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开车去了现代医疗诊所,因为那里可以直接就诊,不用预约。小小的一间候诊室几乎人满为患,潮湿而闷热。一个小女孩一直在高声尖叫,她躺在候诊室的中央,一边喘息,一边狂吠般地抽泣着。女孩的母亲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俯着身子,怒气冲冲却又心急火燎,一直在女孩耳边絮絮叨叨,一会儿威胁,一会儿诅咒,一会儿又好言相劝,说什么“如果现在不做以后就晚了”之类的话。那位母亲伸手想抓住女儿的脚踝,却被她用黑色带扣的皮鞋踢开。
看来候诊室里的其他人都决定任由小女孩继续大喊大叫了。他们要么目光呆滞地看着杂志,要么面无表情地盯着屋子角落里静了音的电视--电视里居然也在放着“我的挚友是个反社会者”。伊格进来的时候,有几个人瞥了瞥他,很多人都带着一种希望的神情,大概都盼着小女孩的爸爸赶紧过来,把她带出去痛打一顿。但大家看到伊格后就立刻把目光移开了,因为伊格一看就不像爸爸的样子,来了也无济于事。
伊格想起他应该戴个帽子来的。他把手举到额前,仿佛在为眼睛挡住强光,希望能把那对角藏起来,害怕有人会看到它们,但是大家好像都没注意到。
房间另一端的墙上有个小窗口,一个女人坐在里面,前面还摆着一台电脑。女接待员一直在盯着那个哭闹不止的孩子的母亲。当伊格站在她面前时,她立即抬起头,扯着嘴角,向伊格摆出了个微笑。
“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她问道,边说边伸手拿写字板,上面夹着一些表格。
“我想找个医生帮我看个东西。”伊格边说边把手稍微挪开,露出了那对尖角。
接待员眯起眼仔细瞧了瞧,撅着嘴做出同情的样子:“啊,看起来不太妙啊。”说完后她转回身子面对电脑。
这样的反应实在是出乎伊格的意料--当然,他并不知道别人应该有什么反应,他也从未考虑过。接待员看到那对角的反应,就好像看到的只是一根破了的手指或是一小片疹子--但不管怎么说她也算是有反应,好像是看到了他的角。她真的看到了吗?伊格感到很纳闷,为什么她仅仅是撅了撅嘴,然后就把视线移开了?
“我需要你的一些信息。姓名?”
“伊格·派瑞斯。”
“年龄?”
“二十六岁。”
“你在本地有固定的医生吗?”
“我好几年没看过医生了。”
接待员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伊格,又皱了皱眉头。伊格觉得他要因为没有进行定期体检而被批评了。这时,那个小女孩的喊叫声比刚才更尖锐。伊格回过头,正好看见那孩子拿着一辆红色的塑料消防车玩具砸她的母亲。候诊室的角落里总是堆着许多玩具,供孩子们候诊的时候玩。孩子的母亲一把夺过玩具车,小女孩便顺势躺倒在地,对着空气一阵猛踢,就像被翻过来的蟑螂一样,又大哭起来。
“我真想冲过去,让她叫那个该死的小鬼闭嘴。”接待员说,声音快活而悠闲,“你觉得呢?”
