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服务员说过,如果伊格真杀了人,那他会变得更有趣。所以,伊格决定杀了李·图尔诺。
伊格很高兴,他终于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了,终于可以开车驶向明确的目的地了。伊格开车离开的时候,车轮卷起一阵烟尘。李在新罕布什尔州朴茨茅斯市的国会议员办事处工作,离这里大概有四十分钟的车程。伊格现在很有开车的兴致,他觉得可以好好利用路上的这段时间,完善一下谋杀李的计划。
伊格首先想到要用自己的手。他要勒死李,因为李勒死了玛丽安--玛丽安那么喜欢李,还在李的母亲去世时第一个去安慰他,他却勒死了玛丽安--想到这里,伊格紧紧握住方向盘,仿佛攥在手里的是李的脖子。他使劲地前后摇晃方向盘,弄得方向盘嘎嘎作响。恨意让伊格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痛快。
接着,他想到了后备厢里的卸胎棒。伊格想着自己可以穿上放在后座的防风衣,把卸胎棒藏在衣袖中。当李站在他的面前时,伊格可以让卸胎棒滑到手里,朝李的头部狠狠一击。想到卸胎棒把李打得脑浆迸出的样子,伊格就兴奋得发抖。
不过,伊格担心卸胎棒可能会让李死得太快,以至于来不及看清是谁袭击的他。伊格觉得最完美的方法应该是把李拖上车,找个地方淹死他--把李的头按在水里,眼睁睁地看着他挣扎。想到这里,伊格咧嘴一笑,并没有注意到从自己鼻孔中升腾起了一阵薄薄的烟雾。阳光在驾驶室里流淌,这些烟雾跟天气炎热所引起薄雾差不多,并不引人注目。
李的左眼近乎失明后,他就变得少言寡语,总喜欢低着头。他为每一家被他偷盗过的商店义务工作二十小时,不管他偷走的是一双三十美元的帆布鞋也好,一件两百美元的皮夹克也罢。李还给报社写了一封信,详细供出了自己所犯的罪,并向各家商店的店主、朋友、父母和教堂道歉。他重新开始信仰基督教,自愿为圣母圣心教堂举办的所有活动出力。每个夏天,他都跟伊格和玛丽安一起参加加利里夏令营。
每年夏天,李都是加利里夏令营主日礼拜仪式的演讲嘉宾。他总会给孩子们讲他曾经是一个罪人,他不仅偷窃、撒谎,还利用朋友和父母。他告诉孩子们他的一只眼睛曾经失明,不过后来又能看见东西了。这样说的时候,他会用手指着自己那只弱视的左眼。每年夏天,李都会把同样振奋人心的演讲再说一遍,对孩子们进行道德教育。李讲话的时候,伊格和玛丽安就在教堂后面听着,当李伸手指着自己的左眼,并说它是“神奇的恩典”时,伊格总免不了起一身鸡皮疙瘩。能够与李相识,伊格觉得自己很幸运。同时他也为有李这样的朋友、为成为李的故事中的一员而感到自豪。
李的故事确实不错,女孩子们尤其喜欢。她们喜欢李能改过自新,喜欢李能公开谈论自己的想法,她们觉得李是个讨孩子喜欢的人。每次李镇定地承认自己所做的那些错事时,他的行为举止都十分庄重,而且不会显露出任何羞愧和忸怩。他约会过的女孩都很高兴自己能跟李交往。
李本来被缅因州班戈市的神学院录取了,但是为了在家照顾生病的母亲,他只好放弃了研究神学的机会。那个时候,李的父母已经离婚,他的父亲带着新婚妻子去了南卡罗来纳州。李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母亲,为她买药、换床单、换尿布,陪她一起看公共电视台的节目。李要是不在母亲身边的话,就是去新罕布什尔大学了,他在那里学习媒体研究。每逢周六,他还会开车去朴茨茅斯市,在新当选的国会议员的办事处工作一天。
