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火盟·清莲祭（宁不二）
缘起
午后的古意院，寂寂如空。
李阳春如往常般坐在莲花池边的那方青石板上，面前横摆着一具焦尾琴。有琴，她却不弹。幽寂的目光无意识地投向莲花池，或者更远处。莲花池里，白荷红蕖，竞相争艳。水汽氤氲，如流动的白纱，飘渺迷幻。
午后的古意院很静，莲花池很静，李阳春，很静。
这不是一个让人惊艳的女子，黒眸幽深，柳眉淡扫，眉间却总悬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倦意。也许望莲花望得久了，那种寂寞缱绻的气质渐渐地萦绕了她身，揉入了她骨，融入了她心，她渐渐变成了莲一般的女子。
疏疏淡淡，柔柔倦倦，掩门无声，闭户寂然。
每天，李阳春用相当长的时间看莲花，视线空寂，目光邈远。她面前总放着焦尾琴，有时候弹几声，有时候，就一整天任它那样搁着。婢女们是不会打扰李阳春的，刚开始，她们原想给李阳春送些茶水点心什么的，但当李阳春缓缓转过视线，她们总是心中一惊，失手打碎了手中的杯碗盘碟。
那种视线，那种视线，像站在红尘之外，俯视着人世的悲欢。尘世的隐晦，人心的幽暗，在那种目光下全部无所遁形。婢女们猝不及防，最直接的反应就是远远逃开，再也不接近莲花池，不接近莲花池边的李阳春。
但是，婢女们公认，李阳春是福照王朝十三位皇女中最和气的一位。这也许跟她的身份有关，她并不是当今皇上的亲生女儿。总之，正常情况下的李阳春，基本上是春阳般温和可亲的。即使，她每天都在莲花池消耗相当多相当多的时间。
午后的古意院很静，空气如凝滞了般。忽然，一滴水珠从天而降，落在池畔柳树的叶子上，水珠顺着叶脉下流，渐渐在叶尖凝聚。经过某一个极限，忽而脱离叶尖，毫不犹疑的下坠，狠狠的砸在一朵即将凋零的白莲上。微小的撞击，竟使白莲凋落凋落一枚花瓣。花瓣悠悠飘落水面，小船似的飘飘荡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下雨了。
李阳春仰头看天，神色空寂。接二连三的雨滴从天而降，更多圈的涟漪在水面激荡开来。李阳春又看向莲花池，看着波纹交界处跳跃着的细小水花，仿佛这种力量弱小的惊心动魄深深吸引了她。身后传来略微凌乱的脚步声，在距离她十步远的地方停下。那是李阳春的婢女般若。般若来这里，却不是来叫李阳春避雨的。主子一早交代的事她办好了，此刻她迟疑着是否要接近不在“正常情况”下的主子。
李阳春依然望着莲花池。那朵白莲，已经被渐起的狂风尽数吹落花瓣，只剩一杆光秃秃的莲蓬兀自摇摇摆摆。而白莲近旁的那朵红莲花苞，却被风吹得微微绽开了些。白莲苍白似雪，透露着失了血的荏弱，越发显得那红莲妖红艳丽。那半绽的莲，像极了染上鲜血的咧开的唇，妖异而且不祥。
李阳春闭了一下眼，又睁开。她不再看莲花池，目光移向面前的焦尾琴，手指慢慢摸上琴弦。她的手很漂亮，十指细白纤长，透着十足的优雅。特别是指尖，红润剔透，晶莹如玉。仿佛随着她指尖移动的轨迹，空气中就会留下一道相应的光芒，银白璀璨如流星的光芒。
漂亮的十指抚上琴弦，焦尾琴发出低低柔柔的悦耳声响，接着，同样低低柔柔的清嗓加入进来。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
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般若一惊。李阳春在唱歌，她从未听过李阳春唱歌！歌声被风雨声打散，并不十分清晰，但般若仍能分辨那不是一首咏白莲的诗，而是咏梅花的。她皱眉，不明白李阳春为什么在此时唱歌，唱一首咏梅花的歌。她不了解李阳春，福照王朝里没人了解李阳春。李阳春唱过一遍便不再唱，只有琴声反反复复地停在那句“终有一般情别”上。
“什么事？”李阳春问道，并不回头。
“啊……”般若忙回神，“回主子，范御医的方子拿着了。”
“哦。”李阳春淡淡的应了声，仍然一下一下地拨着琴弦，指尖泛着迷幻的光彩。“拿过来。”
般若低头将药方呈给李阳春，又退回十步外的地方。李阳春看着方子，眉间的倦意似乎更浓了些。
