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没有徇私舞弊、只有矫枉过正的年代,任何侥幸心理都是徒劳,任何恻隐之心都是对人民的犯罪。这次严打运动,审问过程严厉而快捷。“从严、从重、从快”的三从原则,让有前科的人个个闻风丧胆。
阿强觉得大事不妙了。
那段时间,每过几天就有一场规模盛大的公判大会召开。公判大会的开始的同时,事先印刷好的大幅布告张贴在大街小巷显眼的地方。一份布告有好几张纸,一次往往要宣判一百多人。凡是名字上面打上了红叉的,都是死刑犯,通常一次有二三十个。这些人五花大绑地站在舞台上,宣判大会结束后,他们被插上窄长的木牌,押上行刑车,押赴刑场,立即枪决。其余的犯人则作为观众,看着这些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个个倒下。
那是一个震撼人心的时期。在长沙,一个青年人,因为抢了一个小学女生十几块钱,被枪毙了。在山西孝义,一名五十多岁的退休工人,强、奸猥、亵邻居一个两岁小女孩,民愤极大,理所当然地被枪毙了。
这一次,阿强没有以前那么好运,他的担心得到了应验。在拘留所里提心吊胆过了半个月,他和林伟都被判了死刑。公判大会一结束,他们的生命也就结束了。邱枫敬算是幸运的,他被判了无期徒刑,送到青海劳改去了。
当民警和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身上却有不少血迹的夏莲一起进到家里,田美华和张来凤都吓了一跳。喜来年纪虽小,却特别喜欢那身白色的警服,欢呼雀跃地迎上前去。张来凤连忙把儿子拉到一旁,睁大眼睛探询地看着夏莲。
田美华看看夏莲,对民警说:“同志,有什么事吗?”说话的时候,眼睛瞟向夏莲。
夏莲低声说:“妈,春凡为了救我,被人捅了几刀,现在在三医院住院呢。”
“你?”田美华瞪大了眼睛,语无伦次,“你怎么会?春凡他救你?为什么?”
张来凤也吃了一惊。她看到夏莲的衣服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上前摸了摸:“阿莲,你没受伤吧?”
夏莲说:“我没事。春凡受伤了。妈,你赶紧去三医院,在住院部四楼外科病房,四一五房间。那里现在没有人陪护。我还要去春凡家,告诉他家里。”
田美华“哦”了一声,顾不得多问,拍了拍衣服就要出门。走到门外,想起应该给春凡买点营养品,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几毛钱,又返回来,到楼上柜子里拿了十几块钱,下楼来,对张来凤说了句:“看好家。”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张来凤想问夏莲到底是怎么回事,夏莲顾不上不搭理她,带着民警去春凡家了。张来凤忧心忡忡的,肚子里的孩子动了起来。张来凤用手摸了摸,说:“乖,别害怕,没事的。”
田美华到商店买了两罐麦乳精,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医院。进了病房,看见春凡躺在病床上,正闭目养神。田美华走过去,把麦乳精放在床头柜上。
春凡睁开眼,看见是田美华来了,欠了欠身子,说:“田阿姨,你怎么来了?”
田美华满脸含笑:“春凡,别动,好好躺着。”又问:“伤得厉害不厉害?”
“没事。”春凡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我要是机灵一点,他们是捅不到我的。”
田美华想起夏莲说的,春凡是为了救她才受的伤。田美华不安地问:“春凡,夏莲有什么事,怎么会要你救她?”
春凡笑了笑:“我是偶然碰到的,不是特意去的。”
田美华追问道:“是什么人这么狠心,敢用刀杀人?”说到“用刀杀人”,田美华自己不禁打了个寒战。
“几个痞子。”春凡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也不是要杀人,就是打不过了,拿刀吓唬我。”
春凡提到痞子,田美华马上想到和杜小龙在一起的几个人。她很奇怪,杜小龙已经劳教快半年了,夏莲也差不多半年没有再跟那几个痞子在一起了。这个时候突然又有痞子来找夏莲的麻烦,他们会不会是同一伙人呢?
田美华不好再细问,春凡也怕田美华追问细节,也不吭声了。田美华看了看春凡的伤势,看样子还好,不重。
没多久,春凡的母亲王喜妹带着孙女来了。田美华赶紧过来,握住王喜妹的手,千恩万谢。王喜妹矜持地笑着,眼睛看着病床上的儿子,对田美华的感谢并不十分领情。春凡对母亲挥了挥手,表示没什么问题。王喜妹这才放心了。
夏莲录完事情经过,签了字,还按了手印,然后急匆匆地赶到医院。她恭敬地跟王喜妹打了招呼,就贴到春凡跟前,问他怎么样,还疼不疼。王喜妹在一旁看着夏莲和儿子亲密的样子,心里不舒服。她还在想前段时间夏莲拒绝春凡的事。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居然会为了一个与他不相干的人挨刀,王喜妹想,这样的儿子,真是太没有出息了!
田美华等夏莲问完了,把她拉到走廊里没人的地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莲说:“几个痞子来店里闹事,正好春凡来了,就把他们打跑了。”
田美华狐疑地看着夏莲:“他们不找别人的麻烦,为什么偏偏找你的麻烦?”