李从分文不取的义工开始做起,到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全职工作人员了,负责议员的宗教外展项目。很多人认为,上次议员能够继续当选,李功不可没。当时议员的竞争对手是一个前任法官,他曾经允许一个怀孕的重犯在孕期前三个月接受了堕胎手术。李戏称这位前任法官的做法是对未出世的孩子执行死刑,还跑遍了新罕布什尔州近半数的教堂来宣传自己的观点。在布道坛上,李看上去庄重整洁,他总是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打着领带,不失时机地讲着自己改过自新的故事。人们都很喜欢他。
因为李积极参与那次竞选活动,玛丽安还跟他吵了一架,那是他们两个认识以来唯一一次争吵。不过伊格不确定那是否能算得上是争吵,因为有一方根本不为自己争辩。在堕胎那件事情上,玛丽安严厉地抨击李,但是李却表现得从容镇定,他说:“玛丽安,如果你希望我放弃这份工作,我明天就可以交辞职信,不会犹豫半分。但是,只要我继续做这份工作,我就要尽职尽责,把工作做好。”玛丽安骂李不知羞耻,李就顺水推舟地说他有时候确实是不知羞耻,听到李的话,玛丽安总是会无奈地说:“哦,拜托,别对我说的话那么认真。”从那以后,玛丽安就不再干涉李了。
李很喜欢观察玛丽安。有好几次,当玛丽安从座位上站起身离开时,伊格都看到李在打量玛丽安,打量她摇曳的裙摆和裸露的小腿。一直以来,李就很喜欢看玛丽安,伊格倒也不介意,因为他觉得玛丽安原本就该是李的。而且不管怎么说,伊格一直觉得是他一手造成了李左眼的失明,所以他不会因为李多看一眼漂亮姑娘就跟他斤斤计较。李经常说,那次的事故差点让他瞎了眼,所以他要珍惜现有的视力,尽情饱览一切美好的事物,仿佛他以后就看不到了似的。李就是有本事说出这样的话,他会直率地承认自己的快乐或错误,丝毫不怕被人嘲笑。其实恰恰相反,根本没有人会嘲笑他:所有的人都极力支持李。李的转变让人惊讶,也令人叹服。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李会涉足政坛。其实一直都有人劝他尝试一番,但是李每次都对这种劝他谋求更高政治职位的建议一笑了之,还搬出格鲁乔·马克思的话为自己辩解--任何愿意接受我的团队都不值得我加入。伊格记得,恺撒大帝也曾经三拒帝位。
伊格感到有什么在敲击他的太阳穴,好像是一把铁锤持续不断地敲打着热铁。他离开州际高速路,拐进了通往办公园区的公路。议员的办事处就在办公园区的一幢大楼里,一个巨大的楔形玻璃中庭从办公楼的正面向外突出,像一艘巨型玻璃轮船的船头。伊格从办公楼的背面绕出,向入口处驶去。
办公楼后面有一个柏油铺设成的停车场。午后的太阳炙烤着地面,三分之二的停车位都空着。伊格停好车,抓起后座上的蓝色尼龙防风衣,推门下车。午后的空气燥热难耐,这时穿着防风衣很是怪异,但伊格还是穿上了。他喜欢太阳晒在脸和头上的感觉,也喜欢看到脚下的柏油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伊格觉得自己穿着防风衣的样子应该还不错。
伊格打开格雷姆林的车门,抬起车内的隔板。卸胎棒被固定在一块金属板下,固定的螺母已经锈迹斑斑。他想拧松螺母,没想手都被划伤了,螺母却还是纹丝不动,他只好放弃。伊格又去翻看车里的维修应急工具包,里面有一枚镁照明弹和一根用油腻的红纸包着的管子。看到镁照明弹,伊格咧嘴一笑。照明弹比卸胎棒好多了,他可以用照明弹烧伤李那的标志脸蛋,或许还能弄瞎他另一只完好的眼睛--跟杀死李相比,弄瞎李也很不错。而去镁照明弹比卸胎棒更适合伊格,火是魔鬼唯一的朋友--人们不是常这样说吗?