这么重的药方，这么重的药方……代表什么？中医讲究培根固本，用药温和，而这般性急的药方，已近乎饮鸩止渴，若不是病入膏肓，毫无回转余地，范御医又何必开出这般急功近利的方子？药方当然是给皇上开的，皇上病重，而太子个性温厚……福照王朝安宁已久，四境升平，河清海晏。国家远无外患，内无近忧，血液里充斥着大刀长矛的福照人已经安逸了这么久……紫薇星动，天狼星现，白莲凋落，红莲初绽，关于皇朝生变的远古预言一一实现。这些，都代表了什么？
终有一般情别，终有一般情别……
狂风吹拂着池畔的柳枝，雨滴击打着池中的荷叶，水面溅起一个个漩涡，那株红莲随风摇摆，舞姿狂放曼妙，李阳春半湿的长发在狂风中飘荡纠结。古意院，平静不再。
李阳春蓦地起身，直直越过站在她身后的般若，倦倦地留下一句：“把琴收了吧。”
从那以后，李阳春再也没有在莲花池边弹过琴。
第一章 宫宴生变
福照王朝，昶乐十九年。
五月初五，端午节。同时也是最受宠爱的小公主李浅秋的生日。
御花园环柳亭。亭外环水，水外植柳。
“怪不得人人都说大哥的书画堪称一绝呢，”环柳亭半倚着龙纹朱红抱柱的黄衣女子笑叹一声，“有这画传世，被画的人原是没必要再白活着的。”
她正在观赏一幅刚完成的工笔画。画中翠柳如玉，柳下一红衣少女正在扑蝶，边角用瘦金体题着“腰柔乍怯人相近，眉小未知春有恨”。这画中人自然是今日的主角李浅秋，而这画，是太子李煦冬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李煦冬闻言一笑，搁下手中的毛笔。“十五若喜欢，你生日的时候我依样画一幅送你。”
十五嫣然一笑：“那十五先谢过大哥了。”
舒服的躺在竹椅上，李晏秋吃掉手中最后一粒葡萄，姿态优雅地用锦帕擦着手，带着笑意的嗓音懒懒地说道：“好一个十五，竟然向大哥讨画来着！你想想去年大哥送你什么了？从一万多颗南海黑珍珠中选出最好的一百零八颗，颗颗大小一般，晶莹剔透，千金难求。然后再串成项链，说它价值连城亦不为过。如今大哥不过为小浅儿画一幅画，你倒好意思眼红了。”
十五面上一红，嘴上却不示弱。“五哥是小浅儿的亲哥哥，自然向着她说话。再说，区区南海的黑珍珠，怎么比得上当今太子殿下亲笔所作的字画？”她转向旁边嗑着瓜子的李阳春，“十七你说是不是？”
“啊……”李阳春放下手中的瓜子，温和地笑笑，“十五姐说的是，大哥的书画确实很难得。”她的声音不大，音调柔柔的，听起来特别容易让人信服。
李煦冬面带微笑，心中极为高兴。比起为高权重的太子，他更愿意做一名吟诗作赋的文人。因此有人肯定他书画方面的成就，他比什么都高兴。
李晏秋看一眼李阳春，懒懒地拿起另一串葡萄，开始剥起葡萄皮。他身穿玉白锦衣，袖底用金黄丝线绣凤鸟之纹，腰带镶玉。再加上容貌俊美无匹，举止优雅如画，很难有人能从他身上移开视线，至少十五就又一次看呆了去。她回过神来，心中叹一口气，自嘲一笑。这个五哥啊，老是一不小心就迷惑了别人的神志，自己是他的妹妹犹不能幸免。她往左右看看，果然，几乎所有女性的目光都粘在他身上。不，有一个例外，而这个例外是……李阳春。
李阳春重又抓了把瓜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嗑着，目光悠悠远远地投向水中的莲花。视线穿过环柳亭时被一个黑色的东西遮挡了一下，那是一个身穿墨衣的人，双手搭在栏杆上，正向水里抛着什么。
忽然，那人转过身来，手中是一圈空空的棕叶，想必是粽子喂鱼了，要回亭子里换新的。李阳春来不及回神，便对上了一双幽黑如墨的眸子。那双眼睛很黑，眼睫也很黑，像无底的潭，深而且冷。他的唇角上勾着，但是因为眼眸极冷，并不让人觉得他在笑。他的长相不是十分出色，没有李晏秋的优雅俊美，也不似李煦冬温文儒雅，他给人的感觉是冷冷的，漠然而不好亲近。
李阳春回过神来，没有躲避视线。她向他点点头，温和地笑笑。
那人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感兴趣，唇角扯了扯，眼眸依然没有一丝笑意。他顺手将棕叶抛进水里，双手负在背后向李阳春所在的方向走来。