“请问有没有钢笔?”伊格感觉口干舌燥,几乎无法出声。他拿起写字板说:“我去填表。”
接待员沉下身子,脸上的微笑也消散了。
“拿着。”她边说边推给伊格一支钢笔。
伊格转过身,低头看着夹板上的表格,却难以集中精力。
那个接待员明明看到了他的角,却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她还对伊格说了那样的话,咒骂那个号啕大哭的小女孩和那位无助的母亲:我真想冲过去,让她叫那个该死的小鬼闭嘴。她甚至还问伊格觉得行不行。格兰娜也这么问过伊格,问他觉得直接把头埋到甜甜圈盒子里,像猪一样吃食行不行。
伊格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但整个候诊室里只剩下两个空座位,分别在那个母亲的两边。伊格向着空座位走过去,小女孩依然在扯着嗓子厉声尖叫,撕心裂肺,震耳欲聋,就连候诊室窗户上的玻璃都被震得颤动起来。周围等候的人开始纷纷退避。走进那声音波及的范围,就像走进龙卷风中,令人腿脚发软。
伊格坐下的时候,女孩的母亲沉沉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一卷杂志,重重地往自己的腿上拍。这并不是她的目标,伊格想。小女孩仿佛是被最后那声尖叫耗尽了力气,现在只是躺在那儿,眼泪顺着她红红丑丑的脸蛋滚落下来。她母亲的脸也涨得通红,她转着眼珠,表情痛苦地瞥了伊格一眼,目光俨然落在了伊格的角上--很快又把目光移开了。
“抱歉,吵着你们了。”她边说边满怀歉意地碰了碰伊格的手。
就在伊格接触到她的手的那一瞬间,一些信息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她名叫艾丽·莱特沃斯,在过去的四个月里一直跟自己的高尔夫球教练私通,他们从高尔夫球场回来后就在路边的汽车旅馆里幽会。上星期,他们在一场疯狂刺激的性爱游戏后居然睡着了,而艾丽的手机又恰巧关了机。当时女儿正在夏令营等艾丽来接自己,所以她打了无数次艾丽的电话,一次比一次暴怒,却始终没能打通。当艾丽最后到达时,已经迟了整整两小时。女儿歇斯底里、面红耳赤地哭喊着,鼻子上挂着鼻涕,布满血丝的眼睛闪着凶光。艾丽花了六十美元给她买了一个娃娃和一份“香蕉船”甜点,这才让她平静下来,也算是给她的“封口费”--这是艾丽不让丈夫发现的唯一办法。如果早知道有孩子根本是多了个累赘,当初她绝对不生。
伊格赶紧抽回手。
小女孩开始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使劲跺着地板。艾丽叹了口气,向伊格靠了靠,说:“我真想朝她屁股狠狠踢一脚,这孩子就是被惯坏了。可我又怕打了她大家会对我说三道四。你觉得--”
“不行!”伊格说。
他非常纳闷,自己根本就不认识她,怎么会知道她的事情呢?可他就是知道,就好像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或住址一样自然。伊格也知道,而且十分确信,艾丽是不可能把打女儿的想法跟一个陌生人坦白的,她说话的感觉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行。”艾丽重复着伊格的话,打开手上的杂志,却又突然合上,“我觉得我不能那么做。我在想我是不是该立刻离开,就把她丢在这儿不管。我马上开车走人,我可以跟麦克尔一起生活,隐姓埋名,天天喝酒,风流逍遥。我老公会责怪我抛弃家庭,可谁在乎呢?谁想要一个臭丫头的监护权?”
“麦克尔是你的高尔夫球教练吗?”伊格问。
艾丽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冲伊格笑着说:“真是可笑,如果我早知道麦克尔是个黑鬼,我才不会选他的高尔夫球课。在老虎伍兹之前,高尔夫球场上还没出现过黑人--当然除了那些帮人拎球杆的家伙以外。要想远离黑人,高尔夫球场是个好地方。你也知道大多数黑人都是什么样子,整天打手机时满口脏话,盯着白种女人的眼神也总是不怀好意。可麦克尔跟他们不一样,他很有教养,言谈举止就像个白人。不过黑人的那玩意儿就是大啊!这点还真是没错。我睡了那么多白人小子,还从来没见过哪个能比得上麦克尔。”她皱了皱鼻子,继续说道,“我们管它叫‘五星级铁棒’。”
伊格跳了起来,快步走到接待员的窗口,匆匆忙忙地随便划拉了几笔,填上几个问题,就把表格和夹板一并给了接待员。
身后,小女孩嚷嚷着:“不!不要!我就不起来!”
