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抬起头,双手把头发捋到耳后,看着我说:“回去吧,我有点冷。”
我送她到女生楼,她头也不回地上去了。
有天我到图书楼找李离,红枫正在那里,眼圈红红的。我说怎么了,空气这么潮湿,好像刚下过雨呀。李离说没事,你吃过了没有?红枫说:“你们坐一下,我打水去。”拿毛巾擦了擦眼睛,又理了理头发,提上李离的暖水瓶出去了。李离关上门,叹了口气说:“她爸和她妈离了。”我说:“离就离了,跟着个‘双打’男人,把她妈也快累死了。”李离说:“没那么简单,接下来的问题是谁出钱供她上大学。”
我说:“她爸呀。”
“他爸早就不管她了,跟一个女人跑了。”
“她妈呢?”
“这么多年他爸借下的债,她妈还不知道怎么还呢,他爸一跑,人家都追着她妈要。而且,她还有个正上高中的弟弟。”
我看看他:“你呢,你不愿意?”
李离兄苦笑一下:“我怕她不会花我的钱。”
“不花你的钱她就只好退学了。”
“怎么给她说?”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别问我,我每月给你五十,你一块儿给她;你钱多,给一百五吧,她一个农村来的女娃娃,也花不了多少钱。”
李离说:“怎么能花你的钱。”
我一笑:“你别太多心了,我只是古道热肠,尽一个朋友的义务。”
李离兄拍拍我的肩膀,感慨地说:“你他妈真是个侠客,我就欣赏你这一点。”
我说少来这一套,结业考试时就看你的了。
红枫提着暖瓶回来,已经是满脸喜色了,大声说:“楼下有卖盗版书的,五块一本,你们不下去看看?”
她就是这样一个不由你不爱怜的女孩子。我看看她,觉得这个红枫跟操场上的那一个,判若两人。
孟小桥评价道,师生恋,真恶心!
孙开心里一震,忍不住问,你很反感师生恋吗?
孟小桥说,也不是,我就暗恋过我大学的一位老师,可是不能来真的啊,来真的就没意思了。
孙开笑了。
孟小桥说,哎,这里面没你什么事啊?红枫不是和你们老师好上了吗?你别告诉我你是第三者插足啊,太恶心了。
孙开笑道:有这么跟老师说话的吗?!
孟小桥不服气地说,我这是出于义愤。不过我支持你插足,不能让他们师生恋成功,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就到了孟小桥住的楼下,她说,下次再讲吧,我还要听。孙开说好。出租车只有一边门能开,孙开坐外面,他先下来,让孟小桥出来。孟小桥一出来就说,再见。孙开想说一句就这个单元啊,孟小桥已经转过身,歪歪扭扭地跑到亮灯的单元门口去了。孙开以为她直接就进去了,她又在门口站住了,在灯光里扭过头来望着孙开说,你快回去啊!孙开只好朝她挥挥手,上车了。等他再从车窗回头看,门口已经没人了。
五
早上,刘璐邀请孙开继续参加他们的沙龙活动,孙开稍有些犹豫,她强调说,孟小桥肯定会参加。孙开被她逗笑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来不去游乐场,玩不了那些转来转去的东西,头晕;再说,我是个老师啊,跟一帮孩子去“快活林”玩,不合适吧。刘璐说,得了,我这可是给你创造机会啊,去不去由你。孙开说,好吧,我陪你。刘璐就开始对着他冷笑。
孙开把一个白色的大信封放在自己的桌子上,夹起包去阶梯教室上大课,路上给孟小桥发了一个短信:诗集在我桌子上的白色大信封里。快下课的时候放在讲桌上的手机亮了一下屏,孙开知道来短信了,他上课通常把手机设置到静音。学生们都走后,孙开站在讲台上打开那条短信,是孟小桥发来的:书收到,谢谢。
下午在大楼门口集体乘车,孙开性子慢,最后一个上车,路过孟小桥的座位,她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的样子。孙开本来打算坐刘璐旁边,看到她身边有个女生坐着,只好跟孟小桥坐一起。他以为孟小桥会跟董志勇一起坐,但董志勇却和一个男同学坐在最后一排。开车之前,刘璐清点人数,看到孙开和孟小桥坐在一起,她不易觉察地给了孙开一个笑的眼神,孙开假装没看见。
孟小桥少见地有一点拘谨,她低声问孙开:你也去啊?孙开才明白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的事——这个刘璐,他在心里感激了她一下。车一开,孟小桥就说,接着讲呗。孙开明知故问,什么?你第三者插足的故事啊!孟小桥轻描淡写地说。孙开说,你低声点,被人听见了不好。孟小桥说,行,你说吧。
孙开发现自己并没有讲述的欲望,但孟小桥显然在等待着,他只好说下去。
那天晚上我在昏黄的路灯下跟着红枫走过图书楼。枫林里七零八落有几张长椅,还有几张白色的石板桌,赶上红枫的时候,她正站在一张长椅不远的地方。林子里很昏暗,她站着不动,很像一棵小杉树。我猜她是在听长椅上有没有人,她的眼睛近视得厉害,听觉就很灵敏。我走到她背后,朦朦胧胧看见长椅上躺着两个人,一个人的手已经伸进另一个人的裙子里去了。我拉了拉红枫,我们走得远了一些。红枫靠在一棵枫树上,我抱着《三国演义》站在她对面。我看得见她眼睛里的亮点,一眨一眨,很像星星。红枫冷笑一声说:“看不出来你哪里喜欢我。”
我很认真地回答:“心里。”
“那你去外面租间房子,我跟你住一块儿。”
“不行。”
“哼,你觉得对不起李离?”
