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刚刚走进废弃的铸造车间,只见车灯打出的光线直直刺穿了门窗,明晃晃的光又被门窗切成了大块大块的方格,在布满涂鸦的墙上流动着,时不时照亮一两句前人留下的信息:“泰瑞·派瑞斯驾到”,“一九七九天下太平”,“上帝已死”。伊格从光线下走进暗影之中,走到门口一边,脱下大衣扔在地板中央,然后蹲在角落里,用角的魔力召唤众蛇。
一时间,大大小小的蛇从四面八方拥来,有的从角落里钻出,有的从墙洞上爬下,有的从砖堆底溜出,它们扭动着身子朝那件大衣爬来,簇拥成一团。越来越多的蛇聚集在大衣下,大衣不停蠕动着,慢慢丰满起来。后背开始挺直,肩膀也被撑开,袖子晃动着渐渐鼓了起来,仿佛一个隐形人在穿衣服。最后,上面的蛇聚集成一个人头的样子,头发扭曲着,垂到领子。看起来就像个长头发的男人--也许是女人--坐在地板中央,低头沉思,身子还不住地颤抖。
李按了按汽车喇叭。
“格兰娜?”李叫喊着,“宝贝,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我在屋里,”伊格用格兰娜的声音回喊道。此刻,伊格就蹲在门右边。“啊,李,我的脚崴了。”
外面传来车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草丛中出现了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
“格兰娜?”李问,“怎么啦?”
“亲爱的,我就坐在里面呢,”伊格又用格兰娜的声音喊,“我就坐在这里。”
伊格看到李一只手扶着水泥墙,费劲地穿过高高的门槛。眼前的李肥头大耳,还剃光了头,比起伊格上次看到的时候足足得重了一百磅--这太不可思议了,比伊格头上长角的还要吓人。伊格愣了一会儿,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那根本就不是李。是艾瑞克·汉尼迪!他还戴着那双蓝色橡胶手套,手里紧握着警棍,头上长满了水泡,被烫得惨不忍睹。在车头灯打出的光线下,艾瑞克光秃秃的头皮也泛着红色,就像伊格的头皮一样,左半边脸上的水泡又大又多,还流着脓。
“嘿,美女。”艾瑞克轻声叫道。他的眼珠转来转去,扫视着这个空旷而黑暗的屋子。他没有看到伊格,也没有看到伊格的干草叉,因为伊格正蹲在门右边,那里暗影重重,很难被发现。艾瑞克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这种黑暗,车头灯打出的光线顺着敞开的门倾泻而下,包围了艾瑞克。李肯定就在外面。不知为什么,李可能感觉自己有危险,于是叫上了艾瑞克。可是,李是怎么感到的呢?现在他没有十字架的保护啊。伊格完全想不通。
艾瑞克弓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挪,小心翼翼地靠近穿大衣的影子。右手握着的警棍以一种缓慢、慵懒的弧线抖动着。
“说话啊,贱人。”艾瑞克说道。
大衣战栗着,微弱地拍打着胳膊,轻轻地摇晃着脑袋。伊格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甚至想不出接下来该干些什么。本来都设计好的,走进来的应该是李,可现在竟然换成了别人。伊格想道,他已经尽最大努力发挥他的魔鬼本色了,他费尽心机才想出这么一个简单利索的谋杀方案,现在一切都泡汤了,一切都灰飞烟灭。或许事情本来就是这样。或许魔鬼的计划跟人类的阴谋相比本来就相形见绌。
艾瑞克如履薄冰般慢慢前进,已经站在了那个大衣影子的正后方。突然,他双手举起警棍,冲着大衣影子的背部重重砸下去。大衣立刻瘫软下去,无数的蛇从下面拥出来,就像装着蛇的大麻袋突然破裂,所有的蛇都争先恐后地往外钻,满地都是蛇。艾瑞克一声尖叫,叫声中充满了恐惧和恶心。他踉踉跄跄地赶紧跳开,差点被自己的警棍绊倒。
“什么?”李从外面叫喊着,“怎么了?”
