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伊格开车去了一家公路旁边的杂货店。他买了一些奶酪、几根意大利辣香肠、一瓶棕色芥末酱、两个面包、两瓶红佐餐葡萄酒和一个开瓶器。
杂货店的老板是个老男人，看上去很有学者风度。他戴着一副金框眼镜，穿着一件带扣子的运动衫。他单手托着下巴，坐在收银台后快速翻看着《纽约书评》。杂货店老板抬头瞥了伊格一眼，然后开始为伊格买的东西算账。
杂货店老板一边往收银机里输入价格，一边跟伊格唠叨着心里的恶念--他和妻子温迪结婚四十年了。当年他还在部队当兵的时候，温迪就死心塌地地爱着他，每周都会给他写信。结婚后，温迪给他生了一对漂亮的女儿，他们过得还算幸福。但是现在，温迪得了帕金森病，整天痴痴呆呆的。他受够了温迪的胡言乱语，也厌倦了帮温迪洗澡擦身，所以，他想把温迪领到通往地窖的楼梯前，推她一把，希望能摔死她。这样一来，保险公司就会认定温迪是意外而死，他就能拿到七十五万美元的保险费了。有了这笔钱，他就可以搬到伯克莱屯跟情人萨莉一起住了。在那儿他们可以尽情地享受生活，可以打打高尔夫，玩玩棒球，还可以尽兴地品尝各种美味佳肴。杂货店老板询问伊格的想法，伊格告诉他会因此下地狱的。杂货店老板耸了下肩表示赞同。
杂货店老板和伊格交谈时用的是俄语。虽然伊格根本没学过俄语，但他却能流利地用俄语进行回答。对于自己的这种语言能力，伊格并不感到惊讶--与之前以莉迪亚的声音跟泰瑞讲话相比，能流利地说俄语根本不算什么。看来，罪恶之语是没有国界的。
伊格转身离开收银机，他边走边想之前自己是如何糊弄泰瑞的，而他又是如何用泰瑞希望听见的声音说话的。伊格想试试自己这种能力的限度，看看自己能否彻底扰乱另一个人的头脑。伊格在杂货店门口停了下来，他回头饶有兴趣地端详着正在看杂志的杂货店老板。
“你怎么不接电话？”伊格问杂货店老板。
杂货店老板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伊格。
“你的电话响了。”伊格说。头上的角砰砰搏动，充斥着一种令人兴奋的压迫感。
杂货店老板皱着眉，拿起根本没响的电话。即使伊格站在屋子的另一头，他都能听得见听筒里传出的忙音。
“罗伯特，我是萨莉。”伊格的声音粗哑、沉重，但是个女声，而且还带有浓重的布朗克斯口音。虽然伊格不熟悉这个声音，但他知道这肯定属于那个名叫萨莉的女人。
杂货店老板满脸疑惑，他对着电话说：“萨莉，是你吗？几小时前我们刚刚通过电话，我以为你为了节省长途话费今天就不再打给我了。”
伊格头上的角剧烈抽动，仿佛体验到了性快感。
“等到我不用天天都给你打长途电话的时候，我就能省下不少话费了，”伊格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来伯克莱屯找我？我等得好痛苦啊。”
杂货店老板对着空听筒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你知道的。如果花那么多钱把温迪送进养老院，那我们两个靠什么生活？”
“我有说过我们得像洛克菲勒那样过着富足的生活吗？我不奢求有牡蛎吃，能有金枪鱼沙拉我就心满意足了。你说你想等温迪死了以后再来找我，可是，如果我比温迪早死怎么办？那样的话，我们就永远不能在一起了。你和我都老了，我们等不起的。你尽快把温迪送进养老院，然后坐飞机过来吧。这样一来，温迪和你就都有人照顾了。”
“可是，我对温迪发过誓，只要她还活着一天，我就不会把她送进养老院。”
“今时不同往日，温迪已经不是当初值得你发誓的那个人了。你要是继续跟温迪住在一起，我担心你会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虽然你现在抛弃温迪会显得不仁不义，但至少这个罪名我们还能担当得起。你买到飞机票后给我来个电话，我会去机场接你。”
伊格挂断了电话，同时两只角的兴奋感也随之消失了。杂货店老板一脸困惑地从耳边拿下电话听筒，目瞪口呆地盯着它。电话里依然传出嗡嗡的忙音。伊格走出杂货店，老板并没有抬头看他。他一直低着头，俨然已经忘记了伊格的存在。