“不是,我没钱租房子。”
“你混蛋!”
红枫骂完了,扑过来抱住我,她很有劲,但胸脯很柔软。操,怎么会这样!我想推开她,她的胸压在我抱书的手臂上,我使不上劲。后来我出了一身汗,浑身发冷,红枫扬起下巴吻我,发出很响的声音。背后仿佛有人在笑,我更动弹不了了。
李离找我,弄出一脸虚伪的笑来,前所未有。我觉得很别扭,就问他出什么事了?李离说没什么,通知一下你,今后不要到食堂打饭了,红枫说她可以给我们做饭。“这怎么可以?她又不是小保姆!”我有点鄙视李离的做法。
“是她要我来通知你的,三个人在一起吃饭不是很快乐吗?”
“我一个人自由惯了。”
“那你每个月也得给她一百元,你给我,我给她。”
“什么意思?”
“她拒绝我们给的钱,要用劳动挣工资。”
“给我们当小保姆?!”
“她妈妈死了……”
“怎么会这样!那把她弟弟接来上咱们的附小吧,就说是你小舅子,学费你出。”
“不行,功课肯定跟不上,最多做个旁听生。再说,我现在还住图书楼。你让他住哪儿?”
“你一个月给她多少钱?”
“她说咱俩一样,每人一百。”
“你怎么能跟我一样?你得二百,我不吃饭,给一百。”
“你不吃饭她肯定不要你的钱,你还是来吧,咱们一块做饭,这样热闹。”
也只好这样了。
见到红枫,她胳膊上果然戴着黑纱。前些日子没喜欢的课,我去拜访了几位写诗的朋友,她可能也是这期间回家的。吃过饭,李离去上课了,我就陪红枫去外文书店给她弟弟买短缺的课本。红枫在午后秋阳的光辉里灿烂地笑着,有那么一点成熟女人的魅力。她挽着我的臂在大街上走,不停地和我说话,像一对甜蜜的恋人。路过一家婚姻介绍所,非要拉我进去报个名。我们在门外笑闹了一阵,红枫说:“改天咱们再来,一前一后,我先把你的基本情况作为我的要求条件输进电脑,你再把我的基本情况作为要求输进电脑,把他们全吓一跳。”我说:“那先把李离吓死了。”红枫就大笑,悬在我的胳膊上往下出溜,真是个疯丫头。
我去女生楼找红枫,她那个戴眼镜的男老乡正坐在对面的床上,眉飞色舞地讲述他勤工俭学的传奇,哪次在哪儿赚了多少钱,哪次又赔进去了。红枫坐在那里嗑着瓜子微笑着听他瞎吹,另外几个女生爬上爬下,不知在找什么东西。宿舍门大开着,我站在门口,一股暖烘烘的少女体香混杂着香皂味抚摸着我的脸,带着一点点阻力,使我很乐意站在那里看着室内的平和景象。红枫的老乡正好把脑袋晃过来,看到了我,马上又转过头去看红枫。但红枫已经站起来了。“进来吧,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她有点奇怪地笑着说。那几个女孩也笑容灿烂的吵吵:“哎呀,稀客嘛,进来进来。”我引起的这个小高潮使红枫的那个老乡有一点尴尬,他朝我别扭地微笑着。
我走进去说:“你老乡呀?”
“嗯,教育系的,我们一个乡的呢。”红枫说。
“不像,他这气质我还以为是个开公司的。”我半揶揄半捧场地夸了一句。
他给我递烟,我接了。一时找不到话说,那几个女孩就给我们剥了几个橘子,清爽带一点刺激味的橘香在甜暖的空气中游动。她们都挺高兴,站在那里问我这段时间去哪里了,怎么不见影儿?我说看朋友去了,顺便跑了几处名胜。她们问我买什么好东西了没有?我说买了一架变焦照相机,改天天气晴朗了去枫林给你们照几张。她们就欢呼起来,要跟我拉钩,说骗人是小狗。红枫老乡孤独地坐在烟雾里,做出一个笑的表情,看来想走,又找不到机会。后来红枫把他叫到门外,站在楼道里说了几句话。我被这帮丫头们环拱着,看不见她们的表情,但我也不在意。
闹了一阵,女孩子们都识趣地找借口走了,剩下我和红枫两个人。她过去插上门,坐到我身边来,偎进我的怀里。我说刚才那个眼镜儿是不是想追你?红枫把嘴贴在我脖子上,吹气若兰地说:“他外号叫大能,我们在高中就是同学,追我好些年了。”
我说:“他常来吗?”
