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宋贞题城南草堂图原韵】
门外风花各自春,空中楼阁画中身。
而今得结烟霞客,休管人生幻与真。
——李叔同
家有娇妻,外有知己,李叔同的日子颇为自得,只是热血男儿,当心怀天下,邦国兴危,匹夫有责。
1895年,李叔同16岁,他凭借聪明的才智和幼时的教育,考进了在津门鼎鼎大名的辅仁学院,“相辅以仁”,学院以教授功利性极强的八股文为主,致力于栽培天津的书香子弟,以造就国家之栋梁为己任。
八股文是考取功名必学的课程,想要功成名就,金榜题名,就必须进行严格刻苦的训练和学习,有时候,精华和糟粕只在一念之间,那些关于八股禁锢了人思想的言论,只能说是一时风气,“骈”得过了头,至少从李叔同身上,八股文的高压训练,为他以后的写词作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一切事在人为。
正如王国维所言,散文易学而难工,骈文难学而易工,在写文章时,想要达到形神兼备、出神入化的地步,必须胸有点墨,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那时科举还兴在一时,科举入仕是出人头地的必经之路,天资聪颖的李叔同也胸怀报国之志,在这条路上心无旁骛地前行,四书五经,八股骈文,一刻都没有耽误,只等功成名就时大展拳脚。
他家世名望,得天独厚,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在天津同辈名士中备受关注,他是天才,是锦缎上的繁花,是繁花中的彩凤,天津名士曹幼占曾作诗曰:“高贤自昔月为邻,早羡才华迈等伦。驰骋词章根史汉,瑰琦刻画本周秦。”
每当夜深人静时,李叔同独自一人挑灯夜读,内心却汹涌澎湃,喧哗的海潮声,隐隐的枪炮声以及在海战中壮烈牺牲的英烈们的怒吼声在他耳边经久不息,大敌当前,国恨家仇,可他却空有一腔救国抱负,无施展之地,面对外面翻天覆地的世界,他的恨、他的气、他的血性,在胸腔无声地咆哮,却只能做一只困在井底的猛虎,偶尔嗅一下花香馥郁的蔷薇。
他只是小有名气的文人,还未金榜题名,他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无法金戈铁马上阵杀敌,他气国破悲欢,却只能等待,等待长大成人的那一天,他定当纵天一越,飞出樊笼,败敌寇,救国于危难之际!
当天津开始出现削减各书院奖赏银归洋务书院之议时,他说:“照此情形,文章虽好,亦不足制胜。”当天津海关道的盛宣怀请旨设立天津西学学堂时,他虽因旧时知识体系的颠覆彷徨无措,却义无反顾地加入了习新学的行列,洋文、算术、化学、矿务学……因他知,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天子重红毛,洋文教尔曹。
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糟。
这是他的朋友朱莲溪所作的诗,但他却喜欢得紧,在写信的时候都不忘抄写给自己景仰的书法启蒙老师徐耀廷(他还是李府的管家及账房先生),可谓对此津津乐道,这只因他已领略到了新学的独到魅力,也慢慢厌倦了旧学枯燥乏味。
本就是好学之人,求知欲极强,当觉察到旧学的无味,他对书院的学习越发提不起兴趣来,终于,他决定告诉二哥,自己不去辅仁书院读书了,不管母亲多么苦口婆心地劝阻,更无视二哥板起脸孔的训斥,他已打定主意。
耐他不过,二哥文熙只好安排他进了姚氏家馆,在那里,他以颇负盛名的赵幼梅先生为师,赵先生是李叔同很是崇仰的一代宗师,以他为师自觉三生有幸,在学问方面尤为用心,这段师生情谊使叔同受益匪浅,尤其是古体诗词上面。
乱世书生,正值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虽心系天下,但言及国事,只觉千头万绪,心中的线纠乱成团,他需要一个人帮他理顺心头压着的线团,需要有人解一解繁杂的思绪,给他觅一个出口。