顶着炎炎烈日,伊格穿过停车场。这个夏天正好是一种名为“十七年蝗虫”的蝉出来交配的时节,一波波恼人的鸣叫声从停车场后面的树上不断传来,像是一个庞大的机械肺工作时发出的噪声。刺耳的鸣叫涌入伊格的脑袋,他头痛欲裂、几欲发狂。愤怒的爆发仿佛就在一线之间。伊格突然想起了《圣经启示录》里的一句话:有蝗虫从烟中出来,飞到地上。这种蝉每十七年才能发育成熟并出来交配,交配完成后就会死去。李·图尔诺是一只臭虫,比蝉好不到哪里去--实际上要糟多了。他已经完成了“交配”任务,现在可以去死了。而伊格可以帮他一把。他穿过停车场时,他把照明弹塞进防风衣的衣袖,握在右手中。
伊格走近办公楼,入口处有两扇有机玻璃门,门上还印着尊敬的新罕布什尔州国会议员的名字。玻璃门反射出伊格的模样:一个在炎炎夏日穿着防风衣的怪人,拉链拉至脖颈,骨瘦如柴,满头大汗,一副意欲行凶的模样。况且,伊格头上还有角,而且角的尖端顶破了太阳穴附近的皮肤,露出带有红色血迹的骨头。但更可怕的是伊格的阴笑。如果伊格眼下正站在玻璃门里面,看到有这样一个人走过来,他一定会锁上玻璃门,立即报警。
伊格推开门走进办公楼,一阵空调的凉风立刻将他裹住。大楼里十分安静,地上还铺设着柔软的地毯。一个理着平头的胖子坐在前台后面,正在眉飞眼笑地对着耳机说话。接待桌的右边是一个安全检查点,访客必须通过一台金属探测器进行安全检查。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州警坐在X射线检测器的后面,懒散地嚼着口香糖。接待处后方是一个滑动的有机玻璃窗,隔出了一个没有任何家具的空房间。房间内,一幅新罕布什尔州地图用大头钉钉在墙上,桌子上摆放着一枚监视器。一名州警坐在一张折叠桌后,低头看着报纸。伊格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他的身高体壮,肩膀宽厚,脖子很粗,而且头也已经秃了,看上去有点猥琐。
那两个州警和那台金属检测器让伊格有点畏缩。看到这些,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发生在罗根机场的那一幕,一身冷汗随即冒出。伊格已经有一年多没来这里找过李了,而且他不记得以前来的时候曾经进行过安全检查。
那个接待员对着耳机说了一句“再见,亲爱的”之后,按了一下接待桌上的一个按钮,然后抬头看着伊格。接待员有一张又大又圆的脸,好似月亮,他的名字或许是切特,也没准是奇普,一副方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神中满是诧异和迷惑。
“需要帮忙?”接待员问伊格。
“是的。麻烦你--”
就在这时,空房间里的监视器引起了伊格的注意。监视器上显示的是接待区域的图像--几盆盆栽、舒适的沙发,还有伊格。但是,监视器的画面十分怪异。屏幕上的伊格一会儿虚晃成两个交叠的人形,一会儿又合到一起,他所在的区域一直闪烁不定。伊格最初的图像跟现在的自己一样:一个面容憔悴、身形消瘦而且秃顶的男人,留着山羊胡,头上还有一对角;但是接下来的图像变得模糊不清、忽有忽无,而且画面上的伊格是没有角的--那是他原来的模样。这整个过程,就好像是伊格的灵魂在试图摆脱附体魔鬼的控制。
坐在空房间里的州警也注意到了监视器的异常,他转过椅子开始研究监视器的显示屏。伊格仍然看不到这个警察的脸,他的椅子转得太远了,伊格只能看见他的一只耳朵和反着光的秃顶。这个光秃秃的脑袋就像是插在粗脖子上的一颗人肉炮弹。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用拳头敲了一下监视器,希望能让它回复正常。结果他用力过猛,监视器竟然完全黑屏了。
“先生?”接待员冲着伊格喊了一声。
伊格把视线从监视器上移开,开口道:“麻……麻烦你叫一下李·图尔诺,告诉他伊格·派瑞斯找他。”
“进去前我需要看一下你的驾照,然后给你打印一张身份卡。”接待员一边机械地回答,一边死死盯着伊格头上的角,目光呆滞。
伊格瞥了一眼安全检测点,他知道自己肯定通不过安全检查,因为镁照明弹还在衣袖里藏着。
“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你只要告诉他,他一定会愿意见到我的。”
“我不认为他想见你,”接待员说,“我无法想象谁会愿意见你。你长得太恶心了。你头上竟然长着角,真是恶心透了。我真希望今天没来上班,没见过你。其实,我今天差点就没来。每个月我都会给自己放一天假以保持心理健康。那天我会待在家里,穿上我母亲的内衣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自己看上去性感十足。对我而言,母亲确实有一些好东西。她的一件黑色绸缎紧身胸衣就非常不错,胸衣的后面是用鲸鱼骨撑起来的,还有很多条带子。”他两眼发呆,开合着的嘴角挂着唾沫。
“嗯,利用休假保持身心健康,我觉得很不错。”伊格说,“现在能帮我叫一下李·图尔诺了吧?”