艾瑞克一脚狠狠踩下去,用靴子碾压着一条束带蛇的头,蛇在他的鞋跟之间挣扎扭动,只听嘎吱一声,蛇头碎裂开来,就像一只灯泡被人踩得粉碎。艾瑞克恶心地呻吟着,踢开一条水蛇,一步一步向后挪,一步一步接近了伊格。艾瑞克在一片蛇的海洋里艰难移动着,他转过身,马上就要脱身蛇海,却不小心又踩到一条。艾瑞克脚底一打滑,身子旋转着,俨然芭蕾舞演员在上演足尖旋转。很快他便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只膝盖撑着地,刚好跪坐在伊格的面前。艾瑞克肥头大耳,满脸烫伤,他贼眉鼠眼地盯着伊格仔细打量。伊格拿起干草叉,挡在面前。
“我会下地狱的。”艾瑞克说。
“你我都会。”伊格说。
“那就去死吧,你这个浑蛋!”艾瑞克说着,慢慢抬起左手。直到那一刻,伊格才看到艾瑞克手上握着一把短管左轮手枪。
伊格一个箭步冲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起干草叉,冲着艾瑞克的左肩膀狠狠刺下去。伊格使出浑身的力气按住干草叉,就像在刺穿一棵树干,一种战栗的反作用力顺着把手传到伊格手心。一根尖齿戳断了艾瑞克的锁骨,一根齿尖刺穿了艾瑞克的左肩三角肌,中间的齿尖插进了艾瑞克的上胸膛。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手枪开火了,子弹射向天空,枪声在屋里回响,仿佛樱桃弹爆炸的声音--美国夏日典型的响声。伊格一直不放手,使劲戳着,艾瑞克又一次失去了平衡,屁股着地,摔坐在地上。艾瑞克伸出左胳膊,手枪却滑了出去,抛进了黑暗。“砰”!手枪碰到地板的时候又走了火,一条食鼠蛇被一枪打断。
艾瑞克挣扎着,呻吟着,面目狰狞扭曲,看起来就像是在举起重达千斤的东西。艾瑞克紧紧咬着牙,脸色通红通红的,红得发暗,衬托着那些白色的、泛着油光的水泡。他扔下右手握着的警棍,伸出手在胸前摸索着,抓住了干草叉的铁尖,好像要把它从身体里拔出来。
“别费劲了,”伊格说,“我没想杀死你,你把它拔出来会更疼的。”
“我不是,”艾瑞克喘着粗气,“我不是……要……把它……拔出来。”
艾瑞克突然身子一转,转到了右边,拽着干草叉杆连同伊格一起甩到了右边。伊格被甩出了黑暗,暴露在灯火通明的门口。他措手不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艾瑞克从黑暗中甩出来。直到那一刻,直到他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走出黑影地带,他才意识到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伊格往后一缩,猛地拽起干草叉,带着倒钩的齿尖卡到了艾瑞克的骨肉,顿了一顿,马上又被拔了出来。艾瑞克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叫。
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伊格心里一清二楚。他想赶紧逃离门口,因为站在门框下俨然就是个活靶子,就像黑纸上的红点一样目标鲜明。可是他的行动慢了一步。“砰”!又是一声枪响,这次的枪声来自一把猎枪,犹如一声霹雳,震耳欲聋。伊格还没倒下,可是他的听觉已经牺牲在这枪声中。就在那猎枪吐出红色枪火的时候,伊格感到自己的耳膜都要炸了,刹那间,全世界都被一种病态的寂静所包围。伊格感觉右肩膀像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大巴车削掉了一块。他踉踉跄跄走了两步,一头栽在艾瑞克身上。艾瑞克呻吟着咳嗽了两声,就像狗叫一样。
李一只手抓着门框,走进了屋子,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杆猎枪。李不紧不慢地爬上来,站稳了脚跟。伊格眼睁睁地看着他给枪膛上了子弹。伊格看得清清楚楚,子弹从枪膛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然后飞入黑暗之中。伊格也想跳出个抛物线,赶紧逃走,跑着的时候不容易被打中,可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他的胳膊--是艾瑞克。艾瑞克扯着伊格的胳膊肘,拖着他,不知道是把伊格当成了拐杖,还是拿他当做人肉盾牌。
