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开不再关心宇宙里的那些事情,他爬起来,挪到爸爸和马顿那边去,坐到爸爸身下那条麻袋边上,装作听他讲故事。马开已经过了听故事的年龄,爸爸给马顿讲的那些故事,他早就学会了,从小学二年级起就翻讲给班上的同学听,这时候他又跑到爸爸跟前来听,很让后者得意于自己的常讲常新的本事,从而放松了警惕。马开尽量让自己的头和肩膀保持不动,在爸爸的视野之外,借着墨汁般的黑夜的掩护,他的手像只大蜘蛛一样爬动,慢慢地钻进了爸爸盖在肚子上的衣服兜里,摸到一卷钱,凭手感判断,外面的一张大的是十元票,马开没敢要,他用手指把这张大票子剥开,把里面包的小票捻出两张来,轻轻地团进手掌心。大蜘蛛无声无息地爬回来,把钱压在屁股底下,马开观察一下爸爸,知道他浑然不觉,又让大蜘蛛爬进他衣兜去,用那张大票把剩下那卷小票包住。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当马开把屁股下那两张大概是一元票或者两院票的钱成功地转移到自己裤兜里,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黑暗里静静地笑了。
三
奶奶坐在前排人家屋后的房檐下,面对着自家大门口,不时挥舞手绢驱赶围绕着她的两只小苍蝇,看似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邻居那个从来不洗脸的婆婆子闲扯,心里记着马开他们这一上午总共送了几车粪,马开虚报了一车,奶奶把她在竹椅扶手上掐出的指甲印印给长孙看:“你嘴犟哩,你弟兄俩拉一车粪我掐一个指甲印,你自己数数这是几道?”马开心里气得要死,却笑得坐在地上起也起不来。邻居奶奶帮着奶奶教训他:“你学生娃娃欺负我们老婆婆子没上过学,不识数,你不知道我们吃的盐比你吃得饭还多几碗。”马开索性把平车搁下,招呼马顿去喝碗水歇一歇,奶奶就对着邻居奶奶说他的爸和妈多能受苦,多么辛苦,提醒弟兄俩别老想着偷懒,“总是老大不带好头儿!”她愤愤地说。
马开领着马顿钻进灶房,从暖水瓶里倒出一碗白水,小声命令弟弟:“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屋去找找咱妈的红糖藏在哪里了,咱一人喝碗红糖水。”马顿的眼睛变得亮亮的,很敬仰地望着哥哥说:“行!”马开从灶房门里溜出来,先探头张望了一眼栅栏门外的奶奶,断定她正望着别处,闪身钻进了正屋。
进到父母住的西屋里,马开的心跳得“咚咚”响,这里是禁地。平素马顿和妹妹马丽跟着奶奶在东屋炕上睡,马开一个人在堂屋里支的木板上睡,妈妈严禁他们跑到自己屋子里去瞎害。但是马开已经无数次地潜入这里了,他轻车熟路地打开妈妈的红漆大衣柜,一眼就看见了那包拿两层马粪纸包着的红糖,受了潮的糖把黄绿色的纸浸得斑斑点点,但他只轻轻地看了它一眼,就把头埋进衣柜底部的几个包袱里面去,细长的胳膊从包袱之间的缝隙里一直伸到最底下,他摸到了一个坚硬的木头盒子,费劲地拉出来,是一个描龙画凤的红漆梳妆盒,盒盖上的把手和荷叶扣锁都是黄铜的,据奶奶讲,这个梳妆盒是她老人家当年的陪嫁,马开的妈妈嫁过来后奶奶就送给了她装首饰。马开心情激动地打开梳妆盒,同时闻到了一股好闻的木头香气,这香气和妈妈衣柜里樟脑的味道不一样,闻了头不疼,还有点眩晕。盒盖里面嵌着一面锃亮的水银镜子,照出了马开圆脸上所有的雀斑和一两颗粉刺,马开呆了一下,觉得镜子里那张脸如此陌生。他不敢耽搁时间,拿开粉红色的隔层板,看到了盒子里所有的东西,没有戒指,没有耳环,也没有项链,只有一把他们兄妹三个小时候在襁褓里戴过的长命锁,那把如意形状的银锁,底下吊着几串银片片,每个银片片上都刻着一个姓,叫做“百家长命锁”,还有两串手串,布条已经被奶水和口水渍成黑色,上面缀着银质的簸箕、弥勒、鼓槌,还有猪的耳腔骨。马开考虑着是不是拽下几片百家姓银叶子来,那样的话准够打个戒指的,正在那里眨巴眼睛,突然想起什么,扭头望望炕头上的碗橱,碗橱上有几排小抽屉,抽屉外面都挂着黄铜的叶片当把手,马开一纵身跳上炕头,拉开最上面角上的那个抽屉,把里面的铜螺丝拧开,拽下了那片铜叶子。刚跳下地,听见奶奶在大门外喊叫自己,以为妈妈中途赶回来拿东西,赶紧把梳妆盒的隔板放进去,把盖子扣好,又塞进包袱最底下去,关上了衣柜门。半个身子出去了,又收回脚来拉开柜门,抠了一块红糖握在掌心里。
他从正屋冲出来时,院子里阳光灿烂,梧桐树的浓荫笼罩着南墙根和他的平车,让那一片地方看起来像是被水浸湿了。