“我觉得我必须得跟那孩子的妈妈说一说了。”接待员说,眼光掠过伊格,直勾勾地盯着小女孩和她妈妈,看都没看伊格递上来的夹板。“我知道,她女儿这样鬼哭狼嗥、令人作呕并不是她的错,但我还是想跟她说……”
伊格回头看了看小女孩和艾丽。艾丽又弯着身子,用卷起来的杂志捅孩子,气呼呼地压低声音训斥她。伊格回过身,又把目光移到接待员脸上。
“当然可以。”伊格不再否定,这次他想做个实验。
接待员张了张嘴,却又迟疑了。她焦虑不安地盯着伊格的脸:“但是我不想成为一出丑恶闹剧的开场。”
伊格突然感到角尖一阵阵灼热袭来。他感到一丝惊讶,这次他说了“可以”,但女接待员并没有马上这么做--这对角才长了不过一个多小时,却让他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你说的‘开场’是什么意思?”伊格紧张不安地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他很想看看能不能用自己的意念让她去做某件事。“现在的大人都任由小孩胡闹,这难道不奇怪吗?仔细想想,这并不能怪孩子,应该要怪大人没有好好管教他们!”
接待员露出了苦涩而又感激的微笑。与此同时,另一种感觉注入伊格的角中,一种刺骨的冰冷。
接待员站起来,瞥了一眼伊格,径直地向那对母女走过去。
“女士?”她叫道,“不好意思,女士!”
“什么事?”艾丽满心希望地抬头看着她,还以为终于轮到她女儿进去看医生了。
“我知道你女儿很难受,但是如果你不能让她安静下来,你他妈能不能为我们这一屋子的人想一想,把你的肥屁股从椅子上挪开,带孩子到外面去,省得我们所有人都得听她鬼哭狼嗥!”接待员边骂边露出诡异的微笑,仿佛戴着一张塑料面具,僵硬而又虚伪。
艾丽面色惨白,蜡黄的脸上只剩下几个热辣辣的红点。她抓住女儿的手腕,小女孩满脸通红,丑得吓人,扑腾着想要挣开,还用指甲死命地挠着她妈妈的手。
“什么?”艾丽问,“你说什么?”
“我的头啊!”接待员大叫一声,脸上的假笑一扫而光,疯狂地敲着自己右边的太阳穴,“你的孩子吵个没完,我的头都要炸掉了!还有--”
“浑蛋!”艾丽边吼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
“如果你能为别人考虑考虑--”
“该死的,你给我闭嘴!”
“--就自觉点,揪着这只烦人的猪猡的头发,把她给我拽出去!”
“你这臭婊子!”
“可你呢,哦,天哪,你偏不!你只懂得坐在那儿装模作样--”
“快走,玛西亚。”艾丽吼道,猛地拉住女儿的手腕。
“我不!”小女孩叫嚣着。
“我让你快走!”艾丽边说边往门口拽她。
在通向街道的门槛那儿,玛西亚突然从艾丽紧攥着的手中挣脱出来。小女孩在候诊室横冲直撞,却被玩具消防车绊倒,狠狠地摔在地上,又发出一阵最恐怖、最刺耳的尖叫。她抱着鲜血淋漓的膝盖满地打滚。但艾丽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女儿,她甩下钱包开始对着接待员大吼大叫。而那接待员也不甘示弱,尖声怒吼地咒骂着。这时候伊格的角随着一股奇怪的快感而悸动,感觉既满足又沉重。
伊格离小女孩最近,而她妈妈并没有过来答理她,他只好扶着小女孩的手腕帮她站起来。在触到她的一刹那间,伊格知道了她的名字--玛西亚·莱特沃斯。早上她故意把早饭撒在妈妈的腿上,因为妈妈想带她去医院把她身上长的湿疣除去,可她一点也不乐意,那会很疼。她觉得妈妈又蠢又小气。玛西亚转过脸,朝向伊格,眼里噙着泪水,就像灯管里清澈明亮的蓝色液体。
“我恨妈妈。”她告诉伊格,“我想用火柴把她烧死在床上。我想把她烧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