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九年,我出生在一个读书人的家庭,阿爹为我起名袁机。阿爹为地方官做幕僚,经常四处奔波。阿娘在闲暇时间最爱读唐诗,但大部分时间忙于家务,做针线补贴家用。阿兄袁枚比我大四岁。由于家学渊源,家里虽穷,仍会请先生指导阿兄读书。我也自幼随阿兄上课,所以自然同阿兄的关系是最好的。我的针线旁边常放着书卷,阿兄经常取笑我,“最是风华质,还兼窈窕姿”,是袁家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端庄的。
阿兄二十岁时,第一次出远门,那时候我牵住他的衣袍,悲伤痛哭,但是,我知道阿兄的志向并不止于此,我和他的距离注定越来越远。三年后,阿兄终于考中进士,衣锦还乡,那天,我从东厢房扶着长桌出来,一家人大眼瞪小眼,相视而笑。
长大后,阿娘告诉我,阿爹曾仗义救助亡友衡阳县令高清的妻儿,为高清平反了生前一起因库亏而入狱的冤案。高清的胞弟高八为此感激涕零,表示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若系男儿,就与袁素文婚配,以示报答袁家大恩。不久高八生了个儿子,于是送来金锁作为聘礼,这场指腹婚事就这样确定下来。
可是当我成年后,男方却只字不提嫁娶之事,直到我二十三岁时,高八突然捎来书信说,因儿子有病不宜结婚,希望解除婚约。究竟是什么病,也没有详细回复,想必其中有些难言之隐。可不论怎样的难言之隐也抵不过,我想赶快离开这个家的苦衷。我爱上了自己的亲哥哥。写下“一闻婚早定,万死誓相随”,终日绝食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样的我早早被外界冠上了‘贞洁烈女’的帽子。
然而,不久高八病死,高清的儿子高继祖特来说明真相,原来高八之子高绎祖并非有病,而是“有禽兽行”,并且屡教不改,其父怕以怨报德,才托言儿子有病解约。事已至此,按世人所想,我也应该识时务,顺应退婚了吧。可是,我对哥哥的心思,一朝一夕,朝夕相对,如果再不离开的话,就要守不住了。
两年后,我终于‘如愿’嫁到了如皋高家。新婚那夜,我在那个男人身下,咬牙呻吟,红烛摇曳中,看不清眼前人的样貌。脑海中一直回放的是我五岁那年的一天,阿兄在书房里休息,我梳着两个发髻,披了一件细绢单衣进来,然后,我们一起温习《诗经》中的《缁衣》一章,“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席兮,敝予又改作兮。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刚好老师开门进来,听到两个孩子的读书声,禁不住笑起来,连声“啧啧”称赞。那时候,我们还不懂,诗中所咏的黑色朝服看来是那女子亲手缝制的,所以她极口称赞丈夫穿上朝服是如何的合体,如何的称身,称颂之词无以复加。她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如果这件朝服破旧了,我将再为你做新的。还再三叮嘱,你去官署办完公事回来,我就给你试穿刚做好的新衣,真是一往而情深。表面上看来,诗中写的只是普普通通的赠衣,而骨子里却唱出了一位妻子深深挚爱自己丈夫的心声。也不必因为诗的主人公是卿大夫的妻妾,而说赠衣给丈夫仅仅是为了博得丈夫的宠爱。可是从那时候到现在,我也只是想得到阿兄的宠爱,一辈子都陪在阿兄的身边。?
可没想到,婚后,高家的儿子高绎祖不仅相貌不扬而且性情暴躁狠毒,荒淫无度。命运总是一次又一次给予我更为承重的打击,也许他也在告诫我放弃这段感情。可没了阿兄的日子,一切都没了忍耐的意义。委曲求全?我做的最多的不过是顺从。我自此诗不作,针不持。高绎祖逼索嫁妆,拳打脚踢为流连青楼,也不过家常便饭。后来,聚赌输了很多钱,竟要卖掉我来抵债。被逼无奈,我连夜逃到尼姑庵,可是怎么也不敢给阿兄写信,只好写给阿爹。阿爹赶到如皋打官司,判决离异,也把我带回了杭州老家。
1758年高绎祖死讯传到南京,我也只能写下,“死别今方觉”、“合三生幻,双飞一梦终”。世事无常,才不过四年,我和高绎祖的情分还没开始,就断了。我的女儿阿印,一出生便是个哑巴。这样也好,说不出爱,也讲不清狠。但我一直把她带在身边,想方设法教她识字、绘画,以便她能表达自己的意思,与他人交流,生活下去。而我也不想留在这个世上太长时间,因为有太多事仅仅我一人记得。
次年,万事郁结于心的我,终于病倒了。阿兄也在这时决定去扬州远游,我说服了医师,让他告诉阿兄,我的病不重。阿兄走后,我瞒着阿娘偷偷把药水倒到花盆里。日复一日,病情也愈来愈严重了。我也一直拜托阿娘不要告诉阿兄。弥留之际,母亲问我:“盼望哥哥回来吗?”。
“嗯。”其实,还是很想再见阿兄最后一面。如果可以,我想告诉他我可能是在这世上最爱他的人,此爱,无关风月。
乾隆二十四年,我终于不情愿地放弃了我仅有的执念。袁枚,今生作为你的妹妹,真的是世界上最幸运却又最不幸的事了。
我的记忆似乎永远都停留在和阿兄一同度过的幼年时光。那时,我努力学书识字,为的不过是你调笑一句“最是风华质,还兼窈窕姿”,也许还有,你日后娶妻妾时常常与我相比,慨叹,妻妾不如家妹明事理,懂持家之道。
唯一让我留有遗憾的是,寒冬时,蟋蟀死了,有我和阿兄一起挖穴埋葬。如今,我死你葬,你死谁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