夏莲掩饰住内心的慌乱,说:“我怎么知道?他们一进来就砸东西,我都快吓死了。”
田美华紧盯着夏莲的眼睛:“是不是还是杜小龙那伙人?”
“不是。”夏莲急忙说,“我不认识他们。”
“这就怪了。”田美华自言自语道,“什么人这么不讲道理,难道他们吃错药了?”
夏莲说:“现在的小流氓做坏事还要理由?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能管得了他们?”
“真是无法无天了!”田美华气哼哼地说。
夏莲哄过了母亲,又来伺候春凡。她知道,春凡一定不会把实情说出去。
春凡住院的头几天,夏莲请了假,尽心尽力地伺候他。她心怀感激。如果不是春凡,自己不知道会被阿强打成什么样子,说不定会变成残疾,甚至可能被他毁容!夏莲知道,所有这一切,阿强都做得出来。
第三天上午,一个同事来找夏莲,让她去一趟店里,说是那天被打坏的那块玻璃,领导让大家赔。还有几个被碎玻璃砸坏的文具盒,也要赔偿。夏莲想,这完全是自己一个人惹的祸,就买了一块新的玻璃赔给商店,又出钱把坏的文具盒买下,拿回家放着。
第四天中午,病房里的人睡觉的睡觉,打盹的打盹。夏莲守在春凡床前,也昏昏欲睡。春凡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女人,想起那天阿强说的话,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心的感觉,喉咙里被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夏莲睁开眼,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春凡摇摇头:“没什么,不小心碰了一下伤口。”
夏莲站起身:“碰到哪里了?疼吗?”
春凡下意识地躲开夏莲,夏莲没注意到。
夏莲看看旁边的人都睡了,就小声说:“春凡,你还没有回答我,那天你为什么说我是你的未婚妻?”
春凡说:“我那是说给那个混蛋听的,目的是想把他吓走。没想到他反倒更来劲了。早知道这么说没有用,我就不说了。”
夏莲忽然害羞起来:“那现在呢?你现在还想说吗?”
“说什么?”春凡没有反应过来。
“说,说,”夏莲脸红了,“说那天你说过的话呀。”
春凡仔细看着近在咫尺的漂亮脸蛋,夏莲妩媚地一笑。
春凡结结巴巴地问:“那天,那天,那个混蛋说的是真的吗?”
夏莲立刻收起笑容:“流氓地痞的话,是信得的吗?”
春凡一想也对,流氓地痞的话怎么能相信呢?可是他心里还是疑惑。夏莲说:“春凡,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坏女人?”
春凡连忙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夏莲盯住春凡的眼睛:“真的?”
“当然是真的。”春凡认真地说。
夏莲不由得笑了。春凡也笑了。
夏莲看着春凡:“你笑什么?”
春凡的笑容荡漾到全身:“怎么?不可以笑吗?”
夏莲有些害羞:“当然可以。可是,你为什么要看着我笑呢?”
春凡伸出手来,握住夏莲的手:“我高兴呀。高兴了就想笑。”
夏莲双手捂住春凡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春凡也看着夏莲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两个人都傻笑起来。
两个人的心里开始接纳对方了。这一次,夏莲是完全彻底地接纳了春凡,而春凡,因为有上一次被拒绝的教训,还是不敢贸然地对夏莲许诺。但是他很享受夏莲对他贴心的照顾。春凡觉得,这一次的英雄救美,真的很值得!
两颗年轻的心在慢慢靠近。王喜妹却不同意。她是个朴实的人,看不惯夏莲这样的时髦女子。上一次儿子追求夏莲被拒绝,她听说了以后,非但不觉得丢人,反而自认为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这一次儿子救了夏莲,王喜妹虽然没有从儿子嘴里探听出是为了什么,却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这让她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夏莲虽然人长得漂亮,但绝对不是个好儿媳妇。
夏莲和春凡的恋情还没来得及热乎起来,就传来了阿强和林伟被枪毙的消息。同事晓琴告诉夏莲,她看到布告了,那天砸玻璃打人的,被枪毙了!
夏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下班后,她跑到张贴布告的地方,果然,在打着红叉的人名里,她看到了阿强的名字,还有林伟,也在上面!
夏莲感到一阵晕眩,站立不住,连忙扶住墙。她定了定神,在布告的后半部分找到了邱枫敬的名字。他判的是无期徒刑。
第二天上班后,同事们的眼光都变得怪怪的。在她们眼里,夏莲觉得自己成了一只怪物。她们的目光里充满了鄙夷和排斥。
消息也传到了清水街。清水街人都知道了,美貌的夏莲害死了两个人,还害得另一个人去了荒无人烟的地方终生劳改。而且,还害得春凡挨了几刀,住了半个月的医院。清水街人人把夏莲看做扫帚星,见了她都躲着走。王喜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后,说什么也不让春凡和夏莲来往。春凡也有一种被夏莲利用了的感觉,心里很不舒服。夏莲和春凡的恋情就此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