“明夏，还要粽子么？”李晏秋拈起一粒葡萄，懒懒地问道。他对周围的环境相当敏感，自然察觉了二人的互动。不过，他没看出正在低头嗑瓜子的素衣女子有何特别，竟吸引了一向冷淡的李明夏的注意，不禁多看了李阳春两眼。
“哦。”李明夏淡道，“现在不要了。”
李阳春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李明夏啊。李明夏自十四岁就辅佐皇上处理政事，据称才智超群计谋绝伦，一向很少参加这类皇子皇女的宴会……李阳春低头笑了笑，“喀嚓”一声咬开了一粒瓜子。
李明夏坐在李晏秋右手边的第一个位子，不多不少，直视前方时恰好可以把李阳春的动作一览无余。知道有人盯着她，李阳春也不理，依旧低着头温和地笑着，齿间不时传来“喀嚓喀嚓”的声音。声音很细微，倒相当悦耳清脆。
“莲花很好看。”李明夏忽然冷冷地说道。
“啊。”李阳春抬起头，发现李明夏幽黑的眼眸对着自己，这才知道他原来不是自言自语。放下手中的瓜子，端正一下自己的坐姿，她温和地笑笑，柔柔地说道：“七哥说的是，莲花确实很好看。”
好熟悉的句式！好熟悉的令人信服的语调！李晏秋奇异地望了李阳春几眼。这般附和别人，这名女子若不是太没主见就是太有心机，偏偏别人不会觉得敷衍。这是不是说明，她并不是如他认为的平凡？李晏秋挑了挑眉，扔下手中的葡萄，满含兴味地抓了把瓜子嗑着，还好心的分给李明夏一些。
“那为什么不看了？”李明夏冷讽，“想掩饰什么？”“想掩饰什么”这几个字李明夏说得底气不足，因为正在这时，他的手中突然多出一把瓜子。他皱着眉，嫌恶地盯着手中绝对不会出现但已经出现的东西，头脑有片刻的空白。李明夏嗑瓜子？很好，先瞧瞧日头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罢！
这七皇子是天生敏感呢还是生性多疑？不过李阳春向来好脾气，就算被人指责不看莲花是一种罪过，也不会生太大的气。她温和的笑笑，柔声对李明夏解释：“啊，没掩饰什么呀，我在嗑瓜子……”想想不妥当，她又补上一句，“瓜子很好吃，真的。”柔柔的令人信服的语气。
李晏秋忍俊不禁，一不小心把刚吃的瓜子呛进嗓子里。他一边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边犹不放弃调侃李明夏的机会：“哈哈……真的明夏，瓜子很好吃，咳咳……”
李明夏冷冷的盯着这两人，转眼看手中绝对不会出现的东西，唇角向上扯了扯，说了一句绝不可能会说的话：“是么，那我倒要尝尝了。”然后，做他绝不可能会做的事——喀嚓！
李晏秋低头嗑瓜子做掩饰，耸着肩膀闷声笑，他可不敢招惹恼羞成怒的人。而李阳春对李明夏温和地笑笑，十分歉疚惹他生气的样子。李明夏咬着瓜子，冷冷的视线盯着李阳春，齿间不时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那感觉让李阳春觉得他咬断的是自己的脖子。
李浅秋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种情况，她刚换了一身京城想衣坊苏锦娘亲手织就的“紫烟罗”夏裳，也是十七送她的生辰贺礼。
“大哥，五哥，七哥，十二姐，十五姐，十七姐，十八哥，二十姐……你们看我的新衣裳好不好看？……咦，今年的瓜子特别好吃吗？怎么都在嗑瓜子？”李浅秋惊奇道。
李晏秋终于笑趴在桌子上。
“啊。”李阳春柔柔地答道，“瓜子是很好吃，你可以问七哥。”
“哦。”李浅秋果真转向李明夏，“七哥，瓜子真那么好吃么？”
李晏秋咚咚咚地捶起桌子，狭长的凤眸笑意闪烁，愈加光彩莹灿。一向沉稳的李煦冬也不觉莞尔。只有李阳春，依然温温浅浅的笑着，一副仪态完美教养绝佳的样子。
李明夏冷哼一声，一甩手将手中那把东西扔回它该去的地方。
“原来不好吃哦……”李浅秋见状喃喃自语。从李明夏嫌恶的表情上，不难得到这个结论。
这下子好了！原本因顾忌李明夏而在强忍笑意的人瞬间破功，环柳亭里笑闹声不绝。好一会儿，李煦冬才清清嗓子，忍笑主持大局。
“咳咳，好了。既然小浅儿出来了，大家都把礼物拿出来吧。”
