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正川雄一的老人板着一张棺材脸看着沈何朝。
沈何朝抱着自己手里的小腻歪，静静地回视。
静默，静默。
“奶汤鲍鱼？四个小时的蕴味奶汤……这个不是小刀做的，他没有这份耐性；也不是小勺做的，他性子闷，没有这份灵气。”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香气，正川雄一面容严肃地说道。
沈何朝心里明白，这位大概和徐师傅一样，也是爷爷以前的发小。在见到徐师傅之前，他没有听到任何人叫过爷爷“小刀”这么可爱的名字。
“这位是正川雄一大师，在日本是最著名的料理大师……”旁边那个腰板似乎永远直不起来的男人对着老人点头哈腰道，语气里的炫耀快要和口水一起喷出来了。
在堂屋里喝汤喝得很开心的沈抱石，披着外套、踩着棉鞋一步步走出来，在距离门边还有三四米的位置，他就看到了那个站在门口的家伙。时光流逝，那张脸虽已苍老，却依然白净，而且是能让沈抱石那双一点也不老花的眼瞬间就辨识出来的——一张门板脸！“大朝，关门！”
一声断喝，沈老爷子转身就往屋里走去。
沈何朝把小腻歪放在地上开始关门，两位黑衣人立刻一人把持着一边的门扇……但是他们的力气在沈何朝的面前似乎完全没有作用，门就在正川雄一的面前缓缓关上了。
站在门外，身穿长袍的老人不疾不徐地对着院子里的人说：“小刀，我只是一个来看望弟弟的哥哥。”
沈抱石恍若未闻地端起桌上的小碗继续喝汤。小腻歪晃着一身毛飞奔到老爷子的脚边，蹭来蹭去地求食。院子的外面，那位老先生不再说话了。沈何朝把葱油花卷和酱茄子端到餐桌上，就看见自己的爷爷神思不属地戳着碗里的鲍鱼。戳着“良夜清露——生——，月——明林——间青……”
一阵咿咿呀呀的女声唱词从院门的外面传到里面，沈何朝看见沈抱石又拧了一下筷子。
在外面从来高人范儿、一贯只会窝里横的老爷子被自己孙子看怒了：“看什么看！吃饭！”
沈何朝放下筷子，拿起了餐桌上的纸和笔。
“我让你吃饭！不准写！”老人色厉内荏，拒绝自己的孙子向自己提问。
“一梦凉——秋——生，一灯——对孤——影……”
沈何朝看看表情如临大敌的老爷子，还有他手里的筷子，摇了摇头，低下头用遒劲有力的行书写了一行字：
“爷爷，你筷子拿反了。”
暮色四合的时候，正川雄一终于在院子外面放完了一出戏，他走了。今天是大年初一，他一个人在外面等了两个小时，就这样离开了。
入夜，沈抱石对着灯光擦着手里的折燕刀，擦着擦着，手就慢慢地停了下来。
“板板哥，小油说这是在排新戏呢。”在那个属于京城的夏天里，不到十岁的小男孩儿指着似锦楼后院的那帮戏子，对着自己的哥哥献宝似的说。
肤色白净的少年已经十三岁了，他对小小的沈抱石说：“等我……下个月……拿了……工钱……就请你听新——戏。”
“你拿了工钱先给自己买鞋吧。”小男孩儿嘟着嘴从矮墙上爬了下去。
少年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原来就是这样地记了快七十年。
东海沈家的小刀，白汤徐家的小勺，蜀地黎家的小油，还有这个沈家二爷的养子、小刀名义上的堂哥——沈抱云。
沈家大爷和沈家二爷因为有个当过御厨的爹，前半辈子十几年除了要学厨艺，基本上也算是纨绔子弟，不愁吃喝也不缺铜板。可是他们的人生被战争彻底搅乱，沈家大爷还好，留在京城里给几家极有品位的大酒楼当厨子。沈家二爷早年混迹鲁地的胶东一带，哪怕日本人已经掌握了鲁地的一切权力，他们也没用办法去专门跟踪一个身家清白的厨子。他的朋友多到惊人，从富商到土匪，从名厨到敌人，那么多人愿意和他肝胆相照，他就这样在鲁地拥有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力。
直到沈抱石三岁的时候，沈二爷突然从鲁地回到京城，还带回了一个五岁的男孩儿。起先大家都以为他是哑巴，沈二爷说他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大概吓坏了才不会说话了，没想到后来慢慢地也能磕磕巴巴地说几句。又过了两年，嘴上的毛病就彻底好了。
沈抱石于是有了一个比他大不到四岁的哥哥，就叫沈抱云。那个答应了他拿到第一个月工钱就带他听戏的人……在七十年后终于实现了他的诺言。可是逝去的不能重生，离开的不能归来，归来的……是害死了沈二爷的日本人。
晚上，老人睡得浅，连梦都没做一个。
