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长天回到家里,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坐车回土楼乡的路上,他突然想到:也许戴诏安根本就没给卢玉林送钱,趁他死了就诈说送了,反正死人已经无法开口,死无对证,他能省10万元不省,那不是大傻瓜吗?这么一想,董长天就想到戴诏安这人虽然为人豪爽,但说到底也是在利用他和玉林,他十分精通“投资”与“回报”的关系,总想用最少的“投资”得到最大的“回报”,现在可遇不可求的机会来了,不必“投资”就有“回报”,他岂能白白放过?不想还好,这么一想,越想就越确定戴诏安根本没给卢玉林送钱。董长天自认本人并非太贪财的人,既然你戴诏安答应要给,就给嘛,就算是不想给了,你也别唬人说给了,这样太不够意思了嘛!做人总是要讲一些规则的。
这时,汽车从天岭公司门前驶过,董长天忙叫司机调头到天岭公司一趟。从车上下来,董长天抬头望了望公司大楼,心里对戴诏安说,你天岭公司能有今天,我和玉林出了多大的劲啊,谁知你却来耍我!三楼办公室里有人出来张望,见是董长天,连忙进去向戴诏安报告。所以董长天刚刚走到二楼,就遇到戴诏安从三楼下来迎接。
“哎呀,董记你来啦,怎么事先也不来个电话?我好到大门接你,就你一个人啊?太好了,太好了,楼上请楼上请。”戴诏安两手握住董长天的手,使劲地摇了几下。
“顺路,进来看看。”董长天不冷不热地说。
戴诏安引着董长天进了他的总经理办公室,回头想叫人来泡茶,董长天说:“不喝茶了,想跟你说句话。”戴诏安好像觉察到这句话的分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正经地连声说:“董记指示,我一定照办,一定照办。”他转身把门关上,学日本人对董长天鞠了个躬,说:“请说吧。”
董长天对戴诏安这一套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只像是看戏一样,淡淡地看着他,说:“你真给卢玉林送了东西?”
“送了,现金,十札,上面还有银行的封条。”
“我问了卢乡长的妻子江珍,她说她不知道这回事……”
“是卢乡一个人到我家来拿的,她又不在场,怎么会知道这事?”
“我知道玉林这个人,他拿钱回家会跟江珍交个底的,可是这次他什么也没说。”
戴诏安渐渐明白了董长天的意思,眼睛瞪得老大,说:“董记,你是不是怀疑我没给卢乡送?”
“好了好了,不说这事了,反正我没收到卢乡给我的一半。”
戴诏安心想,你唬我呢,你收了也说没收到,反正卢乡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你想多要一点,直说嘛,何必来这一招,弄得大家心里不痛快!唉,当官的也真是太虚伪了!戴诏安用咒誓的语气说:“董记,我真是把东西给卢乡了,里面有你的一半,我要是没给,我明天出门不是翻车就是雷打死。”
“戴老板,话别说得这么重,我只是跟你说我没收到东西嘛,我没说你没送。”董长天说着站起身,“乡里有事,我要走了。”
“上午就在公司视察,中午吃顿饭再走嘛。”戴诏安握住董长天的手说,他握手的动作已经表示送别了,嘴上却仍在挽留。
“改天吧。”董长天说。
“那好那好。”戴诏安说。
从天岭公司回到土楼乡办公室,董长天心想,也许戴诏安真是把东西给卢玉林了,只是卢没来得及给我,可是卢把东西弄到哪里去了?卢是晚上拿到东西的,当晚他并没有像在戴诏安面前说的那样立即把东西给我,那么当晚他有没有回县城的家呢?先假定他没回家,那么他是不可能在土楼乡把东西存进银行的(土楼乡的储蓄所晚上都不营业,而且他堂堂一个乡长也不会弱智到亲自去存一大笔的钱),第二天一早他就带队下村检查计生工作,先到文山、再到南坑,中午在南坑吃的饭,稍作休息就转到田寮,接着又到枫树东,最后到马坊,晚上在马坊村支书马建设家吃饭喝酒,然后就落水“牺牲”了,从这一活动行程来看,他根本没时间把东西转移出土楼乡,可是他拿到东西的当晚到底有没有回家呢?如果回了家,又连夜回来,那就说明他把东西拿回去了,而且存心不给我。董长天立即打通了卢玉林司机的电话,先云里雾里扯了一通,便问他卢出事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开车送他回城,司机说没有,那天晚上卢乡长在乡里没回家。董长天想起那天江珍见到卢玉林的遗体时哭着说,我四五天没见你了,四五天前你还是活人,今天你却是一具死尸了!江珍的哭诉应该是可靠的,这就完全可以证实,卢拿到东西的当晚并没有离开土楼乡,十札的现金不是一张纸,难道卢把它们带进了坟墓不成?董长天靠在大班椅里,像个没有线索的侦探一样冥思苦想。
他点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拿起办公桌上的一张废纸,用打火机点燃了。纸哄地烧起来,他紧张地扔到地上,纸就烧成了灰。他心里想,死鬼,这纸就烧给你了,你到底是拿了是没拿?