李又开了一枪。伊格感到腿上一阵剧痛,仿佛被铲子铲断了一样,两条腿又瘫软不堪。那一刻,伊格还能勉强站着--他把干草叉立在地上,倚着干草叉杆,维持着站立。可是,艾瑞克还拽着他的胳膊,而且艾瑞克也没能躲过李这一枪--子弹打到的不是他的腿,而是他的胸膛--他直直地倒了下去,伊格被猛拽一下,也倒了下去。
那一刹那,伊格眼前天旋地转,他瞥见头顶黑黢黢的天空和泛着冷光的云。远在百年前,那里应该是有个天花板的。伊格重重倒在水泥地上,砰的一声,后背着了地,那声音响彻空屋,伊格感觉骨头都被震碎了。
伊格躺在艾瑞克旁边,他的头差点就枕在艾瑞克的屁股上。他的右肩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双腿自膝盖以下也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血流从伊格头上涌出。不好,伊格感觉天空变得越来越黑。他挣扎着,做着最后的努力,试图保持清醒。伊格想,如果他现在晕过去,李肯定会杀了他。可是伊格又转念一想,即使自己保持清醒,也无济于事,因为无论如何李都会在这儿杀了他。伊格突然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握着那个干草叉,这个后知后觉的念头好像从遥远的地方飘到了他的脑海里。
“你打到我了,你这个浑蛋!”艾瑞克叫喊着,声音飘忽不清。伊格感觉自己好像戴着摩托车头盔,所有的声音都仿佛来自一个模模糊糊的世界。
“情况可能更糟。你可能会死。”李对艾瑞克说。接着,李站在伊格旁边,把枪管抵在他的脸上。
伊格一把挥出干草叉,用干草叉的齿尖别住了猎枪的枪管,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枪管扭到了右边。就在这时,枪管开火了,艾瑞克的脸炸开了花。伊格刚好看到那一幕,艾瑞克的头爆裂开来,就像一颗皱皮香瓜从很高的楼上掉下来摔到地上的样子。鲜血喷溅到伊格脸上,热乎乎的,几乎要把伊格的脸烫伤。伊格无助而又绝望,突然想到了那只被炸烂的火鸡,随着一声毁灭性的巨响,粉身碎骨。蛇群爬过血泊,四下逃散,蹿到空屋黑暗的角落。
“该死的!”李说,“情况果然更糟了。对不起,艾瑞克。我刚才是想杀伊格,我发誓。”说完,李爆发出一阵狂笑,歇斯底里。
李后退一步,把枪管从干草叉的尖齿中拔出来,伸到伊格面前。伊格拿着干草叉使劲刺去,猎枪第四次开火。这一枪打得有点高,正打在干草叉的杆上,一枪把木杆打得粉碎。带着三个尖齿的叉子头被甩到了黑暗之中,叮叮当当落在水泥地上,只剩下伊格待在那里,手里握着支离破碎的一段木棍,这时候已是毫无用处。
“你就不能行行好,站在那儿别乱动吗?”李说着,又要给枪膛上子弹。
李又退后几步,站在离伊格大约四英尺的安全距离,把枪管对准了伊格的脸,扣动了扳机。只听噼啪一声,击铁掉落下来。李皱了皱眉,举起猎枪,满脸失望。
“怎么回事,这破东西就只能装四发子弹?”李说,“这枪不是我的,是艾瑞克的。那天晚上我就该一枪毙了你,可我不能那么干,你也知道,会留下对我不利的证据。可这次不一样,我什么都不用担心,他们会判定你杀了艾瑞克,艾瑞克杀了你,不关我的事,一切都顺理成章。遗憾的是艾瑞克的枪没子弹了,所以他只能用枪杆把你打死。”
李把猎枪转过来,两只手握着枪管,把枪杆从后面举过肩头。伊格瞬间注意到,李好像花了很多时间练习高尔夫球--他一杆子挥过来,干净利索,只是挥的是枪杆。枪杆重重地砸在伊格的头上,正好打到伊格的一只角,那只角立刻被击出了裂缝,巨大的冲击力把他从艾瑞克身旁甩开,在平滑的地板上滚出去很远。
伊格翻过身,脸朝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感到胸口一阵热乎乎的疼痛,等着天空停止旋转。夜幕还是摇摆着,星星到处飞来飞去,就像水晶雪球里被人晃得纷飞的雪花。头上的角嗡嗡作响,就像一对大音叉。幸亏这两只角缓冲了一下,不然伊格的脑袋恐怕早被打得粉碎。