伊格在烟囱下生起火。他打开一瓶葡萄酒，咕嘟咕嘟地喝着。酒里的气体涌上伊格的头，让他产生一种窒息感，仿佛有人正掐着他的脖子。伊格觉得自己应该好好计划一下，想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来对付李·图尔诺。但是，当伊格看到熊熊燃烧的火时，他发觉自己难以集中精力去思考任何事情。舞动的火焰让伊格看入迷了，飞舞的火花和坠落的火星构成一幅瑰丽的画面，同样美妙的还有略带苦涩的葡萄酒。火焰和葡萄酒像油漆去除剂一样把思绪从伊格的脑中完全剥离了，他用手不停地拉扯着自己的胡子。他很喜欢这绺胡子，因为它让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看上去没那么可怜。当伊格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所喜欢的英雄都是留胡子的--耶稣、亚伯拉罕·林肯，还有丹·哈格蒂。
“有胡子真好，”伊格小声嘀咕道，“虽然我头发稀疏，可至少我脸上还有。”
伊格打开了第二瓶酒。火焰开始在伊格的耳边轻声细语，为伊格的计划出谋划策，还不断给他打气。他歪着头仔细地听着，似乎已经入迷了，还不时地点头表示同意。火焰的分析合情合理，伊格在那一小时里受益匪浅。
天黑以后，伊格敞开了鼓风炉的铁门，他看到车间里满地都是蛇，它们似乎在等着伊格训诫。那些蛇少说也有一千多条，它们相互缠绕在一起，密密麻麻地挤在地上。当伊格从鼓风炉里走出来的时候，它们自动地移开，为伊格清出一条道来。伊格顺着小道一直走到车间中央的一堆砖块顶上，他一手拄着干草叉，一手握着他的第二瓶葡萄酒。伊格站在砖块形成的小丘上俯视着那些蛇，开始训话。
“我们必须要捍卫灵魂，不能让它毁掉，这是一件关乎信仰的事情！”伊格对着那群蛇说，“耶稣就警告过他的信徒们要提防他，因为他可能会到地狱中毁了他们的灵魂。现在我想告诉你们这种事发生的概率为零，灵魂是不会被摧毁的，它将永生，它将永不终止，它将始终如一，就像圆周率一样。圆周率是无理数，既不能写做两整数之比，本身也不可再分。所以，灵魂也是如此，它不能再分，只能清楚地表达你一个人的想法。如果灵魂能被摧毁的话，那魔鬼就不稀罕灵魂了。人们常说，魔鬼撒旦能准确地辨认出灵魂，然后设法将它引诱到地狱中去。”
一条粗壮的棕色大蛇爬上了那堆砖块。伊格感到它在左脚下移动着，但并没有在意，继续着他的布道。
“撒旦一直都被视为上帝的对手。其实比起魔鬼撒旦，上帝更害怕女人。是女人为世界带来了生命，女人才应该是造物主。因此，女人更应该受到人类的崇拜；耶稣根本不值得敬拜，他就是一个不剃胡须的疯子，他整天希望的就是世界末日快点来到。上帝确实能救赎灵魂，但从来不是随时随地的，上帝会要求你先付钱然后才能接受救赎，跟骗子的那套做法差不多。但是女人不同，她们给予的救赎是立即兑现的，她们不会编个遥远的期限来推脱救赎，哪怕是对罪孽深重的人。以上就是我的想法，我相信很多人跟我有着同样的想法。魔鬼和女人是同盟，他们从一开始就与上帝作对--撒旦变成蛇来到第一个男人亚当面前，悄悄地告诉他真正的幸福不是祈祷来的，是要去夏娃的阴道中寻求的！”
那群蛇扭动着身体，争先恐后地往伊格面前凑。它们互相撕咬，欣喜若狂。
伊格脚下那条棕色的蛇开始慢慢地盘绕在伊格的左脚上。伊格弯腰拾起那条蛇，仔细端详着它。它的颜色和秋天的落叶一样，背上有一道橙色的条纹，尾巴上有一个角质环。伊格只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导演的电影里见过长着角质环的蛇，在现实生活中他还从没遇见过。那条蛇静静地任由伊格抓着，没有任何想要逃脱的迹象。它瞪大金色的眼睛，凝视着伊格。它的眼睛就像裹着一层起皱的金属薄膜，整个眼球都深深地陷入了眼窝之中。它还不断地伸出黑色的舌头，搜寻四周的猎物。蛇皮松松地包裹在躯体的肌肉上，摸着的时候可以清晰地感到身体的扭动。它的尾巴（或许“尾巴”这个说法不是很恰当，因为蛇就是一条长长的尾巴上带着一个脑袋）垂在伊格的手臂上。过了一会儿，伊格把蛇绕在脖子上，看起来像是戴着一条松松垮垮的围巾，又像是系了一条没扣好的领结。蛇的角质环垂在伊格赤裸的胸前，像是一个项坠。