接待员转身体到一边,肩膀冲着伊格。他按了一个按钮,然后朝耳机嘀咕了几句。听了一会儿后,他说了一声“好的”,就又转回身来面朝伊格,脸上的汗水闪闪发光。
“他从上午到现在一直在开会。”
“告诉他我知道所有他干的好事。就按我的原话告诉他。如果他还想跟我谈谈的话,我会在停车场里等他五分钟。”
接待员呆呆地看了伊格一眼,点点头,然后又转过身去对着耳机说:“图尔诺先生吗?那个人说……说他知道你干的好事?”说着说着,接待员的话变成了询问的语气。
伊格没有听见接待员还说了些什么,因为接下来的那一刻,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到伊格的耳朵里。这个声音虽然熟悉,但伊格已经好多年没听到过了。
“妈的,伊格·派瑞斯!”这是艾瑞克·汉尼迪的声音。
伊格转身,看到了那个坐在监视器房间里的秃头警察。艾瑞克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壮得穿不下美洲麋鹿牌运动服了。那个时候,他人高马大,浑身肌肉,留着短短的棕色卷发。他喜欢光着脚到处跑,也不穿上衣,牛仔裤就那么挂在屁股上。但是现在,艾瑞克快三十了,脸不再棱角分明,而是长满了赘肉。当头发开始变稀疏时,他干脆剃成了光头,懒得去打一场永远也胜不了的“防秃战役”。秃头的艾瑞克看上去很精神,如果他的一只耳朵上再戴个耳环,他就可以去演电视广告里的克林先生了。艾瑞克不可避免地选择了和他父亲同样的职业,成了一名警察,这份职业在赋予了他权力的同时,也让他偶尔可以借着法律的名义伤害一下别人。当伊格和李还是朋友的时候(如果他们曾经是真正的朋友),李就说起过艾瑞克负责保护议员的安全。李说艾瑞克成熟了很多,他甚至还和艾瑞克消遣性地垂钓过一两次。“他的钓饵肯定是用那些用被开膛的抗议者的肝脏做的,”李说,“那些肝脏随他用。”
“艾瑞克,”伊格说着,从接待桌边往后退了一步,“过得怎么样?”
“不错,”艾瑞克·汉尼迪说,“见到你真是高兴!你呢,伊格?你近况如何?这周又杀人了没?”
伊格回答:“我很好。”
“你看上去可不太好。是不是忘记吃药了?”
“吃什么药?”
“你肯定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外面热死人,你却穿了一件防风衣,热得自己满头大汗。还有,你头上长角了,我知道这肯定不正常。话说回来了,你要是正常,也不至于会打死自己的女朋友--就是那个一头红发的小妞--然后把尸体扔在树林里了。”艾瑞克说,他高兴地看着伊格,“你知道吗,伊格?从那件事之后,我就变得很崇拜你。真的,千真万确。我早就觉得你那一家子的暴发户,早就该收敛一下嚣张气焰了。尤其是你哥哥,他有几个臭钱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每次节目都要找个泳装女模特坐在自己腿上,这辈子他就没有正经工作过一天。而这时,你挺身而出,杀死了你的女朋友。你毁了你的家族名誉,让你的家人永远蒙受耻辱。这样真不错,我喜欢!伊格,再来一出好戏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做?”