李慢慢靠近伊格,举起猎枪,对着伊格的右膝盖又是重重一击。伊格痛得大叫,直直坐起来,一只手抓着膝盖,仿佛膝盖骨已经支离破碎,裂成了三大块,又仿佛皮肤下边包着一堆碎瓷片,还在不停地翻腾。伊格还没完全坐起来,李又靠了过来。这次,他对着伊格的脑袋来了一记侧击,伊格又一次倒了下去。伊格手里握着的那截木棍--就是干草叉的把手--从他手里飞了出去。天空还是像水晶雪球一般旋转着,让人恶心。
李没有罢休,这次他使上了全部力气,挥起猎枪,冲着伊格两腿之间最脆弱的部位狠狠地砸了下去。伊格已经不能叫喊,他完全失去了叫喊的力气。他痛苦地扭曲着,侧着身子躺在地上,蜷缩着。一阵剧痛从下身蹿上来,扩散到五脏六腑,就像毒气慢慢充满气球,这阵剧痛蔓延到身体的每个角落,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恶心。伊格极力压制着这种想吐的感觉,浑身每个细胞都紧张起来,身体蜷缩成了一团,就像一个握紧的拳头。
李扔下猎枪,伊格听到哐当一声,猎枪摔在了艾瑞克的尸体旁边。然后,李开始踱来踱去,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这时候,伊格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感觉自己的肺已经无力吸进任何空气。
“艾瑞克的那把左轮手枪呢?”李若有所思地说,“伊格,你把我耍了,你知道吧。真是了不起啊,你居然能控制别人的意识,你居然能让别人忘记做过的事,抹掉别人的记忆,还能让别人幻听。我真以为是格兰娜给我打的电话呢。我在来这儿的路上,格兰娜从理发厅给我打来电话,让我滚开,自己自慰去。差不多就是这么意思,你相信吗?我说:‘好,我走,我去自慰,可你怎么把车从沟里弄出来的?’格兰娜说:‘上帝啊,你他妈的胡说八道什么?’你知道我当时听了什么感觉吗?我当时就要疯了。就像全世界都乱套了。我以前也有过那种感觉,伊格,那时候我还小,我从一个栅栏上摔了下来,摔伤了头,我起来的时候,月亮一直颤颤悠悠的,马上就要从天上掉下来。我记得跟你讲过,我修好了它。我修好了月亮,我让天空又恢复了秩序。现在,轮到我修理你了。”
只听嘎吱一声,伊格听到通向鼓风炉的门被推开了,他立刻感到一股希望从身体的剧痛中涌起。伊格盘算着,那条木科响尾蛇会缠住李,只要李一把头伸到烟囱那边,它就会用毒牙狠狠咬住李。可事与愿违,伊格听到李走动的声音,他的鞋跟蹭在水泥地上,沙沙作响。可能李只是开门让灯光照进来,继续寻找着那把手枪。
“当时我就打电话给艾瑞克,告诉他我觉得你在这儿,可能在玩什么把戏,我说我们得教训教训你,可我还不确定要下手多重。我说,看在你是个老朋友的分上,随便教训一下你就行了。当然了,你也知道艾瑞克这人,我毫不费力就能怂恿他入伙。我也不用多说,他就会带着枪来,那可都是他自愿的。以前还从来没开过枪呢,你相信吗?只装过子弹,从来没开过枪。我老妈一直说枪是魔鬼的右手,不能放在家里。好吧,有个魔鬼的右手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伊格听到一阵金属的摩擦声,李好像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恶心反胃的感觉放慢了侵袭的频率,伊格终于又能呼吸了,虽然只是小口小口地吸气。伊格想,再休息一分钟,他或许就能攒足力气坐起来了。最后一搏吧。也许一分钟之后,自己脑袋里又会多了一颗子弹。
“你真是满脑子花招啊,伊格,”李说着,走了回来,“说实话,就刚才,你还记不记得?你从这儿用格兰娜的声音朝我们喊,我差点又上了你的当,差点以为真的就是格兰娜本人。可我仔细一想,格兰娜这会儿正在理发厅。声音学得挺像,了不起啊,伊格,可最了不起的还是你居然能从那辆烧焦的破车里逃出来,而且毫发无损。”李顿了顿,他站在伊格身边,俯身看着伊格,手里拿着的不是手枪,而是干草叉的尖头。李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这对角是怎么回事?”
“玛丽安。”伊格说。
“她怎么了?”