“他很忙,但有空就来,今天是给我送钱来了。”
“你花他的钱?”
“什么呀,他家里才穷呢!我没要,叫他寄回家里去。”
我把手放到红枫胸前,轻轻地抚摩。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突然又问:“你还不打算跟李离说清楚?”
我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说:“我怕他受不了。”
“那他的钱我还要不要?”
“要,我现在还没处找钱,算借他的,完了我还他就是。”
“他昨天中午抱我,还要吻我,我躲开了。”
我一阵心烦,想把红枫推开,终于忍住了。她的头发遮着眼睛,没有看见我的表情。我说:“南方的报纸稿费高一些,我多写点东西,总有办法的。”
红枫拉了拉我,我们躺到床上,彼此用手抚弄着对方。红枫闭着眼睛,强忍着呻吟。这里随时可能会有人来敲门,我说去枫林吧。红枫不说话,不依不饶地抱着我,呼吸越来越急促。我紧紧抱着她,感觉她脸上黏黏的,出了不少汗。
孟小桥突然说,那个红枫一定不是处女了,我敢肯定。
孙开笑笑说,不知道,我这个人晚熟,直到大学毕业都没和哪个女人真正发生过关系。
孟小桥不屑地说,她和李离一定有过。
孙开说,不会,她只是觉得李离对她好,根本就不喜欢他。
然后车就到了快活林游乐城的停车广场。
六
孙开想等别人都下去了再站起来,孟小桥推推他:快走啊。孙开只好站起来往外走。一下车孟小桥就站到董志勇身边去了,挽着一个小包,望着董志勇。董志勇正把手搭在一个男生肩膀上和他说笑,只轻轻地看了一眼孟小桥。孙开只好站到刘璐身边去,他没有朝孟小桥看。
刘璐招呼大家:等一下拿上票,喜欢刺激的就去坐过山车和跳楼机啊,反正是通票,想玩什么都可以;高血压的,心脏病的,胆子小的,可以坐小火车观光啊。孟小桥挽住董志勇尖叫:我要跟着董志勇,我要跟着董志勇。孙开望着她笑,可孟小桥并不看他。
快活林很大啊,每个游乐项目门口都排着长长的队伍,孙开就有些后悔来了。刚进来都觉得新鲜,没人提坐小火车的茬,孙开一个人也不好去,先跟着大伙儿溜达。他注意到董志勇并不想带着孟小桥,他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只顾走,一点也不顾及对他亦步亦趋的女孩。每当董志勇站下来,孟小桥就站到人家身边去,可董志勇说走就走,轻易就把孟小桥甩下了。孟小桥把自己置于了一个尴尬的处境。孙开看得出来,董志勇并不喜欢孟小桥,他一点都不在意她的存在。孙开的心里就有些悲凉,他很想装作不经意地走到她身边去,像一个高贵的骑士一样把她从尴尬中解救出来,但他只是这样想了想。孙开猜想:也许,看到孟小桥浑身都是名牌,来自农村的董志勇怕养不起吧。
孙开一直和刘璐走在一起,学生们一定也觉得两位老师一起走很合适。
刘璐提议大家玩激流勇进,董志勇说,没意思,弄一身臭水。他和那个男生肩并肩走向观光塔台,两人很亲密地说着一个话题。孟小桥动了动脚,终于没跟过去,她彻底落单了。孙开并没有从她脸上读出落寞来,她只是有些迷惘地看了看周围的人们,然后走向给脸上画彩妆的太阳伞下。几个女生喊她去坐太阳神飞轮,孟小桥说,不去,晒死了。刘璐大声说,我去我去!扭头问,孙开你去吗?
孙开笑着说,我从来不玩这些东西。
刘璐对他挤挤眼说,那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去了。又对孟小桥喊,小桥我们走了啊,你看着你导师,别把他老人家丢了。
孟小桥低声嘟囔了一句:烦不烦。
孙开站在原地,无所适从,心情低落到了鞋跟。他望望孟小桥,觉得这个孩子可怜又可恨,他摇摇头,走向她。
孟小桥左边脸颊画了一朵蓝色的兰花,她皮肤白,就有点惊艳的感觉。她问孙开,好看吗?孙开说,还行,小孩子都爱玩这个。孟小桥反唇相讥,跟你们中老年男人根本没有共同语言!孙开笑笑问,你想去玩什么呢?孟小桥翻翻眼睛说,不跟这帮疯子玩,去坐小火车吧,我要听你讲故事。孙开看看她有点陌生的脸,心里觉得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