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学校大门不远有个草坪,我坐在草坪上的长椅上,裤兜里装着那条武装带。我的右手在兜里握着它。我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夜空真是迷人,星星眨呀眨的,每一颗都像是红枫的眼睛。快关大门的时候,红枫和她那个老乡回来了。他们看上去很开心,有说有笑的。我远远地望着她,心里滚过一阵阵的酸楚。我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攥武装带的那只手湿漉漉的。夜气清冷,仿佛可以闻到红枫身上的香气,我只感觉到一阵阵的心悸。走到红枫宿舍楼门口,他们站下来说了一会儿话。红枫东张西望的,我以为他们要吻别,但是没有。
红枫上楼后,那小子哼着歌儿走过来。这时候,我出现了。
我一直带他到了男生宿舍楼存车棚那里。我把右手插在裤兜里,握紧武装带,准备随时抽他个半死。他不停地扶眼镜,轻声问我:“你要干什么,我跟她只是老乡关系。”我看了他一会儿,问:“你们去哪里了?”他好像有点冷,颤声说:“红、红枫不让告诉你。”我甩手给了他一下。他蹲下来,小声地哭。我有点心软了,也蹲下来,和气地问他:“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介绍她做三陪去了?”他赶紧抬起头来,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她想通过婚姻介绍所在社会上找个对象供她和弟弟上学,叫我陪她去相亲,不信你明天问她。”我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这是他妈怎么回事?
那小子看见我发愣,站起来说:“你、你明天问她去吧,我要回去睡觉了。”他要跑,我一把抓住他,低声说:“别走,我凭什么相信你?”他挣了一下没挣脱,突然说:“这里这里,我留着她的征婚草稿,幸好我还没丢。”他慌乱地掏出一张叠成小条的纸来,塞到我手里,转身跑掉了。
我拿着那张纸,走向红枫林,那里的路灯还没有坏。秋这么深了,还有一只蛾子在往路灯上撞,真是不知时节。我站在那只飞舞的蛾子下面,展开那张纸。昏黄的灯光显影出红枫那曾经被我称赞为颇有阳刚之气的字迹:
……要重感情,有一定的经济实力,能帮助我和弟弟完成学业……无论我能否考上研究生,都会和他结婚……
我把那张纸慢慢地团起来,攥在手心里,仰头去望那只可怜的飞虫。在它飞舞的昏黄的光之外,星空似有似无。我是那么的羞愧,对于自己的自私和嫉妒。
啊?太离谱了吧?孟小桥的表情很受刺激的样子。
孙开笑笑说,你以为都跟你这么好的家庭条件啊。孟小桥咂咂嘴说,我的家庭条件是不错,不然可能早不是个女孩了。
孙开说,后来我的诗集就套用了舒婷的《致橡树》……
你别告诉我是《致枫树》啊!孟小桥一脸惊恐状望着孙开。
孙开笑笑说,《枫叶集》,就是早上给你的那一本。
孟小桥撇撇嘴说,还没拆信封呢,晚上回去看吧。
七
教师节的时候要在学生餐厅举办各学院的联谊舞会,校方要求在读研究生都要参加,显然是为了舞会上多几个年轻女孩气氛会更热闹一些。每个学院的人很自然地集中在几张挨在一起的桌子上,孙开又迟到了,看到刘璐身边还有两个空位,就坐了过去。很快刘璐找了个借口把孟小桥叫过来坐在孙开旁边。孙开觉得刘璐有点热情过度了。
舞会开始后,总有些矜持的人依然在座位上,孙开是“铁板凳”,因为他连简单的“三步”、“四步”也不知道怎么走。有时候他也跟着老糠和海鹰他们去KTV玩,但那种和小姐抱在一起晃悠的贴面舞显然是不能拿出来出洋相的。孙开很坦然地坐着,好在孟小桥暂时也没有人来邀请,还有个聊天的。孟小桥似乎并不关心舞池里的事情,她把嘴贴在孙开耳边大声说,我读完你的诗集了。孙开点点头,拉开距离看看她的表情,孟小桥也看着他,没什么特别的。
真的都是写给红枫一个人的吗?她问。
孙开点点头。孟小桥只说读完了,没有给出任何的评价,他想听到她的看法,但又不好直接问。
过了一会儿孙开把嘴贴到孟小桥耳朵边大声说,我很奇怪。
什么?她问。
你没有问我红枫后来到底和谁在一起了,这很不正常。孙开望着彩灯闪烁中孟小桥变幻不定的瞳孔。
我就不问,我不喜欢这个人。孟小桥翻翻眼睛。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哦,对不起,忘了你喜欢她!
哦。孙开说。他有些后悔给她讲那个故事——他意识到它似乎破坏了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看上去她真的很不以为然。代沟,他想,我们那一代和她们这一代有时候无法沟通。
一曲终了,人们说笑着坐回来。刘璐说,孙开,坐着干什么,跟小桥跳一曲啊。孙开还没开口,孟小桥说,我不跟他跳,我嫌他老!孙开笑了,对刘璐说,我根本就不会跳舞,你知道的。刘璐说,学吗,小桥你教教他。孟小桥嘴巴很快地说,我是学生他是老师,只有他教我的分,哪有我教他的道理?在这样的场合,无论说什么都会成为轻松的玩笑,刘璐老师就没往心里去。音乐一起,她就跑去请王院长跳舞了。看到她的行为,孟小桥马上发表评论:她怎么能这样?孙开问怎么了?孟小桥还在扭着头望刘璐,然后很激烈地对孙开说,这种场合只能男的来邀请女的,院长怎么了——院长也应该主动来请女老师跳,她怎么能跑过去找人家?!