董长天又想起来了,当时江珍在卢的宿舍里清理卢的遗物时,他在场,除了衣服、书报、文件和日常用品,并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东西,不过,卢的办公室就不是江珍清理了,而是由董长天指派乡办主任崔文联清理的,要是卢把东西带回办公室藏着呢?这么一想,董长天不由拍了一下脑袋,该死!董长天当时认为办公室有的只是公家物品,应该没有私人的东西,所谓清理,只不过搞搞卫生,把个别该归档的文件归档而已,如果崔文联在卢的抽屉里清理到那东西,岂能受得住诱惑?崔文联这人原来在县里就是正科局,是经济上犯了错误才被贬到土楼乡降级使用的,他可不会那么傻,放着十札能拿的钱不拿。
董长天站起身,在办公室踱了几圈,按了电话的免提键拨了一个号码,也不管谁接的电话,就说:“叫老崔来一下。”
两分钟后,老崔来到了董长天的办公室。董长天装作漫不经心地盯着崔文联的表情,做出一种突然想起来的样子,说:“你清理卢乡长的办公室,那些清理出来的东西呢?我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一份文件……”
“什么文件?你说一下,我给你拿来。”崔文联说。
“几号文我忘了,就是小康乡镇达标的那份文件。”董长天随口说道。
“哦,就是县委、县政府联合下发的46号文件,我去给你拿来。”崔文联转身走了出去。
董长天看着崔文联的背影,觉得他的神色、反应一切正常,看不出任何可疑之处,心里重重叹了一声。崔文联拿来了文件,董长天瞥了一眼便把它丢到一边,他想肯定是自己多疑了,戴诏安根本就没给卢送东西,他是在诈我,反正那块地他已经到手了,生意人啊生意人,真是太不可靠了!