伊格的声音虚弱极了,微微颤抖,不停地呼着气。“失去了玛丽安……我就成这个样子了。”
李蹲下来,一只膝盖撑着地,仔细打量着伊格,目光中充满了同情,似乎发自肺腑。“我也曾经爱过她,你知道的,”李说,“爱把我们都变成了魔鬼,我猜就是这样。”
伊格开口要说话,可李一下子掐住了伊格的脖子,刹那间,李做过的种种恶事顺着伊格的喉咙倾泻而下,感觉就像吞下了冷冰冰还带着腐蚀性的化学药剂。
“不,如果我再让你开口说些什么,这恐怕就是我的错了,”
李说着,把干草叉举过头顶,齿尖对准了伊格的胸膛。“再说了,都到了这个分上,我想咱俩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吧。”
一阵尖厉的小号声划破了空气的宁静,震耳欲聋,就像车祸前的刹车声。李猛地抬起头,转过去看了看门口,只见泰瑞一只膝盖撑着地,把小号举在了嘴边。
就在李移开目光的一瞬间,伊格攒足了浑身力气,站起身来,推开了李的手。伊格一把抓起李的领子,把头一下子抵在李的身上--两只角猛地刺进李的肚子里。巨大的反作用力顺着伊格的后背回荡。李咕哝了一声,虽然只是轻轻的一声,但足以说明他现在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一种湿乎乎的吸引力包围了伊格的两只角,某种力量紧紧地抓着它们,一时间很难把它们从李的肚子里拔出来。伊格使劲扭着头,用两只角把刺在李肚子上的洞撑得再大些。李用两只胳膊抱住了伊格的头,挣扎着要把他推开,而他却趁机发动了另一番攻势,刺得更深更猛,直到感到一股弹力的阻止。伊格闻到了血的味道,还夹杂着一种臭味,就像陈年垃圾的恶臭--来自李那被刺穿的肠子。
李揪住伊格的肩膀,使劲推着,要推开伊格,拔出那两只角。伊格的角从李的肚子里拔出来的时候,伴着一种吮吸的声音,就像靴子从深深的泥潭中拔出来一样。
李蜷起身子,在地上打滚,然后侧身躺在那儿,胳膊捂着肚子。伊格也筋疲力尽,再也坐不住了,摇摇晃晃,最后倒在了水泥地板上。他转过脸面对着李,只见李蜷成一团,像小婴儿一般大小,抱着自己,他闭着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李不再叫喊,他已经喘不过气来,失去了挣扎的力气。李闭着眼睛,所以没有看见那条黑色食鼠蛇从他身边爬过。那条蛇正在寻找一块藏身之地,以远离人类的嘈杂喧嚣。爬过去的时候,那条蛇转过头,看了伊格一眼,目光焦急恐惧,眼睛如金箔一般明亮。
“那儿,”伊格用下巴指了指李,用意念告诉那条食鼠蛇,“藏起来,快逃命吧。”
食鼠蛇放慢了爬行的速度,看了看李,又看了看伊格,目光中包含着感激。食鼠蛇转过来,优雅地爬过平滑的水泥地,爬过厚厚的尘土,然后爬进了李张开的嘴巴里,头朝下,蜿蜒地钻了进去去。
顿时,李猛地睁开了眼睛,正常的眼睛和瞎掉的眼睛都瞪得滚圆,闪着惊骇的光。他挣扎着想要合上嘴巴,可那条食鼠蛇足足有三英寸宽,李咬到了它的身子,没有闭上嘴,反而把蛇给吓到了,于是那条食鼠蛇拼命地来回晃着尾巴,更加迅速、卖力地往他的喉咙里钻。李呻吟着,被食鼠蛇噎得喘不过气来,一时也顾不得流着血的肚子,伸手要抓住那条蛇。可他的手掌沾满了血,食鼠蛇蠕动着身子,滑溜溜地从他的指尖钻了下去。
泰瑞跌跌撞撞地穿过空屋,跑了过来。“伊格?伊格,你--”可当他看到李在地上打滚挣扎时立刻停下了脚步,呆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李。
李翻滚着,最后横躺在地上,貌似在尖叫。可是他的喉咙里卡着一条蛇,怎么可能叫得出声。他的脚跟扑腾地砸着地板,脸色越来越阴沉,在夜色下几乎变成了黑色,太阳穴周围青筋暴起。他那只瞎掉的眼--就是那只毁灭之眼--还对着伊格,死死地瞪着,还有几分惊愕的神色。那只眼睛里像藏着一个漆黑的无底洞,里面有个惨白的烟雾搭成的螺旋楼梯,通向一个神秘的地方,在那里灵魂可能一去不复返。李的手摊在身体两边。那条食鼠蛇足足有八英寸露在他张开的大嘴外面,看起来就像是人形炸弹里伸出来的黑色导火线。食鼠蛇也不再动弹,它好像已经明白自己上当了--企图藏在李·图尔诺那湿乎乎、紧巴巴的食道里避难是个多么严重的错误。现在它卡在了那儿,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已经脱不了身。伊格感到很抱歉。卡死在李·图尔诺身体里,真是个糟糕的死法。
疼痛的感觉又向伊格袭来,剧痛从胯部、流血的肩膀以及粉碎的膝盖骨中喷涌而出,就像四条被污染的支流一股脑儿全涌进了疼痛的中心蓄水池。伊格闭上眼睛,集中精神要把这阵剧痛压制下去。有那么一会儿,老铸造厂的废弃车间安静极了,就在那里,人和魔鬼肩并肩躺着--可哪个是人,哪个是魔鬼?这个问题可能还有待一场神学辩论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