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说有创新的癖好。董说有创新之癖好,《西游补》描写人物动作的文字最具独特品格,是作者创新癖好的一个反映。第一回形容行者装秀才:“扯了一个‘秀才袖式’。”第二回行者变做粉蝶儿,“飞一个‘美人舞’,再飞一个‘背琵琶’,顷刻之间,早到五花楼下。”第三回写行者“飞一个‘梅花落’,出了城门。”第七回项羽讲平话,“行者又做一个‘花落空阶声’,叫:‘大王辛苦了,吃些绿豆粥儿,稍停再讲。’”扯个“秀才袖式”,做个“风雨凄凉面”、“捧心睡眼面”、“花落空阶声”,这种句式在小说中极为罕见。简洁处似戏曲“科”的语风,新异处似杜诗、韩孟诗派、江西诗派的拗峭文法,简峭新鲜,扫尽俗笔。
董说与李渔一样“好奇”,对新的事物非常敏感。明清之际西方传教士带来迥异于中土的异域文明,敏感的小说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及时捕捉到西学东渐的痕迹。李渔《十二楼》中的《夏宜楼》以不少篇幅介绍了望远镜、显微镜、放大镜等光学仪器的有关科学知识,并对其传入中国的经过情形,尤其是国内仿制的情况作一小结。李渔《无声戏》第十二回《妻妾抱琵琶梅香守节》的构思明显模仿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只是将《李尔王》中国化了。《西游补》中则有“周天”之说。第二回写行者蓦然见了“大唐”两字,吓得一身冷汗,思量道:“我闻得周天之说,天是团团转的。莫非我们把西天走尽,如今又转到东来?若是这等,也不怕他,只消再转一转,便是西天——或者是真的?”中土一向认为天圆地方,“天是团团转的”是当时传入中土的西方天文学知识。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西游补》是一部优秀的文人小说,其文学价值应当得到恰如其分的认识。就文学内部来看,文人小说是对诗文传统的借鉴和继承。就艺术类别来看,文人小说与“文人画”、“文人剧”等一样体现了一种艺术潮流。文人小说在小说领域,与文人画在绘画领域、文人剧在戏曲领域一样,是一个具有独特色彩的品类。
从文人小说的角度观照《西游补》,可知其一向为人诟病的赘笔其实并非赘笔,而是逸笔;瑕疵也非瑕疵,而是作者个性色彩与“以文为戏”的创作思想在作品中的闪现。
当然《西游补》并不是毫无缺陷、十全十美的艺术品,但领略其文人小说的实质,将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和赏析这部特色独具的作品,省察作者凝聚在小说中的深邃复杂的思想和灵魂。
第二节时事小说《玉闺红》
我国明清两代通俗小说数量可观,其中一度失传、后来重新面世的也为数不少。但一种“半部”残缺、内容未完却引起学术界充分关注的作品,尚不多见。明清之际刊刻的《玉闺红》就是其中之一。
民国二十七年(1938),天津读者慕容陈蔡偶然读到天津某画报校删刊布的明末崇祯年间的小说《玉闺红》,惊为奇观。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天津画报只刊登了一两回,便没有继续刊登。慕容陈蔡引为恨憾。五年之后,即民国三十二年(1943),他来到北京,偶然去逛旧书坊,竟然见到《玉闺红》,大喜过望,以二十金购回。
慕容陈蔡探访到的《玉闺红》,共四册,每册一卷,每卷五回,故事尚未写完。按照目录和编排体制推测,应当还有两卷。慕容陈蔡遍查地方史志,没能发现《玉闺红》的记载。他又到国立图书馆查询,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寻遍北京大大小小的古旧书肆,均未如愿。可能《玉闺红》在刊行时就流传不广,知道的人很少,所以未见当时人提及;刊行不久,又遇战乱,遂行散佚,成为断简残编、沧海遗珠。为使更多的人能够读到这部奇书,慕容陈蔡出重金雇人校点整理,付梓问世。
现今可知的《玉闺红》版本有四种。最早的版本是崇祯原刻本,即崇祯年间金陵文润山房刻本,书名《绣像玉闺红全传》,署“东鲁落落平生撰”。全书共三十回,分为六卷,每卷五回。现仅存第一、二卷共十回以及白眉老人序的内容,和第三、四卷的目录(丽华出版社翻印),绣像无存。第五、六卷全佚。
第二种是丽华本,即丽华出版社铅印本。由王朱整理校点,扉页分三栏。中栏书名为“古佚珍本玉闺红全传”;右栏下方分三小行,标“明:东鲁落落平生撰”、“湘阴白眉老人序”及“金陵文润山房刻梓”;左栏下方标“丽华出版社重刊”。正文版心单鱼尾,上作“玉闺红”,下标明卷次、页次。四周单栏。半页十行,每行二十二字。每卷后除有“玉闺红全传卷某终”外,又有“金陵文润山房藏版”牌记。丽华本前有慕容陈蔡的序文《古佚小说〈玉闺红〉研究》。丽华本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把书中的部分正文白话化了,在字词方面出现一些“五四”白话文运动之后才出现的新用法,如“她”、“人们”等词,应当是在印刷时经过当时人的修改。
第三种是有正书社排印本。作者署名“鲁生著”,内容与丽华本几乎完全相同,应当是翻印丽华本的。
第四种是法译本。由Martin Maurey翻译,书名Du Rouge Au Gynecee,1989年由法国巴黎的Ed. Picquer 出版发行。这是严格根据丽华本翻译的本子。但却增加了第十一、十二两回,这两回的内容似是根据丽华本提供的第三、四卷回目以及有关线索随意写出的,错误很多,连男主角金文玉的名字都错为金德成。
另外,《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中《玉闺红》一条记载:“十回,佚。撰人题东鲁落落平生。原藏天津图书馆。今佚。”不知是否即1938年天津画报所刊《玉闺红》的底本?
