明是他,只是根据你的推断,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但实际上,你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凶手是祁月对吗?”
“嗯。”
“所以,凶手就只可能是莫语了。”
“沈先生?你明明也知道不是他……”
“所有证据都证明是他,除非莫语亲口说出真相,否则这一点绝对不会变。而他是绝对不会说出真相的,所以这个案子必须有一个了结。除非祁月不安于现状,在莫语牺牲以后又露出马脚,譬如为达某种目的,又伺机杀人之类的。那样警方才有可能逮捕她,联系之前的案子给她定罪。但是她应该不会这样蠢,毕竟莫语是为她而死的,太没有良心的人是会遭到报应的。”
“那么,是要我也认定莫语就是凶手吗?”余念的确毫无办法,她唯一的突破就是从陈琅口中得知侦探的消息,能粗略计算出侦探失踪的时间,这样就能推翻祁月所谓的不在场证明,但是陈琅死了,一切都完了。
“不是让你认定,而是他就是凶手,至少目前来看,他是凶手。”
“我明白了。”余念只能认输,即使她再不甘心,也只能放弃追查。
于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莫语手中夺下刘荚。
但这种几率渺茫,毕竟莫语如果想帮助祁月,必定要证明自己是个心狠手辣的连环杀人犯,必须杀人验明真身。
所以他才会找上她,才会从一开始就想要证明给她看,他能杀人这个事实。
徐倩从住院部走出来,对余念说:“队长查过有关莫老师的资料,确定了一处他买在郊外的楼房,他可能会把人关押在那个地方。”
“那么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他们需要商议一下,大概一小时以后就会出发。余念姐也会去吗?”
“不一定,我再看看。”
“她也去,”沈薄代替余念说话,全然不顾对方疑惑的神色,说,“她也想参与拯救人质的行动。”
“好,那我去让他们多准备两件防弹背心和警枪,到时候你们跟在队伍后面就好,实战不需要上。”
“辛苦你了。”余念说。
“没事,倒是余念姐,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我去打个电话,马上回来。”
余念起身,迎着夜色往灯光灰暗处走去,灯照不到她时,也会隐约给她一种不被人发现的安全感。
她给祁月打了电话,对方的困倦声很重,客套一句,就想要挂断电话。
余念拦住她,说:“你别挂,你听我说完,你不用回话,我就是心里太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