“就等着大哥说话呢，今年我送的礼物小浅儿肯定喜欢。”
“还敢说！我要送的可是我辛苦寻了三年的宝贝！”
“咳咳，都别争了，拿出来让小浅儿瞧瞧就胜负立分了。”
“我会输给你才怪……”
众人边笑闹着，边拿出自己的礼物，很快，桌子上便堆满了小山般的各色珍宝。
除去李煦冬送的工笔美人图，李晏秋送的据说是秦弄玉吹过的镶金镂龙碧玉箫，以及十五送的想衣坊苏锦娘织就的春夏秋冬四季衣裳，余者还有南海出产的优质珊瑚，十支长白山千年老参，江南素心斋十二样祝贺生辰的糕点，水晶雕成的李浅秋所居宫殿，东汉蔡文姬墓中出土的凤头钗，以及早已隐居的司湖老人手捏的一百零八罗汉面人……
李煦冬数数桌上的礼物。“咦，还差两个……明夏跟十七的呢？”
李明夏放下茶碗，面无表情地说道：“没准备。”然后他语调未扬，冷冷地喊着，“青冥。”
青冥是李明夏的贴身侍卫，闻言稍稍怔愣了下。李明夏不是个多话的人，需要他时只会冷冷地唤他的名字。他会根据李明夏语调的细微不同，来确定主子要他干什么。而如今，他敢以最优秀的贴身侍卫的名义发誓，主子在向他……要钱！
青冥迟疑着掏出银票，略显尴尬地望着众人。主子该不会……那样做吧？！
很不巧，李明夏就像青冥担心的那样做了——将一叠银票扔在那一堆珍宝上。银票飘飘悠悠，正好落在华贵无比精巧绝伦晶莹夺目珠光宝气的水晶宫殿上。
环柳亭一时间很静，众人都瞪大眼睛盯着那叠银票。只有李明夏面无表情地品啜着雨前龙井，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众人张口结舌，果然是……相当李明夏的做法！简单，直接，有效，快速，方便。因为钱能买到任何礼物，所以他不会浪费时间在挑选礼物上，他送钱；又因为银子很重，携带不方便，所以他不会砸银子，他甩银票！
这是一个……不会留给人丝毫幻想的人呢，李阳春边嗑着瓜子边想。
李晏秋懒懒一笑，低声叹道：“明夏不愧是明夏呢。”
李浅秋也笑：“七哥本忙，能来我就很高兴了，不必再送什么的。不过七哥既然有兴趣当回财神爷，小妹就不扫兴了。书香墨痕，把银票收了，分给大伙儿，就说是七哥赏给大家的节礼钱，去买粽子吃罢。”
书香墨痕久经调教，知进知退，当下收了银票，行到李明夏面前盈盈施礼：“多谢七皇子。”
李明夏扯扯唇角，不置可否，一贯的冷淡。众人见这边的事儿完了，又都直直瞅着李阳春。
“十七，你也要送银票？”十五揶揄道。
“啊，我没钱。”李阳春歉疚地笑笑，柔声接道，“我请人写了一首诗。”
李阳春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盒子。盒子小巧玲珑，十分精巧。似为桃花心木所制，又隐隐散发着似檀非檀的香气。木盒盒身镂刻着云水纹，边棱镶着金线和碎钻围成的花边。盒顶的正中央，是一块心形的碧绿翡翠，衬着暗红的盒身煞是好看。盒子虽小，但精巧绝伦，足见送礼之人的用心，就算和那些珍宝一起摆在桌子上，也丝毫不显寒酸。
李浅秋颇为高兴地打开盒子，原来盒子里面还镶着冰晶石，能清晰地照见人的影像，可做镜子用。盒子内部是一方折叠整齐的素帕，帕上有墨迹。李浅秋展开素帕，读着上面的字句，脸上顿时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十七姐，这——他……”她眸中有光，脸红生晕，显得极为高兴。
李阳春点点头，温和的笑着。“不错，是他……”
“啊……”李浅秋低呼了声，将盒子紧紧抱在胸前，竟然不顾礼貌，转身跑出去了。
“呃……她怎么了？”十二茫然问道。
“高兴的吧，我想。”十五机敏，已经大略猜到了事情的全貌。她抿了口茶，浅浅的笑着。
“那她为什么跑出去？”十二仍不解。
十五“啊”了一声，这是刚跟李阳春学的，然后她端出貌似李阳春的纯良微笑柔声向十二解释着：“是这样的十二姐，小浅儿想必去藏她的宝贝盒子了。”
“哦。”十二茫然的点点头，接着瞪眼，“十五你学十七干什么！”
李晏秋笑得长发乱颤，“十二真宝贝！十五你是天才！”
