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着秀娟走出巷子口了,兰英突然冲出了屋门,站在院子里冲门口骂:“厉害死你个奶奶,你脸比那城墙还厚,我丢不起这人!你和没事人似的,我们怎么出去见人?你把我气死吧……”她的头发也睡乱了,起来得太快,这会儿只觉得头晕目眩,赶紧说:“福元给我拿个椅子。”福元拿把椅子放在她屁股后面,兰英坐下来,谁也不看,把脸冲着大门口。红芳接过公公怀里的江江,抱回去了,说:“太阳太毒了,我让娃回去睡会儿。”跛子说:“我去做饭,福元妈你想吃什么?”兰英说:“什么也不吃,气也气饱了!”语气已经是很松动。福元说:“生气顶什么用?要是真有这事情,等那两个小坏仔回来,我把他们都骟了。可是看我姐的样子,不太像。”兰英瞅瞅儿子:“你懂个屁,肚子大起来才像啊?你姐心善,从来是不害人的,吃了亏也不吭气——我就是生她这个气,你说年轻的时候死活不嫁人,现在落下这个名气,活着窝囊不窝囊!”福元说:“还不是你这辈子太争强好胜,遮盖了我姐?”兰英斜儿子一眼说:“哦,你们都怨我吧,好歹把我气死了吧!”起来就回屋里去了。跛子埋怨儿子:“她好不容易起来,你又惹她干什么?没事你去给你姐帮忙,一会儿叫她过来吃饭。”跛子是最心疼闺女的。福元不高兴地说:“这还用你嘱咐?我姐就那二亩地,现在又都用联合机,我捎带就给她干了,倒是熬煎咱这一大家子的吃喝吧!”
就听见有人进了院子问:“我婶子在吗?”福元一看是军军的妈巧香,心里就有火儿,说一声:“屋里呢。”干他该干的事情去了。巧香尴尬地笑笑,对灶房里的跛子打个招呼,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喊着:“婶子?”就看见兰英脸朝里躺在床上,于是在床边坐下,就开始呼哧呼哧地哭了起来。兰英转过来,阴沉地望着她说:“我养的女子不正经,勾引了你家娃,让你伤心了?”兰英的刀子嘴是没几个人能招架了的,巧香抱得就是个服软的态度,撩起衣角擦着泪说:“说实话哩婶子,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都是玉翠那个×胡说呢,村里谁不知道秀娟的为人?要造孽也是两个小畜生造的孽……可是婶子,说实话哩,我家那军军再淘气,他从小不是那胆子大的,强也是个木疙瘩,我真不相信他俩娃能做出这种不是人的事情来。也许,是个误会?秀娟没说什么吗?我们不能问,婶子你当妈的就没问一问?”兰英不是糊涂人,听人家说的在理,也就坐了起来,一边说:“我也不相信有真事情,可人嘴里带毒啊,还有那不要脸的婆娘自己站在街上宣传,也不怕她儿将来说不下媳妇。”听到这个茬儿,巧香又哭了起来:“该死的军军,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不管他妈的死活。婶子,不怕你笑话,不知道哪个嘴长的把闲话翻到了我亲家那里,人家捎来话了,说收麦前军军不回来,那就是逃犯,就要和我们退婚,你说这刚花了万把块钱订了婚,人家要反悔了,到哪里去要钱啊!”巧香哭得很恓惶,兰英有心劝劝她,又不愿意让她觉得自己理亏似的,就说:“不行就报案,让派出所去找。”可把巧香吓着了,抓住兰英的胳膊说:“婶子,你要报案我就给你跪下!”又哭了起来。兰英趁机拿她一把:“不报案也行,你去跟那个烂婆娘玉翠说,她要再敢到处煽风,说我女子的坏话,就是逼我报告派出所。”巧香一万个应承:“行行,婶子,我去骂她,我就说去骂她哩,都是她那张嘴不好给我惹下的事情,我家军军要真退了婚,我就提上尿盆子天不亮去她家大门口骂街。”兰英说:“你坐一下,我去上茅房。”伸脚去够地上的鞋,巧香赶紧弯下腰去从床底下帮她把鞋拉出来,嘴里说:“我不坐了,回去做饭啊婶子。”
半夜里,跛子正睡得好,被人推醒了,睁眼看,昏暗中兰英坐在自己的单人床上,眼睛里仿佛有星光。老头子问:“你神经了?”兰英低声说:“福元爸,我说了你别生气,其实要是咱秀娟真怀上了,生下个带把的来,那也算是咱的亲孙子你说呢?”跛子马上就说:“我看你真神经了,这是人话吗?”兰英又羞又气,探身抓住跛子脑袋下的枕头一把拽出来,又砸到他身上去。跛子不敢动了,嘴还硬着:“你想想这是当妈的能说出来的话吗?”兰英一把揪掉他身上的毛巾被,低声骂:“你就是个绝户的命!”跛子只好坐起来,盘起腿来望着压制了他一辈子的厉害人,强压住心头的火气说:“可我看不是这么回事。”兰英问:“不是这么回事那两个小畜生跑什么呢?”
