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保长文化高,脑子灵,大队缺个会计,马书记提拔了李保长,私下耳边安顿:“我说保长,你可别当闲事保长,该管的事你管,不该管的事你别问。”
李保长一看账目头就大了,账目没个眉目,好多是吃喝的白条子。马书记等大队干部的开销简直就是驴头不对马嘴,眼尖的李保长还发现大队干部有贪污行为。
“马书记,你看这些账目不对,这些账单就是无中生有嘛!”李保长拿着账本追着马书记问这问那。
马书记甩掉身上披的中山外套,发火甩了帽子骂道:“你这犟驴,该知道的你知道,不该知道的你问啥”?
马书记怒目圆睁,脱帽后,那肥圆阔亮的脑袋上的几根黄白毛发上渗出几滴汗珠子。没干上半年,因李保长过于认真,和干部们尿不到一个壶里,被下放生产队劳动了。
改革开放后,李保长养鸡养鸭又养鱼,凭借科学养殖,掌握市场信息,不但挣钱供养四个儿女上大学,还是村里远近闻名的养殖专业户,被村民们称作大能人。
由于李保长爱管闲事爱讲死理,村里的事大到子女不赡养老人,邻里打架闹事,小到夫妻怄气打架等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找他评理调解,他成了义务调解员。这些年,随着农村经济不断发展,各种矛盾不断产生,张家长李家短的事多了起来,他还代表群众上访,其中许多需要法律程序来解决,李保长顿时感觉知识的欠缺,就利用空闲时间挑灯夜读,函授学法律,终于在五十岁时拿到了律师资格证书。这下李保长说话有了分量,可以出入法庭帮人打官司了。
那一年,三十二岁的上营村的农家妇女马凤英的丈夫陈大新给一家民营采石场炸石料时不幸被石头砸死,遗下八岁的儿子四岁的女儿与马凤英相依为命。业主刘亮付了五千元埋葬费后就以陈大新违反操作规定为由,拒不答应马凤英要求赔偿的合理要求。见马凤英年轻貌美,刘亮竟起调戏之意,马凤英以死抗争,刘亮终未得逞,就让手下何三扬言威胁赔偿之事。马凤英泪水涟涟地跪在李保长面前诉说冤情,请求为她孤儿寡母讨回公道。李保长急忙扶起马凤英并气愤地说:“我无偿为你打赢这场官司,你回家等好消息吧。”
刘亮果然是个赖得驴都淌眼泪的主。李保长三番五次下石料厂与刘亮当面调解无果,就以充实的证据在法庭上为马凤英追回七万元合理赔偿。狗急跳墙的刘亮让手下何三一伙借故刺伤了李保长,刘亮和手下被抓提审。出院后的李保长被前来看望他的乡亲们围在屋子里,他拍着胸脯说:“我就当定了闲事保长。”
生子记
村里人都知道,王贵是个能人。改革开放后,早先做服装生意,成了万元户,又开油坊,苦心经营多年,终成一方百万富户。
不料他上大二的儿子,患癌症无法医治而死亡。中年丧子,夫妇大悲成病。三个女儿已出嫁,在王贵眼里,女儿是外人,不算后。王贵哀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继续王家香火,王贵暗里携款进城买楼,经人牵线,物色一年轻女子。王贵妻觅音寻迹,破门砸锅倒灶,大骂羞辱,与那女子撕扯一番。王贵护小,将妻“修理”得入院疗伤。事后,王贵妻怯于王贵拳脚相加,又忘恩负义,不念患难情分,遂与他离婚,王贵妻得十万元钱过活,空守十几间深宅大院。王贵妻常常夜半念子恨夫,哭音绕梁,如泣如诉。
王贵和新妻邀约一帮麻友,夜以继日,沉迷于麻将桌上,加上炒股蚀本,吃喝挥霍无度,五十万钱财又不到两年光景挥光输尽,王贵穷困潦倒。王贵与新妻又生一女,新妻夺房离婚,王贵被扫地出门,情形如丧家之犬。
某日,王贵携一岁多幼女,赶赴儿子三年祭日。女儿们看见王贵不理不睬,满脸不悦。王贵前妻,见坐于桌前露出被打缺门牙的王贵抱着幼女一脸尴尬的笑,不禁心慈手软,内心一阵酸苦。放了碗筷,盛上饭菜,王贵便是狼吞虎咽。而认生的幼女哭喊着前妻:“我要妈妈!我要妈妈!”让在场的亲友好生悲悯。
擒拿“三只手”
他的钱包被偷后,很是气愤。
“妈的,这可恶的‘三只手’,天杀的坏贼!”他唠叨着骂到。
一叠精致的点钞纸前后夹上两张面值拾元的真钱,老伴不解地问:“你这是干啥?”