无边无际的蝉鸣催人长睡不醒,正午的村子里连个狗的影子都看不到,马开趁着全家人都在午睡,轻手轻脚地溜出了家门。他用肩膀把栅栏门上的木杆扛起来,挪开道缝,挤了出去,再把门搭上。一转身,他就进入了一个无人的世界,满世界只有墙根下土坑里睡觉的花母鸡,呆立不动的槐树、杨树和柳树,蝉鸣和热浪像沸腾的热水从头浇下来。马开贴着前排屋子的墙根走,脚下的苔藓几次差点把他滑倒。拐上村中的大路,左右的巷子里都空空荡荡的,这让他心里无比狂喜。离远就看到井亭下,那个打戒指的手艺人靠着大青石,正端着一把大茶缸在吃饭,马开走过去,看到他吃的是开水泡馍。那人听到脚步声,看他一眼,继续埋头吃饭。马开等他放下茶缸,朝他伸出手去,摊开手掌,让他看到掌心里的铜叶子。那人没有去拿,抬起眼白多黄睛少的眼睛看看他。马开没底气地问:“打个戒指多少钱?”那人抹抹嘴,自顾摇着头说:“铜的不能打,火的温度到不了那么高,化不开的。”马开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掌心攥着那三块钱,一霎时汗流遍体,感到了无比的凉爽。
四
午后竟然刮起了沉闷而有威力的雷声,像有个人把几块石头装在铁皮桶里放在你耳边摇,马开躺在木板床上幸福地想,要下大雨了,没法往地里送粪,可以睡他一后晌了。随即他就听见雷声里爸爸和妈妈比平时声调要高些、紧张、略显慌乱的说话声,马开想那大概是院子里有点晒好的粮食要装袋子或者用塑料布遮起来,一点点活儿,父母不会叫他起来的。但是他又听见平车的辕杆掉在地上的“吧嗒”声——他们收拾平车干什么呢?终于听见妈妈严厉而急促的声音:“快把马开叫起来,叫他起来!”马开的心又开始“咚咚”地响,好像跟那一声紧似一声的雷声比赛,他觉得大难临头:爸爸一定是发现丢了三块钱,而妈妈也看出来衣柜被人翻过了。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开解,绝望到不能动弹。
门上的竹帘子响,奶奶已经站到了他的床头,她急促地责怪着:“你就听不见?你老子和你母子说话你就听不见?眼看着就要落雨了,人家要抢着去地里撒肥料,你就不能去帮个忙?一会儿你妈躁了要打你,我可护不了你。——再不起来,看你母子进来揪你哩!”马开明白了是这么一回事,恢复了他懒洋洋的神态,他拧着眉头冲奶奶发泄着自己的不满。的确,他刚刚睡下没一会儿,跑了一晌午,还没尝到睡午觉的香味呢。但是奶奶已经甩着小脚跑出去了,院子里传来妈妈责备老人越帮越忙的呵斥声:“你能不能坐着去?说了你干不了,这要再把你撞到了,怨谁?马开呢,怎么还不出来?!”
马开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院子里,一副睡迷糊了的样子,但是他的皮肤已经觉察到闷热的空气中不断袭来的一丝丝凉气,风是雨头儿,院子上空的树冠已经被很大的力量扯动着摇摆起来。妈妈把住辕杆,命令他和爸爸一起抬一袋尿素,他没忘了提醒父母:“马顿呢?叫他也起来嘛!”妈妈马上就恼了:“你十四了他也十四了?!”马开很嫉妒马顿年龄小,这种天气可以想睡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而自己却要淋着雨去地里施肥,他的心被妒火烧灼着,情绪坏到了极点。
情况确实是紧急了,爸爸一句废话没有,平时他都要笑呵呵地让马开把辕拉车锻炼锻炼,这时拉起车来就往外冲,不惜把人撞倒的架势,妈妈和爸爸保持着一致到惊人的速度和节奏,他们脸上是一般无二的如临大敌的面无表情。妈妈在左边推车,马开在右边推车,他渐渐被这种紧张到神圣的气氛感染,感受到一种快乐了,本来他以为家家都像要打仗一样去地里抢着施肥,拐上大街一看,所有的人都往家里小跑着躲雨,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穿着雨衣,全副武装地向着大雨和野地里冲锋。有个人迎面匆匆走过,笑嘻嘻地问了句:“老马,还往地里跑啊,要下大啦。”爸爸没有展露平素遭到庄稼汉嘲笑时的羞涩笑容,而是很郑重地回答:“雨前给玉米苗子撒尿素效果好。”
风并不大,但是因为夹着点雨星显得很有力,鼓胀起马开身上披的塑料雨衣,他心中的懊恼也被风吹了个干净,只觉得这样紧张的气氛有些像做梦。路过十字路口的井亭,他看到那个手艺人已经不在哪里了,他到谁家躲雨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