孙开笑着说,院长是长辈。
这时候孙开看到董志勇和两个男生隔着一张桌子坐在那里,正好一个男生朝他们这边看,孙开就打手势示意他来邀请孟小桥跳舞,那个男生刚站起来,就被他旁边的人拉住了。他们再没朝这边望。孟小桥浑然不觉,依然在孙开耳边喋喋不休,说了些什么,孙开一句也没听清。她说话时嘴里温暖的气体轻轻地拂在他脸上,有一会儿他感到非常甜蜜,他希望舞曲永远不要结束,就这样和她窃窃私语。但很快他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
也许大家都认为孟小桥在跟孙老师说事情,所以没人来请她跳舞。孙开开始陷入一个哈姆雷特式的困惑:走还是不走,这是一个问题。是抛弃这美好的假象走开,把孟小桥留下让她和别人去跳舞,还是就这样和她一直窃窃私语下去,直到舞会结束?这两种选择,哪一种更高贵一些?最后孙开决定折中一下,就在又一个舞曲结束的时候,他选择了去洗手间。孙开站起来,和正走回来的人们笑着打招呼。刘璐惊讶地望望孟小桥,问孙开:孙老师要走?孙开笑笑说,去洗手间。这时候孟小桥也站了起来说,我也去。孙开看看她,感觉自己的眼神很平静。
在洗手间门口,孙开对孟小桥说,完了你先回座位上去,我可能饮料喝太多了,肚子不太舒服。孟小桥说,我不,我等你。孙开看看她的眼睛,觉得那眼睛后面藏着一个淘气的孩子。
磨蹭了半天,出来一看,孟小桥果然站在那里等他,孙开心里很温暖,朝她走去。这时谢教授匆匆走过来,对孙开说,小孙你等等,我有话给你说。孙开马上回答,好的,我等你。谢教授快步进了洗手间。
孙开对孟小桥说,你先回去跳舞,谢教授找我有事。
孟小桥不满地说,为什么要在大家都玩的时候说什么正经事?但她还是转身去了。
孙开和谢教授说了十几分钟话,回到作为舞厅的学生餐厅,并肩走向文学院那几张桌子。灯光斑斓,坐下来后孙开看到旁边桌子上坐着一个女孩,孟小桥。你为什么没去跳舞?孙开探过身子大声问她。孟小桥看他一眼说,没意思,我想和你探讨关于红枫的问题。孙开觉得心里凉凉的,他悄悄指指身边的谢教授,大声对孟小桥说,你去跳舞吧,我和谢教授聊天。
孟小桥没有回答他。
孙开回过头来低声对谢教授说,下一曲你去请我的研究生跳吧,她好像有什么心事,兴致一直不高。谢教授望望孟小桥,对孙开说,你这个学生太腼腆了,是不是不会跳?孙开恭维道,你是咱们系的舞蹈家,好好教教她。谢教授哈哈大笑说,他们都叫我“舞林”高手,我比不会跳的强点而已。两位教授很开心地交谈着,碰了一杯饮料。
音乐再次响起,孟小桥提着她的包站了起来,也许等不到孙开过去,她决定走了。走过孙开他们桌子的时候,谢教授叫住了她:孟小桥,为什么不去跳舞?孟小桥笑着说,谢老师,没人给我看包。孙开赶紧说,我来看,我来看。谢教授打了个手势,孟小桥就跟着他滑进了舞池。
孙开一直低着头,他没有去欣赏孟小桥的舞姿,他知道她一定跳得非常好。
谢教授和孟小桥还没来得及回来,悠扬的舞曲突然变成了打击乐,灯光飞快地变幻着,开始蹦的了,欢乐激变为狂欢。有人对着麦克风喊:所有的人都来跳舞,座位上不能有人。孙开被快乐的情绪感染了,他的身体跟着音乐的节奏一抖一抖,但他不能提着孟小桥的包上去,就一直坐在那里当着愉快的看客。孙开想,狂欢的气氛多好啊,这才应该是活着的状态。
直到舞会结束,孟小桥才回来,这时候很多人已经离开了。孟小桥没有坐,她表情愉快地拿起她的包,没怎么看孙开。孙开说,很晚了,我送你吧。孟小桥说,不用了,我走了啊。她有些慌张地跑了出去,两肩微微向里缩着,看上去好像有点冷。
她慌里慌张的样子,多像一个孩子。孙开想。
跟着人流走出餐厅,人们在孙开前面和后面发出意犹未尽的笑声,孙开却在悄悄苦笑,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还会给她造成伤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朵玫瑰,可是当你把它奉献出去,可能会把被爱的人的手指刺伤。我们总是忽略了玫瑰的刺。有时候付出自己的爱,是一种自私和不负责任的行为。爱一个人会让你处于幸福的感觉当中,并不知道被爱的那个人是否正在承受着煎熬。对孟小桥,孙开充满了感激,多么有忍耐力的一个孩子啊。
有人赶上来拍拍孙开的肩膀说,落单了?孟小桥呢?
是刘璐。孙开笑着说,走了。
刘璐低声说,你要抓紧啊,我看人家好像对小董有意思。
孙开随意但郑重说,孩子们的事情,别去管他们。他有些感慨地说,我要有孟小桥这样一个女儿多好啊,现在这样的女孩子不多了,我觉得我对她充满了父亲般的爱。
刘璐在霓虹灯的光影里眨巴着眼睛,感叹道,孙开,我算是明白你了,闹半天我白忙活了。
孙开说,亲爱的,回头我请你吃饭谢你。
刘璐说,去,谁是你亲爱的,喝多了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