被夸奖的两人面上一红，都低了头躲避。没人能抵抗得了他那样笑的，这个男人，即使这样没气质的大笑，也如罂粟般蛊惑人心，简直是妖孽下凡！十五暗叹一声，瞥向了始终不为所动悠闲地嗑着瓜子的素衣女子，
许多人的视线集中在李阳春身上，十五的幽微视线，李明夏的冷冷盯视，以及李晏秋不时扫来的带笑目光，李阳春只是不在意。自认是一个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人，没人点她名的时候，通常置身事外。而嗑瓜子，是很好的置身事外的方式。
李晏秋懒懒地拈了粒葡萄，看着浅儿消失的方向，突然叹道：“好甜。”
十五也叹了一口气，跟着说：“是啊，好甜……”好甜的少女情怀！
李晏秋挑挑眉，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十五面上一红，忙低头喝茶，心中不禁又暗骂了几声妖孽。十二又听不懂了，她茫然地看着两人。
“什么好甜？葡萄吗？原本说的不是瓜子？”
李晏秋差点又把葡萄呛进嗓子眼儿！众人忍俊不禁，只剩稳重的李煦冬温笑着解释。“他们是说小浅儿……十七送的那首诗，想必是太傅欧阳先生的公子写的……真难为十七有心了。”
“哦……”十二拉长了音调。说到这里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何况十二并不傻，只是醉心于金石，对别的事物不太关注而已。“这么说，这一大桌子的奇珍异宝，都敌不过那薄薄的一块帕子了？亏我还割爱了三方古印章！”
“啊，小浅儿长大了。”李阳春柔声说道。
“是啊，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咳咳，小浅儿你回来了，宝贝放好了？”李晏秋打趣道。
“我要是不回来，指不定五哥又说什么疯话呢。”浅儿笑睨他一眼，“再说，我还没谢过十七姐，怎能不回来？”
“就没听见你说谢我们。”十五也笑着凑热闹。
浅儿不理他们的打趣，径直走向李阳春。“十七姐，这次……多谢你。浅儿无以为报，唯有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说着，顺手拿起李阳春面前的茶杯，仰头喝了起来。
李阳春温和地笑着：“小浅儿你不必——”忽地，她面色一变，笑容消失。浅儿不解地看着她，刚要说什么，突然腹中一阵绞痛，宛若火烧刀割，接着眼前一黑，就昏倒在李阳春怀里。
“叫御医！”李阳春喊道。同时，右手疾点浅儿十几处穴位，左手掏出一根极细的银针，快速而精确地扎在她印堂上。接着她轻轻拔出银针，几滴黑血涌出，浅儿脸上的青紫之气消了一些，而银针末端俱黑！
茶里有毒！众人全都慌了手脚，围在一起不知所措。茶里怎么会有毒呢？究竟谁下的毒？为什么要下毒？那茶本在李阳春面前，倒下的应是她才是。是谁要害李阳春？为什么会选中一年只出几次古意院的她……一时间，众人脑中想法如走马观花，纷乱如麻。
“让开让开，范御医来了！”青冥叫道。
李阳春轻轻地吁出一口气，让位给御医。她一抬头，不意对上一双幽黑冷漠如无底深潭的眸子。是李明夏，他站在众人之外，双手负后，冷冷地盯着李阳春的一举一动。李阳春一时无法反应，只能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一时间，二人似被分离出了喧哗的红尘，只能默默无声地对视着。
李明夏心中一震，面上依旧冷然。对，就是这种视线，像刚才看莲花一样的视线。这般空空寂寂，幽幽淡淡，飘飘渺渺，疏疏远远。带着看透了尘世后的倦然，和萦绕了一身的寂寞缱绻。没有任何理由，他笃定地相信，此刻的李阳春才是真正的李阳春，比嗑着瓜子温和淡笑的李阳春还李阳春！
只是除了这些，她的眼中隐隐约约露出一种遗憾……她在遗憾什么？
李阳春先回过神来，她隔着人群向他点点头，温和地笑着，带着紧张后的倦意和疲惫，悄悄退出环柳亭。
终有一般情别，终有一般情别……该来的，毕竟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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