戴诏安送走董长天,心里越想越觉得这个人太贪心了,自己明明把东西给卢乡了,卢乡肯定会转送一半给他的,这都是以前就说好的,自己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最讲一个信用的,难道卢乡会暗下钱来不给他?谁都知道他们关系那么好,卢乡堂堂一个乡长根本犯不着为了独吞那么一点钱跟董记闹红脸的,卢乡根本不是那种人,唉,可恨这家伙死了变成灰了,无法开口说话,要不,董记也不敢再来诈我的钱了!戴诏安回到办公室,一点也没心思做事,想来想去,决定给董记两万,毕竟自己还将有求于他,把关系弄僵了没什么好处,这两万给得冤,只当作是小偷偷了、桑拿房里给了小姐、烧纸烧给卢乡长了!戴诏安打开保险柜,取出两札现金放进口袋里,便驾车向乡政府跑去。
车停在乡政府大院里,戴诏安在车里用手机打了董长天的电话,说:“董记啊,我马上到你办公室,你等着。”董长天只是嗯了一声,便放下电话,他想戴诏安又来解释了,心里烦得很。
不到一分钟,戴诏安便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摘下墨镜拿在手上擦着,对董长天笑了笑,然后回头把门关上。董长天表情很淡漠,也不说话。戴诏安说:“董记,卢乡没把东西给你,我心里过意不去,给你两札,你别嫌弃……”说着就要从大衣的内口袋掏东西。董长天用手制止了戴的动作,说:“你已经给玉林了,是玉林没转给我,这跟你不相干,你还要给我干什么?你别拿,我不会收的。”
戴诏安掏钱的手便僵住了,他说:“我是给了,可你没收到,而且卢乡不在了,这东西不知去向,我再给你,算是一种补偿嘛。”
董长天咧嘴一笑,心里越发肯定戴诏安没给卢玉林东西,你看他说话的语气、表情啊,一点也不正常,不是心里有鬼,又何必要另外给我两札呢?他起身走到戴诏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戴老板,你这是何必呢?我们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交情了,我不喜欢这样。”
“这什么意思?”戴诏安不明白地看了董长天一眼。
“没什么意思,”董长天说,“我要开个班子会,我们改天再说。”
戴诏安没说什么,心想董记啊董记,你真是太贪了,你趁卢乡死无对证,要诈我五万,你也太不讲游戏规则了!
这一天,天气又转晴好了,土楼乡和土楼乡人民也很好。董长天主持班子会时做了一通发言,让大家酝酿一下讨论一下,他出来上了一趟卫生间。刚从卫生间出来,迎面撞上了他的堂侄董松茂,董松茂是乡派出所所长,一身警服,从一楼派出所急匆匆走上四楼,额上有些出汗,他一看到是董长天,便警觉地向四周看了看,说:“叔,我找你有事。”他示意董长天到卫生间说话,董长天心想什么天大的事,搞得这么神秘?不过,他一直很满意这个侄子的,要是一般小事,他也不会这样神神鬼鬼的,莫非……?他心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不敢往下想。
进了卫生间,董松茂关上门,压低声音说:“叔,刚才兰兰发廊有个洗头妹来报案……”
董长天一听便松了口气,心想洗头妹跟我有屁关系?
“就是那个四川来的洗头妹……”
“哪个洗头妹,我压根不认识。”
“嗯,是这样的,这洗头妹说她丢了十万元,我立即就惊讶了,她怎么这么有钱?要不是做‘鸡’,哪能剩这么多钱?我立即唬她说,你是不是在发廊里卖淫,我要没收你的非法所得,还要罚你的款!她说她没卖淫,我就逼她交代,准备给她一点颜色,她这才招了,说那十万元是卢乡长借给她的,她明天要带回家给弟弟做生意用,你说卢乡长……”
董长天像是听一个故事,一下子全明白过来了,原来卢玉林是把戴诏安给的那十万借给洗头妹了,干你佬,这死人什么时候勾上了洗头妹,居然把我的东西也拿去献殷勤了!
“你看,这是洗头妹写给卢乡长的借条,”董松茂递给了董长天一张用中华烟壳写的纸条,“洗头妹说,卢乡长信任她,不要她的借条。”
董长天把纸条翻来覆去看了看,脑子里飞速地转动着,对侄子说:“这事嘛,你就不要声张了,告诉洗头妹卢乡长死了,不用她还钱了,给她一点路费,让她回老家去,案子嘛,再说吧……”
董长天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想这人哪,真难说,平时那么好的人居然也……
开完班子会,董长天给戴诏安打电话说:“戴老板,我刚才心情不好,希望你别记在心上,我们的交情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怎么样?晚上有空吗?进城到我家来,我舍命陪你喝几杯。”
“董记指示,我哪敢不照办啊?好吧,晚上见,你等着我收拾你那三分之一的胃!”戴诏安在电话里笑呵呵的。
董长天放下电话,把洗头妹写的借条烧了。一股薄烟轻轻飘起。