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李坐起身子。玉米秆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窃窃私语,散步着关于李的谣言。栅栏还在,可是那只猫已经不见踪影。天已经完全黑了,夜凉如水。李抬头仰望天空,看到满天的星星都在动,好像一下子全都成了人造卫星,一会儿闪过来,一会儿又闪过去,然后从各个方向坠落天幕。月亮也变得不安分起来,微微一颤,掉下去了几英寸,然后又是一颤,仿佛整个夜幕马上就要掉下来,只留下空荡荡的宇宙大舞台。李赶紧伸出手,把月亮扶正,然后把它放回原来的位置。月亮在李手中冰凉冰凉的,把他的手指都冰得麻木了,好像手里握着的不是月亮,而是一根冰柱。
为了修月亮,李站得很高很高。他感觉自己高高在上,俯视着西巴克斯波特的一方角落。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些在玉米地里本来看不到的万事万物,他看到了一切,就像上帝的眼睛目睹着一切。他看到父亲的汽车正沿着匹克扒客路开来,然后拐进了家门口的石子小径,车后座放着半打啤酒,还有一瓶冰镇啤酒夹在他大腿之间。如果李愿意,他随便动动手指轻轻一弹,就能让车滚下马路,跌跌撞撞滚到他家和公路之间的绿化带去。李想象着那幅画面--人仰车翻,火焰从引擎盖下蹿上来,舔着车身,然后吞噬一切。人们会以为他是酒后驾车出了车祸。
李感觉自己完全超脱了现实,好像完全脱离了眼下的这个世界--一个铁路模型玩具般的世界。整个西巴克斯波特看着也是如此可爱,让人爱不释手,到处都是小小的树木,玩具房屋,还有玩具小人儿。李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这个小小的世界,他可以把自己家拿出来,放到马路对面去,也可以把这片小世界放在脚下,一脚把它夷为平地。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挥一挥胳膊,把整个小世界掀翻。
李发现玉米地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一个黑影穿过,混进了影影绰绰的玉米地。李立刻就认出了是那只黑猫。他早就知道,伟大的他所肩负的使命不仅仅是修理月亮。他曾经好心好意地给这只流浪猫送去食物,送去关怀,那只猫也曾经充满感情似的带着他向前走,可最后那畜生还是伸出了爪子,害他跌下栅栏,差点一命呜呼。并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那只猫本性如此。现在,它又在李眼前走过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可能对那只猫来说确实如此,可能他已经忘却了李的存在。这绝对不行!李伸出长长的胳膊--感觉就像站在了约翰·汉考克大厦的顶层,俯视着周围贴着地面的小玻璃房屋--李张开手指,抓住那只猫,一把碾在土里。那一刹那,短短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李感觉一个颤抖的小生命在自己的指尖中抽搐着,他感觉那只猫想从他指尖溜走,可为时已晚。李已经猛地把它碾得粉身碎骨,感觉就像碾碎了一颗干豆荚。他在地上来回碾着,就像以前看到父亲在烟灰缸里捻灭一支烟的样子。他杀了它,心里洋溢着平静而柔和的满足,感觉自己的灵魂超脱了躯体--有时他脸红时也会有这种感觉。
过了好一会儿,李放开手,仔细地凝视着掌心留下的一道血痕,凝视着血痕里粘着的几缕黑毛。李闻了闻自己的手,上面有种香味,那是一种混合了地下室的霉菌味和夏日青草味的香味。这种气味让李兴奋不已,仿佛里面藏着一个又一个故事,比如在洞穴里抓老鼠,在高高的野草堆里寻欢交配。
李把手放下来,空洞地盯着那只猫。他又坐到了玉米地里,尽管他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坐下的。他又恢复了和往日一般的大小,尽管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变小的。野猫的尸体扭曲着,头已经被拧到了后边,好像被人拧开的电灯泡一样。它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夜空,眼睛里充满了惊讶的神色。它的头骨已经磨得丑陋畸形,脑浆顺着一只耳朵淌了出来。这只倒霉的猫躺在一块平整的石板旁边,而石板上已经浸满了它的血。李隐隐感觉右臂一阵刺痛,目光移到自己胳膊上,他看到了手腕和前臂上的抓痕--三道红红的口子,几乎是平行地排列在一起,像是他拿叉子划开了自己的血肉。他还是想不通,他刚刚变得那么大,那只猫是怎么抓伤他的。可这时候他已经很累很累,而且还有些头痛,所以他很快便把这个问题丢到脑后不再想了。这样真的很累,像上帝一样看世界,大到可以修理任何需要修理的东西。他勉勉强强地站起身,感觉两条腿都绵软无力,快要撑不住身体的力量,可他还是迈开步子,朝家的方向走去。