关于这个问题,老两口讨论了大半夜,睡觉的时候,窗帘发白,院子里梨树上的麻雀已经开始吵闹成一片了。
十
舅舅来了,茶也不喝,一脸的严厉,把妹妹和妹夫叫到屋子里,黑着脸说:“秀娟的丑事都在我们村传成笑话了,再不能由这女子了,四十岁的人了不嫁,不出是非才怪。你们当爹妈的不管,我这当舅舅的可不能不管了。”从自己口袋里摸出根烟来点上,望着兰英说:“咱村原来在省里的纺织厂开车的小贵你还记得吧,这几天回来了,说他的一个战友在矿务局上班,婆娘年前死了,跟前有个不到十岁的娃,愿意找个农村的女人。我看和秀娟合适,你俩当爹妈的说句话吧,小贵就要回省城去了,要行就让人家来见个面。”
跛子问:“有多少年纪了?”
兰英说:“我女子一结婚就当后娘啊?”
舅舅看看他们说:“四十多岁吧,不大;我看跟前有个娃是好事,秀娟的年纪恐怕也不能生了,她的日子也过了小半辈子了,将来总有个养老送终的吧。”
兰英就开始抹泪,跛子也开始抹泪。舅舅叹口气说:“都别太难受,个人有个人的命,也许娃这是要过好日子了。”
谁也料不到,秀娟竟然认命了,不哭不闹,只说要等把这季麦子收了再商议。兰英有自己的小九九,想拖上两三个月,看看秀娟的肚子能不能大起来。可是人家那边催得紧,麦收后来见了一面,都还中意,秋播前就娶了过去。福元送的亲,回来说新房在一座旧楼里,据姐夫说很快要搬新房子。
兰英几个月来想起来就哭,想起来就哭。新棉花下来后,兰英想起秀娟结婚时没来得及给娃做两床被子,就弹了几斤新棉花,给闺女做了一厚一薄两床被子,被子面是自己结婚时娘家陪嫁的好绸缎,几十年没舍得用。又亲自抄了一袋子花生,让福元坐火车给秀娟送去。
福元扛着两个大编织袋下了火车,找到秀娟家,房子里已经换了主人,原来新房是租人家的。只好又到纺织厂找到舅舅村里的小贵,小贵说秀娟两口子回矿上去住了,把地址给了福元让他自己去找。福元先坐公交车,又换长途车,下了长途车雇了个小三轮,颠簸了十几里路,终于来到矿区。打听姐夫的名字,有认识的说在半山住,于是爬了半下午山,天黑时终于在一片棚户区找到了秀娟的家。秀娟正坐在屋前洗一大堆工衣,看来是给别人洗了挣钱的。看见福元,秀娟满是皱纹的脸上乐开了花,赶紧把弟弟让进屋里,说:“你姐夫还没下班哩,先喝碗水,等他回来一起吃饭。”福元看看低矮破旧的棚屋,问秀娟:“姐,你娃呢?”秀娟倒了一碗水递给福元说:“上初中了,住校呢。”福元端着那碗水,看着秀娟满是皲痕裂纹的手,怎么也喝不下去,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碗里……
红芳使劲地推着福元:“福元,快醒醒,村长来了,咱妈叫你出去说话。”福元心突突地跳,张开眼睛半天才发现做了一个噩梦。红芳把他拉起来,笑道:“这人真有意思,快四十了做梦还哭哩!”福元边穿鞋边说:“我梦见咱姐嫁了个恓惶主儿,难受死了,幸亏不是真的!”
福元走出来,院子里已经亮起了灯,村长银亮正坐在梨树下和老两口说着话。福元打招呼说:“银亮哥你来了?”银亮说:“福元你坐下,我正和我叔叔婶子说事情呢。”福元坐下来,拿起小桌上的湿毛巾擦擦脖子里的汗——刚才做梦吓出了一身的虚汗。跛子给儿子倒了一杯茶,福元端起来咕咚一口喝干。兰英嗔怪道:“慢着,看呛着!”银亮说:“军军和强找到了,这两个鸡巴娃受不下工地的苦,听说南方打工好挣钱,早想走,可家里大人不让去;那天趁秀娟喝多了,从她屋里偷了七千块钱,跑到广州去做买卖,想着将来挣了大钱再还给她;结果一下火车就被人给骗了,住在火车站回也回不来,要不是去找他们,就要成叫花子了。死娃娃!”福元蔫蔫地说:“是这么回事啊?”看看他妈,兰英的脸上也有些寡然的样子。银亮说:“两家的大人凑齐了钱叫我还给秀娟,刚才我给她送到老磨房,问她知不知道丢了钱,这女子光笑,到了一声没吭。”福元笑笑没说话。跛子说:“我女子从小就善。”端起茶壶给村长的杯子里加满水。
银亮对兰英说:“婶子,眼看就收麦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秀娟没说什么,我看这事情就算了了,也别经公了,两个娃都不是坏人,进回派出所不值得。玉翠不好意思来给你赔话,她已经去和秀娟赔过不是了。”看见兰英没不情愿的表示,就站起来说,“那我回去了。”
兰英说:“银亮在家吃了饭再走。”
银亮说:“不了,家里等着哩。”往外走。
跛子拄着椅子说:“福元和你妈送送银亮。”
母子俩把村长送出大门,兰英说:“福元去叫你姐过来吃饭。”福元说:“太迟了吧,她肯定做下了。”兰英斜儿子一眼说:“你没听银亮说玉翠在你姐哪里吗?她哪有工夫做饭?”
福元说哦,向老磨房走去,心里想着那会儿做的那个梦,感到很庆幸。村街上有不少人在夜色里往家赶,晚风吹散了懊热,空气中氤氲着麦子熟透了的带着尘土味道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