“干啥?钓小偷的鱼呗!”他神秘地嘿嘿一笑,用皮筋扎好,像一叠钱的样式,装进上衣口袋里,系了扣,微露了点,用手按了按,很得意地笑了。
果然,他的口袋充满了诱惑力。在人山人海的农贸市场上,他挺胸背手踱着方步。
两个小伙一前一后地经过,一个假装被他撞倒,起身与他纠缠,另一个割口袋时他一抽手,刀片正巧割破了那贼的手指,血甩在脸上,被他抹成了大花脸。两个小偷见势不妙,拨开人群一溜烟没了踪影。
他被人群围住,有人惊喊:“师傅,你的脸烂了,快上医院!”他摆手说没事,走进一家餐馆去洗脸。
公共汽车上前拥后挤,一个年轻女人的坤包里正伸进一只偷钱的手。他猛地卡住贼的手腕,扭住贼的一只胳膊,厉声骂道:“妈的,竟敢偷到老子眼皮底下啦!”那贼用力转身打了他一个趔趄。丢钱的女人这才喊道:“我的钱包被偷了!”
“师缚,快停车抓小偷!”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起身向前迈了一步,即刻被另一个贼一拳打倒在座位上,随手掏出一把亮闪闪的匕首,比划着对众人喝道:“妈的,谁不怕死,就上来!”一车人惊骇起来。司机突然刹住了车,偷钱的小偷趁势猛推了他一把,其他同伙蜂拥挤下车门,持匕首者压后作掩护。
他和那学生模样的小伙追下车时,小偷们兔子似的跑向那条深巷不见了人影。
几次事件发生后,他改变了早起遛鸟做健身操的习惯,整天缠着他那当过武警会擒拿格斗的儿子一招一式地专注学功夫,警察儿子不厌其烦手把手地教。老伴端上茶饭催他罢手,说:“你整天干什么不行,一把年纪了,抓小偷还抓上了瘾?!”
那日,他在超市里转悠,发现前面一只正在作案的手,他一把抓住掏钱的手,反手擒拿住那个人的一只胳膊,小偷“哎呀”一声几乎跪倒。小偷像一只跳墙的狗,转身一拳打烂了他的嘴,他掉了门牙,双手却铁钳一样不放松。丢钱的人躲在他的背后,他牙关滴血。
派出所的路,走了许久。他和小偷像喝醉了酒,前拉后扯地走。
小偷被民警带走,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所长为他擦了伤口,递烟又倒茶,说:“大叔,你见义勇为抓小偷值得表扬和学习,可你也要提高警觉,小心贼人下黑手!”
他骂骂咧咧,发誓要以牙还牙,下次定要抓住那贼头头。
他走了,所长累了,点了支烟,坐在靠椅上,长吐一口烟,摇了摇头自语道:“真是个倔老头!”
裂变
陈香了解到郑老板是个不错的人。酒店里,郑老板说起车祸中死去的妻子便声泪俱下,流露出孤寂的神情。陈香把酒醉的郑老板扶回家,直听他一路“陈香我喜欢你”说个没完。
郑老板生日那天,约陈香一个人参加。豪华的客厅里,陈香手捧的四十朵玫瑰花就像自己一样芳香扑鼻。音乐浪漫,烛光美酒,烘托出家的温馨。不胜酒量的陈香两颊潮红更显妩媚,低胸吊带连衣裙让柔美的身条凸显丰满圆润。也许是对郑老板心存感激和爱慕,那晚她和郑老板酒后缠绵,半推半就迷恋激情地做了鱼水之欢。
事后她哭了,觉得对不起重情意的丈夫和那个摇摇欲坠的家。
郑老板递过手帕深情地说:“别哭了,嫁给我吧。我会替你还了外债,给你丈夫和孩子一笔钱,我们远走高飞,去过我们新的生活!”
“这——我心里很乱,让我再好好想想。”
陈香经过再三思考后决定跟郑老板走,但她想回家看看孩子。
推开门,六岁的女儿兰兰、三岁的女儿芳芳坐在桌前正和丈夫壮子一起吃饭。女儿们即刻放下碗筷扑向妈妈怀里说:“妈妈,妈妈,我们昨天夜里梦见你要回来哩,早上喜鹊喳喳喳地叫个不停,妈妈我们可想你啦!”陈香眼眶湿了,“妈妈也天天想你们。”她搂紧女儿亲着她们的嫩脸蛋。
壮子在喝闷酒。他放下酒杯起身说了声:“你回来了,我给你盛饭去。”黑瘦的脸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不了,我吃过了。我回来看看孩子和你,顺便带回来五千块钱。”
壮子“哦”了一声,想说什么又没说,转身一拐一瘸地走向灶房打洗脸水。
望着丈夫的背影,陈香的心里像被硬器捅了一下。壮子从前高大魁伟的形象如同电影历历在目。这难道就是那个会翻跟斗打倒立、格斗擒拿虎虎威武、运气一掌击碎砖块的武警退伍兵吗?这难道就是她十八岁高考落榜后在酒店里陪酒时被几个流氓大款戏弄,挺身而出三拳两脚打得那帮混蛋满地找牙的壮子哥吗?这难道就是花前月下枕着臂膀入梦、健壮如牛力拨千斤、怀孕后为她端水洗脚心疼她的亲爱的丈夫壮子吗?这难道就是从小没了爹娘被哥嫂供养上学参军、让兰兰骑在背上当马、生芳芳月子里洗尿布,为她做饭递水对孩子知冷知热的好爸爸吗?……壮子骑摩托车撞死了人,一场车祸,让这一切幸福的回忆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壮子右腿截肢安了假肢,从此家里债台高筑,他成了一个丧失劳动能力的残疾人。