李回到家,看到父母都在客厅,又在吵架。确切地说,父亲坐在那儿喝着啤酒看着《体育画报》,一言不发;而母亲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唠唠叨叨,喋喋不休,声音低沉而嘶哑。李变成巨人去修月亮的时候,突然灵光闪现,变得无所不知。他知道父亲每天晚上去温特豪斯酒吧,并不是去喝酒,而是去看一个女服务员,他们是关系特殊的好朋友。其实,李的父母谁都没有提到关于那个女服务员的任何事情,李的母亲只是在怒气冲冲地数落丈夫的种种不是--什么车库乱七八糟,在客厅穿靴子,工作不顺之类的。可不知为什么,李就是自然而然地知道了,其实他们争吵的焦点就是那个女服务员。李还知道,早晚有那么一天--或许几年之后吧--父亲就会离开他们,而且不会带着李一起走。
李并没有把父母的争吵放在心上,真正让他心烦意乱的是那个收音机,就像是争吵的背景音效,发出刺耳的声音--一大堆锅碗瓢盆被扔下了楼梯,同时还有人在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就像未烧开的水汩汩地响个不停。那声音让李忍无可忍,他猛地转过身,要把那烦人的东西关上。他刚要伸手去关声音,却突然发现现在正在播放的歌曲居然是《心魔》,真搞不懂以前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这首歌。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李发现他简直已经无法忍受任何音乐了。音乐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只是一堆让人心烦意乱的噪声。要是收音机开着,他就会离开房间,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整理思绪。
上楼的时候,他感觉浑身轻飘飘的,而墙壁好像正在搏动。他很担心,万一望向窗外时,月亮又在颤抖着要掉下来呢?这次他恐怕是修不好了。他想了想,或许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月亮掉下来之前去睡觉。他在楼梯上说了晚安,但母亲没注意到,父亲也没理睬。
第二天早上李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上已经是血迹斑斑。他仔细端详着那血迹,既没有惊慌也没有害怕。那血迹闻起来有一种古老的铜钱气息,李觉得格外兴奋。
几分钟后李去淋浴,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发现两脚之间流出一股红乎乎的细流,夹杂在水流中,转着圈从下水口流了下去,仿佛水里带着铁锈。那不是铁锈。李心不在焉地抬起手摸了摸头,琢磨着会不会是前一天晚上从栅栏上摔下来的时候刮伤了哪儿。不一会儿,手指戳到了一块痛处,就在右边的脑袋。好像有一块凹陷,李又摸了摸,霎时间仿佛有人突然把吹风机丢在了哗啦啦的水流下,李感觉好像突然被电了一下,一阵抽搐,眼前划过一道闪光,一瞬间世界都变成了胶片底版里的样子。等那阵令人作呕的感觉过去后,李看了看那只手,手指上沾满了鲜血。
李没有告诉母亲他摔伤了头--母亲肯定觉得这无关紧要--李也没有解释枕头上的血迹到底是怎么弄的,可李的母亲看到那摊血时还是吓了一跳。
“看看他干的好事!”她说,“枕头就这么毁了!全毁了!”李的母亲就站在厨房中间,一只手拿着那血迹斑斑的枕头抱怨不休。
“行了,放下吧。”李的父亲坐在厨房饭桌旁,两手撑着头在读体育新闻。他面色苍白,胡子拉碴,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可儿子过来时,他还是勉强挤出了个微笑。“孩子不就是流鼻血了嘛,你看你,好像他杀了人一样。我儿子可没杀人,”李的父亲冲他眨了眨眼,“至少现在还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