《玉闺红》是一部明人写明事的时事小说。刊刻于崇祯年间的《玉闺红》,描写明末魏忠贤专权时期与魏作对的一位清官家中的一段悲剧。监察御史李世年痛恨魏忠贤迫害朝廷命官的卑劣行径,激于义愤,出于职责,冒死罗列魏忠贤的罪状,上奏朝廷。不想奏折落到魏忠贤手中,李世年反而被捏造一个“私受贿赂,代买官爵”的莫须有罪名,屈死狱中。夫人沈氏撞死殉节。女儿李闺贞年方十六,仓皇逃出府门,途中与丫环红玉失散,遇到原府中因犯过错被李世年驱逐而怀恨在心的差役吴来子,受其诓骗,落入市井小人之手,求死不得,沦为裸居陋屋、任人蹂躏的低级土娼,受尽煎熬。后被舅父沈善廉救出。红玉入尚书府,被金尚书收为义女。尚书府公子金文玉与李闺贞私订终身。金尚书奏逆阉,魏忠贤倒台。吴来子一干人各自遭到报应。
《玉闺红》以主要篇幅描绘了下层市井人物和低等私娼生活。其中关于城外娼窝中裸居终日、身心备受摧残的窑妓生活的描写,血泪斑斑,令人发指。作者洞悉市井小人的卑陋灵魂,描叙其行止口吻,惟妙惟肖。譬如貌美心凶的小白狼、卑鄙狡诈的吴来子、淫荡贪财的张小脚等人物,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作者往往用寥寥几笔,就将其鄙陋灵魂刻画出来,跃然纸上。整部书故事紧凑,情节曲折,悬念迭起,表现出很高的布局谋篇技巧。
《玉闺红》堪称是一部奇书,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价值。它是世情小说中的力作,具有鲜明的明代后期的时代特色,打破了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魔小说等传统小说题材的格局,敢于并善于直面现实生活,笔墨犀利,洞幽烛微,深刻展示了明代末年的社会生活。
20世纪90年代,随着古典小说研究热潮的兴起,《玉闺红》也引起研究者的充分关注。1993年第1期《文学遗产》发表刘辉、薛亮的《明清稀见小说经眼录》之《玉闺红》一文,文中着重分析了《玉闺红》与《金瓶梅》值得重视的关系。1997年出版的张俊先生的论著《清代小说史》,对《玉闺红》加以定性定位,将它与《醒世姻缘传》一起,收入“明清之际世情小说”中的“家庭生活类”。
《玉闺红》在书名、人物、结构、笔调以及作者等方面均与《金瓶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一,是书名。《玉闺红》的书名,分别取书中三个主人公金文玉、李闺贞和红玉姓名中的一字组成。这样的命名方式,是与《金瓶梅》、《林兰香》一脉相承的。
第二,《玉闺红》所描写的人物,也与《金瓶梅》大致相近。《玉闺红》用大量的篇幅描写了吴来子、张小脚、小白狼等市井人物的丑恶灵魂和卑劣行径。人物形象声口毕肖,栩栩如生。
第三,《玉闺红》和《金瓶梅》的结构,更有着惊人的相似。《金瓶梅》开端以潘金莲毒杀武大郎的故事做引子,正文却是从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开始的。整部书叙述的是西门庆由一介市井无赖逐步发迹、最后由盛而衰、终于一败涂地的经过。同样,《玉闺红》也是以李世年的故事做引子,重笔描写的正文其实是从小白狼结十兄弟开始,以主要笔墨叙述了小白狼等一干市井无赖由逼良为娼开私馆起家、逐步发迹又由盛转衰、终至遭受恶报的过程。
第四,两书的笔调近似,都是直面城市中各色人物的实际生活,而且关于两性关系的描写比较直露,“刻刻阳台,时时云雨”,但又不像一般的艳情小说那样为色情描写而色情描写、连篇套语令人不耐。两书都对当时市井生活进行了直白描写、真相揭露。《玉闺红》中无赖子弟逼良为娼、蹂躏民女的残酷行径尤其令人感到惊心动魄、毛骨悚然。《玉闺红》在客观上记载了明末的土娼历史和当时市井的浇薄民风,广阔而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市井生活,无愧为继《金瓶梅》之后出现的又一部现实主义力作。
第五,两书的语言风格近似。《玉闺红》运用俚俗的地方土白,在叙述性的文字中频繁插入时曲小调,这些都深受《金瓶梅》的影响。
第六,两书作者的瓜葛。根据为《玉闺红》作序的白眉老人的说法,《玉闺红》的作者东鲁落落平生曾经创作《金瓶梅弹词》二十卷,在崇祯四年是“未刊之作”。这个说法引起了研究者的纷纷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