大年初二要送财神，沈家一贯不放鞭炮，怕惊了厨房里的静心神。沈何朝早早就起了床，准备开始包饺子的时候，正川老先生又来了。依然是敲门，打开，沈何朝的怀里依然抱着小腻歪。
“你是小刀的孙子？”
沈何朝回头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堂屋，点了点头。
“红包。”老人从长袍的前襟里面掏出了一个大红包。
沈何朝微笑着摇了摇头，放下小腻歪，慢慢把门关上了。爷爷不想见这个人，别说红包了，金山都不能收不对，金山可以考虑一下，能给妹妹攒着。
这时，正川老人突然以完全不符合他年龄的灵敏身手，俯身一把抓住了沈何朝脚边的小狗。沈何朝生怕夹到老人的手，手上劲儿一松，小腻歪就被对方成功地捞进了怀里。
“呜。”可怜的小腻歪趴在青色长袍的臂弯里，冲着自己的主人求救。
沈何朝：“……”这是明抢吗？
正川雄一板着脸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小白狗，摇了摇头：“太胖。”
沈何朝：“……”嫌胖你别抢啊。
“见不到小刀，狗我带走。”日本的国宝级大师，今年快要八十岁的老者，一派名士风范的前辈……在沈家的小院子外面劫持了一条狗。
沈何朝有点傻眼，在他身后，堂屋的门哐当大开。
“你放下我的狗赶紧走！”沈抱石气势十足地从门里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沈何朝注意到他穿的是妹妹年前从英国寄回来的黑色呢子大衣。说好的样式太年轻压箱底的呢？
“小刀。”正川雄一，或者叫沈抱云，他看着沈抱石的表情让沈何朝觉得有点眼熟。
沈抱石一脚踩在门槛上，从老人的手里抢过小腻歪，转身就走了回去：“大朝，关门！”
沈何朝又慢慢地把门关上了。在门被关上的最后那一刹那，他看见门外一脸严肃的老人踮起脚尖往院子里看。
那一瞬间沈何朝的心有点软了，他看爷爷的样子有点像自己看妹妹。大年初二的清晨，这个院子里空落落的，像是院内院外两个老人的心情。
沈何夕并不知道自己的一封信，给自家老爷子弄去了一个多大的麻烦，此时的她也面对着一个问题。因为上一期节目里她给了那位妇人一个“合格”，这一期在新的厨师做菜开始之前，她要接受那位妇人提出的一个“要求”。
在拍摄之前艾德蒙一脸无奈地对她说：“如果不是你的标准这么高，到现在为止才只有一个人合格，我们也不会把第一个合格看得这么重要啊。”
沈何夕对这个家伙的唯一回答，是在他的哀号声里打电话给苏仟，恶人自有恶人磨。
站在台上的女人依然穿着粉色的围裙，她笑得有点腼腆：“我只想问一个问题。”面对着黑发的女孩，她小心翼翼地说，“Cici小姐，你给最爱的人做的饭，最爱做的是什么？”
沈何夕静立了一会儿，低声回答：“没有。”
“Cici小姐，您是还没有爱人吗？我的意思也包括家人，那些人里面你最爱的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沈何夕抬起眼看着她，“我从来没给我最爱的人做过饭。”
“一次也没有。”她补充道。
看着沈何夕紧绷的表情，女人意识到自己似乎问了一个不应该问的问题，她有点紧张地揪了一下围裙。
沈何夕微微笑了，说：“我给我的家人做过很多菜，我有三个弟弟和妹妹，他们爱吃牛肉、虾和甜点。”
妇人退场，灯光变暗，沈何夕摸黑站到了自己该站的位置上。在黑暗中，她轻轻拭去了自己眼角的湿润。我最爱的人是我的哥哥，他从来没吃过我做的东西。酸涩的感觉流淌在心底，沈何夕有点想回家了。
今天来参加节目的厨师做的是焗烤牛排，整块牛的背部里脊肉用厨房专用的绳子捆绑定型，然后在上面涂抹由黑胡椒、盐、芥末粉和用面粉调制而成的面糊。牛肉放进煎锅里用黄油煎五分钟，表面变色之后铺上切成块的土豆、胡萝卜、西芹、洋葱一起放进烤箱。
厨师的操作非常熟练和专业，在等待烤肉的时间里，他还给一会儿用来装肉的盘子做了装饰。
打开烤箱，在烤盘里倒入香气四溢的红酒。高温炙烤、调低温度。最后包裹着锡纸适度冷却一下，一片片火候恰好的牛肉被厨师用刀切了下来。肉的品质极好，火候也掌握得很到位，牛肉中间还是粉嫩略带血水的样子。
可是在银色的刀光里，沈何夕似乎看见了另一双手，略黑、略粗，大大的刀，细细密密地切出整齐划一的萝卜丝。
“抱歉，除了调料腌渍的时间不够之外，您的刀工配不上您烤肉的水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