一夜的夫妻团圆如满月之光将空荡的屋子润泽充实。第二天早上,陈香便要辞别丈夫孩子返城。两个女儿拉扯着妈妈的衣襟死不放手嘤嘤地哭,“妈妈别走!妈妈别走……”
壮子倚着门框,黑瘦的身架像是大病未愈。“香香,常来电话勤回家!我和孩子等着你!”陈香斜着身子,抹一把涕泪,走出村口。
一个月后,壮子收到陈香的来信和八万元汇款单。读完信后,壮子像被人从脑后打了闷棍。陈香说她和郑老板远走高飞,希望不要找她。八万块钱算是补偿,五万还债,剩下的抚养两个女儿。
“陈香你这是在拿自己抵债!是我拖累了你,败了这个家呀!我真他妈的是个废物……”壮子撕抓着头发,拳头捶打着假肢哭笑着,吓坏了炕头上玩耍的两个孩子。
“爸爸,爸爸,你怎么啦……呜呜呜……”父女们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壮子托付哥嫂照看好女儿,走上了茫茫的寻妻之路。钱花光了,他风餐露宿。找不上工作,他拖着假肢,边捡垃圾边打听消息。北方无望,即又南下。他是个倔强的男人,退回汇款单没要香香一分钱。沿街乞讨,病倒街头,被收容所遣送还乡。
一年多的寻妻之路,使壮子心力疲惫,神情焦躁,彻夜难眠。他常常看着陈香的照片发呆自语:“香香,你在哪里?
你让我找的好苦呀……”他哆嗦着,掏出打火机,傻笑着,烧着照片。
壮子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的大脑受到强烈刺激,一年后,他疯了。无论是乡村道路还是公园草坪,许多人围圈在看——一个全身穿脏旧黄军装,乱发长须,腰间系一根草绳,别一把黑漆木手枪,光着脚丫的疯子在表演:“稍息,立正!开始射击,砰砰砰!冲啊……”看见有貌似陈香的女人在场,就追着人家喊:“香香,别跑!跟我回家,女儿想妈妈了……”
有人看见陈香回来过,她透过小车玻璃看见疯了的壮子后摘了墨镜擦泪,现在她是有钱的阔太太。兰兰上了初中,芳芳上小学四年级。陈香想接女儿到A市生活受教育,可女儿明亮的眼睛除了清澈纯真的光芒外,剩下的就是对妈妈深深的怨恨。
雪地诗情
尺足的暴雪,几乎封住了窑洞口。文清早晨从热炕上起来,昨夜下雪他是知道的,没想到竟这么大。
女人比他起得早,她忙着向水窖里存雪。白糖似的雪,映着她甜甜的笑脸。女人红色的围巾像火苗。诗人文清觉得妻子就是他眼里的诗,他的诗被她点燃了。
红炉点雪/她怎么看/都像我眼里的一股子火苗//扫雪煮茶/我的茉莉花/这一窖的雪/足够我一年品茗……这些热气腾腾的诗句,孩子般地在他脑际里蹦跳。他捧起一把雪吃了一口,抒着情,啊!这雪比那河沟里的苦碱水甜多啦!这场大雪,让冬麦、土豆、胡麻、葵花又有指望了。
妻子喊了他一声:“哎,当家的,别老站着作诗,快帮我装雪啊!”他看见妻子的眼光像两条刺亮的雪藤向他缠绕,含着久别胜新婚式的笑。她穿着他从城里买的低腰绣花牛仔裤,每次弯腰装雪,就会窜露出半截雪白的腰身,翘起那浑圆的臀来。他冲她一笑,看见六岁的虎儿,红苹果的脸蛋,胖而圆润的手正在妈妈身旁玩雪球。
“爹爹——快来呀!爹爹,快来呀!”
文清收起思绪,跑过去帮妻子扫雪。他的脖子里冷不丁被妻子塞进一个雪球,他们便孩子似的打起了雪仗。雪地像一张无际的大床,两个人追逐着,嬉闹着,雪球般地翻滚着,招惹得狗儿阿黄也在雪地里跳蹿。
雪后的那些天,文清安排好家里的一切。“山坡上的那些地就让二叔家去种,我要带你和孩子走出大山进城去。”
文清说。
两年前,文清在一家杂志社当了编辑,今年他给女人在单位找了个做饭的差事,住房是杂志社的,孩子也可就近在城里上学。妻子说:“我倒乐意随你进城哩,只是阿黄不能卖的,我让娃他大舅替咱先养着。”妻子舍不得阿黄,男人不在家的时候,阿黄是院里的警卫,顶半个男人。记不清多少个失眠的夜晚,她枕着月光,听见狗安静了,伴着虎儿的鼾声,想着城里的男人,一起入梦。
远山还隐着残雪的亮光,他们一家三口背着行李,一步三回头地走上山脊,两孔窑洞像挂在山腰噙泪的眼睛。阿黄扑向山前的红日,三个画中人,走出一地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