伊格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些蛇，想不起自己刚才说到哪里了。他仰起头，喝了一口酒。火辣辣的酒顺着伊格的喉咙流下，让他感觉像是吞下了一团火球。怪不得耶稣喜欢喝酒呢，原来酒就像伊甸园里的禁果一样，能带给人自由、知识和某种意义上的毁灭。伊格吐了一口烟雾，想起他刚刚讲到什么地方了。
“瞧瞧我深爱的女人落了个什么样的下场！她一直戴着十字架，而且每周都会去教堂虔诚地祷告。可是教堂除了摆着捐献盘让她捐钱和说她是有罪之人以外，什么也没为她做过。她时时刻刻都把耶稣记在心中，而且每晚都会向他祷告，但是到头来她得到了什么？还不是一样被人残忍地奸杀了？耶稣被钉在十字架时，有那么多人为他难过，为他悲伤，仿佛他遭受了天大的折磨，仿佛他的死是最悲惨也是最光荣的。我要是生活在比拉多那个年代，我巴不得能亲手拿矛刺向耶稣，让他痛不欲生！
“我和玛丽安像夫妻一样生活着。但是，她不满足于那样的生活，她想要自由，想要抓住机会去体验能够找到真我的生活。她还想和别人交往一下，同时，她希望我这么做。我讨厌她的这种想法。上帝也讨厌她的这种想法，因为想到玛丽安要张开双腿跟其他男人做爱，上帝就生气了，不愿意继续保佑玛丽安。所以，当她遭受侮辱时，不管她多么大声地向上帝呼救，上帝都假装没有听见。上帝肯定是觉得玛丽安活该遭受这样的折磨。在我眼中，上帝就是一个毫无想象力的小说家，他编的故事情节不仅残暴嗜虐，而且粗俗不堪。他的故事中透露出他对女人所拥有的权力的恐惧--他害怕女人自己选择爱人，害怕女人自己决定爱的方式，还害怕女人根据自己的理解重新定义爱情。总之，他担心女人会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而非依照他的想法。像上帝这样的小说家根本不配对他创造的人物角色拥有塑造的权力。至于魔鬼嘛，他就是一个文学评论家，他从公众的立场出发，对上帝创作的三流小说进行了严厉地批评。”
绕在伊格脖子上的那条蛇垂下脑袋，深情地看着伊格的大腿。说到火诫的重点时，伊格会轻柔地抚摸那条蛇。“只有魔鬼会喜欢原原本本的人类，不管他们是善还是恶；只有魔鬼会喜欢看到人类之间相互猜忌、钩心斗角，喜欢看到他们缺乏自制力，被人怂恿就会冲动地犯下错事，还喜欢看到他们为了享受性爱宁愿放弃永生不朽的灵魂。魔鬼知道，只有那些敢爱的人才配拥有灵魂--显然，上帝并非其中一员。
“那么，上帝到底是怎么样的呢？人们都说上帝爱人类，但是，爱是要用事实行动来证明的，而不是说得好听就行了。当你乘船行驶时，如果你遇见溺水的人却不施救，那么你一定会被打入地狱遭受炼狱之苦。然而上帝就不一样了，他有智慧、有权力，他觉得让人类遭受一时之苦未尝不可。尽管上帝这样无所作为，但人类还是歌颂他、尊崇他。你们来给我评判一下这里的逻辑吧！评不出来是吧？这里面压根就毫无逻辑可言！魔鬼才是唯一明事理、讲逻辑的，对那些给敢爱敢恨之人找碴的浑蛋，魔鬼保证会毫不留情地惩罚他们！
“我没说上帝不存在了，我告诉你们，上帝依然存在，他只不过不愿意救赎人类罢了，他应该因为他的冷漠无情而被打入地狱受苦。上帝还没有保佑人类，却先要求人类为他效忠、对他崇拜。他这么做的时候，就已经迷失了自己，俨然变成了一个讨价还价的土匪。然而，魔鬼却一点儿也不冷漠，他一直守在人类身边，随时准备帮助那些想获得‘重生’的人们。魔鬼的大门永远向人类敞开着。”
缠绕在伊格脖子上的那条蛇轻轻地抖动了一下角质环，表示对伊格所言的赞同。伊格抓起那条蛇，对着蛇头亲吻了一下，然后就把她放走了。伊格迈下砖块堆，朝鼓风炉走去。看到伊格过来，地上的那些蛇很自觉地给他让出道路。伊格把干草叉靠在鼓风炉旁边的墙上，然后就爬进了鼓风炉里。他并没有休息，而是拿出带在身边的那本《圣经》读了起来。没读多久，他就停住了。他一边不安地玩弄胡子，一边思考《申命记》中那条禁止穿混纺衣物的规定--这让伊格十分不解，需要他细细琢磨一番。
“只有魔鬼才会愿意让人类从各种各样轻巧舒适的衣物中挑选衣服穿，”伊格小声嘀咕道，他自创了一句新的谚语，“除了混纺的衣服。看来，在这个问题上，上帝和魔鬼倒是达成了一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