伊格的腿抖得厉害,无法控制。艾瑞克比伊格重一百磅、高六英寸,他一步步逼近伊格,最后整个人矗立在伊格面前。
“我只是来跟李说句话。”
“哈!我知道了!”艾瑞克接着说,好像伊格刚才什么也没说过,“你的脑子里装满了疯狂的念头,你出现在议员办事处,还在防风衣里藏了武器!你有武器,对不对?你之所以要穿件防风衣,就是为了藏武器。你肯定带枪了,如果我能击毙你,我就可以因为击毙明星泰瑞·派瑞斯的疯子弟弟而登上《波士顿先驱报》的头版了。你不觉得那会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吗?上次我见到你哥哥的时候,他说如果我去洛杉矶的话,他可以送我几张他演出的门票。他这是在向我炫耀他有多了不起,他在故意羞辱我!我想做的就是在你继续害人之前,英勇地击毙你。然后在你的葬礼上,我可以特意去问问泰瑞还愿不愿意送我演出门票,我真想看看他的表情。来吧,伊格!站到金属检测器上来,这样我就有理由帮你摆脱疯癫的痛苦了。”
“我没打算进去。我在外面等着就好。”伊格说。他已经退到了门口。因为害怕,他的胳膊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手掌也被汗水浸得冰凉湿滑。当他用胳膊肘推开门的时候,照明弹滑了一下,又是一个心惊肉跳的瞬间,他以为照明弹会当着艾瑞克的面掉在地上。不过,伊格最终用拇指挡住了照明弹。
艾瑞克像饥饿的动物一样看着伊格退出玻璃门,走到阳光下。
从寒气十足的办公楼里走进午后炎热的阳光下,温度的急速转变让伊格有些眩晕,他觉得天空忽明忽暗地闪动着。
在开车来议员办事处的路上,伊格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而且他要做的事情似乎既容易又正确。然而,伊格现在觉得自己的决定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他根本没法用一枚公路照明弹来杀死李(这个主意本身就滑稽可笑,还很荒唐)。而且李甚至不打算出来和自己说一句话。
伊格心跳加速,他加快步伐,大步穿过停车场。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马上离开这里,回吉迪恩,找个安静的地方藏起来,好好思考一下。伊格需要把自己的思路整理清楚。经历了如此混乱的一天之后,伊格亟需整理一下思绪。他现在觉得,自己来这里找李是如此鲁莽和冲动的,想到刚刚所做的一切,伊格就后怕得不行。他的脑子里似乎有个自己在说:“艾瑞克·汉尼迪很可能已经集结了后备人员准备追过来了,你要是不快点走,可能就走不了了!”(然而,另一个自己却小声嘀咕道:“十分钟以后,艾瑞克会把这件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他不会记得曾跟你说过话,甚至不会记得你曾经来过。他刚刚不过是在和自己内心的魔鬼在说话罢了。”)
伊格把照明弹扔到车后座上,然后狠狠关上车门。他刚走到驾驶座的车门旁,就听见了李的声音。
“伊格?”