赵幼梅先生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教他填词,使他在新学和旧学交替之际,没有完全摒弃旧时传统文学,而是取其精华,为己所用,先生对他来说,可谓良师益友,在浮浮沉沉的乱世之中,在当代学子不知何去何从之时,先生为他亮起了一盏明灯,使他步步向前,顺水顺舟。
他们谈论学界热议的“诗界革命”,赵幼梅先生很是赞扬梁启超的言论,“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斯可以举革命之实矣”,诗词,意境也,文不达意的辞藻堆积,无论对仗多么工整,多么无可挑剔,也只是一首无心之作,雕虫小技而已。
他们谈论新学,什么才算人才,什么才算本事,什么才能救中国,李叔同渐渐明白,闭关锁国只会使腐朽的王朝更加腐朽,如今的清王朝需要的不仅是旧时的八股文人,而是像康有为和梁启超先生那样,精通西方的知识和语言,“师夷长技以制夷”,拿起思想的武器,唤醒愚昧的政府,救治国人,走出愚昧的阴霾。
李叔同这个名字是赵幼梅先生所起,对待爱徒,先生自是毫不吝啬,他希望他望眼世界,胸怀壮志,而李叔同,也没有辜负一片大好光景,日后,他将传统文化和西洋文化融会贯通,自成体系,李叔同这个名字,更是家喻户晓。
1897年,李叔同18岁,及笄而立的年纪,他遵母命迎娶新妻,开始了成年后的岁月,长大这个字眼儿,有时候只是一闪的念头,日子继续,一切和往昔没有什么不同,但只觉一切都不一样了,因为心里存了这样的念头:我已成年。
这一年,李叔同以文涛之名参加了天津的儒学考试,他把一腔热血和才思注入其中,《致知格物论》、《非静无以成学论》、《论废八股兴学论》,洋洋洒洒,一挥而就。他是这样的人,拿起笔便很难放下,不纵横满纸必不罢休,曾经他因构思的文章太长纸张不够而在一格的空间写下双行的文字,同窗佩服之,尊称他为“李双行”。
1898年,19岁的他又参加了天津儒学考试,面对题目《行已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论》,李叔同把矛头直接指向当朝权臣,慷慨激昂,侃侃而谈,他说:“我国之大臣,其少也不读一书,不知一物,以受搜检。抱八股八韵,谓极宇宙之文;诵高头讲章,谓穷天人之奥,是其在家时已忝然无耳也。即其仕也,不学军旅而敢于掌兵;不请会计而敢于理财;不学法律而敢于司李……”
或许他激昂的言谈惹怒了一干保守权臣,或许是清高的他不喜投考官所好,他两次考试皆不中,那时的科举考试,所谓的公平、公正、公开,只是一纸空文而已。
同年6月11日,光绪帝采纳康有为和梁启超的维新主张,下旨颁布“明定国是诏”,起用维新人士,这便是名噪一时的戊戌变法,消息传来,李叔同满腔的热血顷刻间点燃,感叹说:“老大中华,非变法无以自存”,更是镌印“南海康君是吾师”的印章以明己志。
只是腐朽的清王朝,顽固的守旧势力根深蒂固,光绪帝是慈禧太后一手扶持的傀儡皇帝,她怎么会任凭他羽翼丰满损伤自己的利益,在慈禧太后眼里,自家利益面前,国家都可以舍弃,更何况只是小小的亲情?
9月21日,慈禧太后囚禁了光绪帝,重新开始垂帘听政,她当即下诏追捕维新派人士,刹那间整个王朝大地人心惶惶,康有为、梁启超逃亡海外,谭嗣同、林旭、刘光第、康广仁、杨深秀、杨锐等“六君子”高喊“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英勇就义。
浩浩荡荡的戊戌变法仅有百日便失败了,就如同午夜里绽放的烟花,昙花一现便隐于黑暗中,天空一片阴霾。
当变法失败的风声沸沸扬扬传遍神州大地时,李叔同觉得心中刚刚燃烧起的火焰瞬间熄灭,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他疯了般地跑出家门,去打探消息,只希望这只是一个玩笑,可是大街小巷挡也挡不住的谈论声让他很是绝望,身心俱疲。
马嘶残月堕,茄鼓万军营,他气,国破悲欢,他悲,国之希望被无情打压,曾经繁盛的清王朝,还有明天吗?顶天立地的泱泱大国,还能挽回自己的尊严吗?堂堂七尺男儿,一腔报国之情又该置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