伊格心头一凉,感觉像是猛地吞了一口冷饮一般。伊格转身看着李。飘忽的热浪从柏油路上升腾起来,透过热浪,伊格看到的是一个飘忽不定、扭曲变形的身影,仿佛那不是李的肉身,而是他的魂魄。李金黄色的短发时红时白,像是着了火。艾瑞克·汉尼迪站在李旁边,秃头在强烈的阳光下闪着光芒,双臂交叉在胸前,两手夹在腋窝下。
艾瑞克站在办公楼的入口处没动,李向伊格走过来,但他似乎脚不沾地,像液体一样流向伊格。当李越走越近时,伊格才觉得他有了固定的形状,而不再是冒着热气的魂魄。直到李最后来到伊格眼前时,伊格才认定他是一个站在地上的活人。他身穿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白色衬衫,外面还套着一件蓝领外套,这件外套让李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木匠,而非一个政治骗子。走到伊格面前时,李把抬手摘掉了太阳眼镜。一条金色的项链在他的脖子上闪闪发光。
李湛蓝色的右眼如同头顶八月天空的颜色。而他几乎失明的左眼患上的是一种皮质性白内障,所以看上去不仅是一片乳白色,还带有一丝淡淡的蓝,深色瞳孔上有慑人的放射状白色条纹。李的右眼敏锐、警惕地注视着伊格,左眼稍稍内陷,像在望着远方的某一处。李以前说过,他的左眼看得见东西,只不过不太清晰,感觉就像透过涂着肥皂的玻璃向外看。李应该是在用右眼看着伊格,至于他的左眼,鬼才知道在看些什么。
“我收到你的留言了,”李说,“看来你都知道了。”
伊格心里一惊,他没想到在角的魔力下,李会如此直截了当地承认他的所作所为。李的坦承让伊格的气势顿时灭了一半。他一脸歉意,表情有些尴尬,仿佛奸杀玛丽安只不过是他在社交场合上失礼的行为,比如踩脏了新地毯上。
“我全都知道了,浑蛋。”伊格说,声音颤抖着。
李脸色苍白,只有脸颊微微泛红。他抬起左手,掌心朝外,做出“稍等”的手势。“伊格,我不会为那件事找借口的。我知道是我做错了。我那天喝得有点多,而且她看起来也需要有个朋友陪伴,只是到了后来,一切就失控了。”
“一切都失控了?你要说的就这些?知道吗,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杀死你!”
李盯着伊格看了一会儿,扭过头去瞥了艾瑞克一眼,又回过头来。“伊格,想想你之前干过的事就能猜到你应该不是在开玩笑。不过,经历过玛丽安的奸杀案之后,你可得在警察面前说话小心点儿,尤其是像艾瑞克这样的警察。他可听不懂反话。”
“我没说反话!”
李拉了拉脖子上的金色链子说:“不管别人觉得这玩意有多好,我反正是特别讨厌它。我对她的看法也是如此。伊格,我其实有点高兴你能发现事情的真相,你根本不需要她,没有她你反而能过得更好。”
伊格忍无可忍,他愤怒地低吼一声,然后直直地瞪着李。伊格原以为李会吓得往后退一步的,但是李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又回头瞥了一眼艾瑞克,而艾瑞克则心神领会似的点了点头。伊格看了艾瑞克一眼,顿时冷静下来。他现在才注意到艾瑞克的手枪套是空的--他把左轮手枪拿在一只手里藏在了腋下。伊格虽然看不到手枪,但能感觉到手枪沉甸甸的分量,仿佛手枪握在他的手里一样。伊格对艾瑞克会朝他开枪这一点深信不疑,他本来就想击毙明星泰瑞·派瑞斯的弟弟以登上报纸头版--“警察英勇击毙强奸杀人嫌疑犯”。所以现在,只要伊格动李一根汗毛,艾瑞克就会在角的魔力的强迫下实现自己的欲望--击毙伊格。伊格头上这对角的作用就是如此,它们会激发起人们心中丑恶的想法或欲望。
“我没想到你这么在乎那件事。”李最终又开口说话了,看上去从容镇定,“天啊,伊格,她就是一个贱货。格兰娜心肠是不错,但她一直都很贱。依我看,你跟她同居的唯一原因就是你不想跟你的父母住在一起。”
伊格完全不知道李在说些什么。这一瞬间,时间似乎停止了,就连“十七年蝗虫”也停止了可怕的叫声。伊格突然明白过来,他想起了早上格兰娜和他承认的丑事,那也是他头上的角第一次强迫别人说出丑恶的想法和欲望。
“我要跟你谈的不是她,”伊格说,“你怎么可能认为我说的是她呢?”
“那你说的是谁?”
伊格有些搞不清状况了。别人一见到伊格、见到他头上的角都会情不自禁地说出自己的秘密--那个接待员说想穿他母亲的内衣裤,艾瑞克说他想找理由击毙伊格好上报纸--现在该轮到李了,可是李承认的就只是他喝醉了,所以让格兰娜为他口交了。
“玛丽安,”伊格声音嘶哑地说,“我要和你谈谈你都对玛丽安干了些什么!”
李歪了下头,他的右耳朝向了天空,就像一只在聆听远处声响的小狗。李叹了口气,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伊格,我那天完全失去了理智。我本来是想--”
“先奸后杀。我知道是你干的。你杀了玛丽安,还威胁泰瑞对整件事保持沉默。”
李仔细打量了一下伊格。接着他回头看了一眼艾瑞克--伊格觉得李是担心艾瑞克站得太近会听见他们的对话,但他并没有听见。李回过头来,毫无表情的脸庞直冲着伊格。他的变化如此之大,伊格差点吓得尖叫出声。他的反应甚至有些可笑,都说人害怕魔鬼,从不知道魔鬼竟然也会害怕人。
“这都是泰瑞告诉你的?”李问伊格,“如果他是这么告诉你的,泰瑞就他妈的是个大骗子!”
伊格不太明白李为什么不会受到角的影响。他似乎被一堵墙保护着,伊格头上的角无论如何也穿不透那堵墙。伊格想方设法让角发挥作用,可是不一会儿,角就变得充血、肿胀、发热,不过这种症状很快就消失了。伊格感觉自己像是在拼命吹一个塞满布条的小号,不管他多么用力,小号就是不响。
李继续说:“希望他没再跟其他人说过这些话。而且我真希望他也从没跟你说过。”
“泰瑞还没有告诉过其他人,不过人们很快就会知道你都做过些什么!”李能看到伊格头上的角吗?他到现在也没提起,他似乎根本就没往那里看。
“人们还是不知道的好,”李说。忽然,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你把我们的谈话都录下来了?”他问道。
“是的。”伊格说,但他回答得太犹豫,而且这个答案明显底气不足,因为真正设下圈套的人根本不会承认自己录了音。
“不,你没录。伊格,你还没学会撒谎。”李微笑着说。他的左手玩弄着脖子上戴的那条金链子,右手插在口袋里。“真可悲,你连撒谎都不会。如果你真的录音了,或许你还能有所收获。照现在看来,你应该是什么也证明不了。你哥哥或许在喝醉的时候跟你说了些什么,但不管他跟你说过什么,你最好还是忘了吧。我肯定不会把事情说出去。揭人隐私对谁都没有好处,你好好想想吧。你觉得泰瑞会跑去告诉警察说我杀了玛丽安吗?他不会,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证据。而且,他也不会傻到跑去让警察质问自己为什么沉默了一年,直到现在才说出真相。再说了,伊格,现在根本没有证据能证实泰瑞的话,因为证据被毁了。如果泰瑞真的跑去告诉警察事情的真相,最好的情况也就是他的职业生涯到此为止,最糟糕的情况是他和我一起去坐牢。我保证,我一定会让他陪着我。”
李抽出插在口袋里的手揉了揉右眼,似乎想弄出眼里的灰尘。在他右眼闭上的片刻,李用受伤的左眼看着伊格,透过那些放射状的白色条纹看着伊格。伊格第一次弄清了那只眼恐怖在什么地方。那只眼之所以看着恐怖,不是因为那是一只死眼,而是因为……它里面仿佛深深潜藏着些什么。那只左眼里似乎有两个李·图尔诺:其中一个是跟伊格做了十多年朋友的李,敢于在孩子们面前承认自己曾经是个罪人,每年为红十字会献三次血;另一个则像一条鳟鱼一样小心翼翼、冷漠无情地观察着周围的世界。
李终于把右眼里的东西弄出来了,他放下手,自然地将手插回口袋里。李又开始逼近伊格,伊格则一直往后退,时刻与李保持一臂的距离。伊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后退,也不知道为什么与李保持一定的距离变得好像一件生死攸关的事情一样。伊格的脑子里充斥着“十七年蝗虫”的鸣叫,那嗡嗡的叫声令人讨厌,让人发狂。
“玛丽安是你的朋友,李。”伊格一边退向车头一边说,“她那么信赖你,你却强奸甚至杀害了她,还把她的尸体丢弃在树林里。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伊格,有一点你弄错了。”李镇定地低声说,“我没有强奸她。我知道你一定是这么坚信的,但说实话,是她想让我上她。事情发生前的几个月,她一直在挑逗我、勾引我,不断给我发短信,跟我玩文字游戏。她一直背着你干这种勾当,还一直等着你去伦敦。你走了以后,她就能尽情地和我做爱了。”
“不,”伊格感到一阵燥热涌上头来,一直蔓延到头上的两只角,“就算她和别人睡了,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你,李!”
“看来她已经告诉你她想和别人做爱了。那你觉得她是在说谁呢?和你说句实在话,伊格,你的女人好像都有这种想法。先是玛丽安,然后是格兰娜--她们终归都和我上床了。”李咧嘴笑了,阴险并且不善。
“玛丽安不一样,她反抗了。”
“伊格,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话,但那正是玛丽安想要的。她反抗就是为了让我主动,希望我能征服她的抗拒。或许她需要我那么做,因为那是她摆脱顾虑的唯一方法。每个人都有阴暗面,而那就是玛丽安的阴暗面。你知道吗?我和她躲在那个阴暗的树林里做爱的时候,她高潮了,而且非常强烈。我想那一定是她幻想中的性爱--有阴暗的树林作掩护,有些许的扭打来提升性爱趣味。”
“最后再用石头砸她的脑袋?”伊格问。现在他已经后退绕过了格雷姆林的车头,来到了副驾驶的那边,李依然步步紧逼,“难道那也是幻想的一部分?”
李站住了脚步:“这你得问泰瑞了。那是泰瑞干的。”
“你撒谎。”伊格小声说。
“根本就没有真相,真相根本就无关紧要。”说着,李把左手从衬衫里拿了出来。这时伊格才注意到,李戴在颈上的是一个金色的十字架,十字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李把十字架放进嘴里,轻轻吮吸了一会儿,然后就让它从口中滑落下去。李接着说:“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可能是我用石头砸死了玛丽安,也可能是泰瑞砸的,还可能是你砸的……没有人会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你没有被起诉,而我也没有跟你和泰瑞谈条件。如果你还不满足,那你究竟还想要怎样?”
“我想看到你无助、恐惧地死在烂泥里,”伊格说,“就像玛丽安死时那样。”
李笑了笑,表情像是被人赞美了似的。
“那就杀了我吧,”李说,“过来杀了我吧!”李迅速往前迈了一步,扑向伊格。伊格慌忙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把车门朝李猛地一推。
车门狠狠地撞在李的腿上,接着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了柏油路面上--哗啦--哐啷!伊格瞥见一把红色的瑞士军刀掉在地上,军刀的刀口大概三英寸长,在地面上呼呼地旋转着。李一个踉跄,“哇”的一声尖叫起来,接着就开始急促地喘气。伊格借着这个机会爬进车里,越过副驾驶爬到方向盘前。他甚至没去理会敞开的车门。
“艾瑞克!”李大声呼喊,“艾瑞克,他有刀!”
但是那时,伊格已经启动了格雷姆林。不等坐稳,伊格就狠狠踩下了油门。格雷姆林猛地向斜前方冲出去,车门也随之砰的一声关上。伊格赶忙抬头看后视镜,他看到艾瑞克正一路小跑穿过停车场,手里握着枪,枪口指着地面。
路面上的柏油碎屑被格雷姆林的后轮抛向空中,在阳光下闪耀着,像一束束金线。伊格离开停车场后又瞥了一眼后视镜,李和艾瑞克被包裹在扬起的灰尘中。李的右眼又闭上了,他不住地挥手驱散滚滚的灰尘,但是他的那只半瞎的左眼却真切地睁着,带着一种陌生的迷恋凝视着伊格的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